我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醒过来,睁开眼,一张五花肉脸正凝神看我,眼睛好看的不像话,眼里似有万千温柔淌出来,含着担忧,我一时忘了言语。
林白岩手里一碗冒着白气的热粥,吹了吹,我回过神来,赶忙坐起身。
心里没有感激是假的,可我天生木讷,又不太懂得如何开口说感谢,思来想去交战一番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实实在在煞风景。
“这粥里没砒霜了吧?”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林白岩竟然笑了,笑得凛冽,如冬天一般冷。
“砒霜没有,撒了点鹤顶红,尝尝看,顶多七窍流血而已。”他描述得再自然不过,我却起了鸡皮疙瘩。
但我堂堂一介武夫,有的是草莽之勇,嘻皮笑脸接过来,“谢谢啊,放放血正好。”
林白岩蹙着眉瞪我,冷哼一声,“小孩子。”
然后撇下我起身走了出去。
这碗粥是他买回来的,清爽入口,我实在没胃口,怀着心事草草咽了几口,半碗下去,实在吃不下了。
我真的很想问问师兄的事。
听他的口气现在应该是出人头地了,似乎也比四年前易让人亲近些,究竟是四年过去,繁华盛世,本来就是趋之若鹜的地方,我能理解他最终的离开。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前一天还为我采了很多映山红,与我走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虽然看起来心事沉重,笑容却一直挂在脸上,晚上全神贯注地为我扎一个花环,对我说,“时间不够了,本来该给你再做个套在脖子上的花环。”
他走以后,我实在难以接受这样毫无征兆的离开,我几乎将它视为一个打击,哪怕我以为已经习惯了我爸的不定时外出,却终究,极不喜欢被孤单抛下的感觉,好像全世界独留我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那个花环上的映山红凋零脱水,花色全无,只剩一片死气,我这才幽幽理解过来,他并不是毫无征兆的离开,他有暗示过。
“时间不够了……”
我不会忘记,那晚我将花环放在我的小窗台上,用手指描绘它的每一部分,闻着映山红那肆意的香气带笑入眠。
却没想到第二天就堕入地狱。
那一年,我在山上已经目睹几个春秋,岁数还太小,哪怕经历过太多变故,可看春华秋实日月交替,从不以为一次轮回就是一次疏离。
师兄走后,我开始懂得伤春悲秋,原来一个季节的交替,他已在我的生命中找不到痕迹,只能在梦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终究是自欺欺人,我不是不喜欢他的眼睛,只是从此看不到了,于是骗自己说,不喜欢。
谁都无法明白我是多么害怕送别。
又一次沉浸在往事中,林白岩敲门进来我也没有察觉,等到他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自己盯着那扇窗户太久,脖子有些酸了。
对他抱之一笑,也无话可说,而他眼神幽深,淡淡嘱咐,“穿衣服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房间,再一次深深惘然。
人生病是不分周末的,周六的医院仍然人潮如织,想想也是,冬天窗门紧闭,喜欢聚集聊天取暖,容易传染疾病。
相比别人的不慎,我这次发烧真的是自找痛苦,何必学古人深更半夜咏诗从而愁绪上心头呢。
可辩证一想,我这样的傻姑娘,多思考也不是什么坏事。
做了几个化验,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小病,医生也没有太放在眼里,瞄了眼化验单,头也不抬地在病历上龙飞凤舞草草几笔,我就此走上挂两天盐水的道路。
林白岩去楼下付费了,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几排的候诊室中,旁边是两个聊得唾沫横飞的大婶,前面两个男孩正玩球,玩得兴起,皮球撞在我的额头上,我微微睁开眼皮,又难受地合上眼。
“咦,她不动哎。”
“会不会是死了。”
“不会吧……”
模模糊糊听到前头两个小家伙在小声议论我,我微微勾一勾笑,要是在平时,我准会突然睁大眼睛,生龙活虎地做个鬼脸,可是现在,还是算了吧。
烧得更厉害了,意识模糊,浑身像要飘了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与嫦娥月球相会。
“她一动不动哎。”
“我们试试吧。”
这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求知欲很强,在对我的生死做了一番假设以后,用实践来检验假设,皮球又砸了过来,正中额头。
依他们的力道,饶是僵尸都要被砸得嗷嗷乱叫,更别提我这个活人了,可是好在我这活人现在手软脚软,睁开眼后,两张娇嫩相似的小脸蛋兴致盎然地抵着下巴趴在椅子上瞪着我看,鼻子相同,眼睛相同,竟是对淘气双胞胎。
我忍俊不禁,心情愉悦了几分,凑上去冲他们狡黠笑笑,微拉脸虚张声势,“我是不是长得很像篮框?你们两个小家伙砸了我两次。”
两个小家伙瞠目结舌,无辜地冲着我眨眼,精灵却纯净,其中一个比较机灵,马上接口道,“姐姐就算是篮框,也是最漂亮的篮框。”
我哭笑不得,可最后还是呵呵笑出声来,实在是太可爱了,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嘈杂的人群,笑倏地僵在脸上。
欢乐总是太短暂,而痛苦无所不在。
我木然坐在人群中,冷眼看着已步入中年却气韵犹存的她,一身质地上好的大衣外套,挎着皮包,原来的长发剪短了,梳着齐耳的发,贴心地和陆丝说着话,拍着她的肩,一副慈祥后母样。
八年了,我的嘴巴八年没有吐出“妈妈”两字,恨着她避着她,八年后,我们尘归尘土归土,她已重新进入母亲的角色,而我,亦假装生命中不曾有她。
而八年前青丝飞扬的美少女陆丝,烫着时下的流行卷发,黑发染成了棕色,依旧是荏弱惹人怜的楚楚模样,却失了几分记忆中的纯真。
年少时,我常常搂着单薄的她自嘲,“丝丝,我们可真是傻姑娘。”
可笑的是,到了最后才猛然发现,傻的其实只是我而已。
我的身体在燃烧,灵魂已在接受煎熬,过去八年,我一直在想象我和她,她,还有他,会有怎样的重逢,我又将该如何表现,出离愤怒?抑或忿然离开?
答案都不是,我只是僵硬地坐在这一方人群中,任由人群将我掩藏,做一个冷眼旁观者,看着他们幸福上演继母女情深。
猜不到,人生究竟是猜不中谜底的。
我苦笑。
心却撕痛起来。
狠狠地撕痛起来,却终究倔强地一滴泪也没有掉下。
林白岩陪着我挂盐水,我十分过意不去,而他安之若素,买了一份报就翻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样子,是世外高人的做派。
许多问题憋在心里,终究有憋不住的时候,我脑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守不住那份好奇心。
“师兄说你的麻烦不算什么麻烦,他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是……是这样吗?”我观察他的神色,忐忐忑忑问出口。
如果真如师兄所说,我想,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不仅帮不上忙,还给人家添麻烦,就算他欠我人情,这次出手帮助我,好得不像话,萍水相逢的恩情早就还够了。
他换了个版面,头也不抬一下,“他确实一个电话就能搞定,”他突然抬起头,直直望着我,笑得玩味,“可是你也知道,越简单做成一件事,欠的人情就越大,我可能还不起。”
我歪头楞了一下,“师兄……师兄有这么大能耐吗?”
他报纸一合,面带严肃,“你有很多问题?”
我脸一红,感觉又被抓个现形,却又真的不是这犀利律师的对手,闷声说,“我就问问。”
“他现在是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非重案不查。”
“真,真的吗?呵呵没想到,师兄现在,现在真有出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了。”我强颜欢笑,蓦然发现这样身份举足轻重的人物,竟然会是我师兄,四年原来改变了太多东西。
林白岩抬头瞥了眼盐水的进度,淡然道,“这么说吧,你师兄的老爸是市长,未来的省长候选人,明白了吗?”
现实太过震撼,我嘴张了张,却又垭口无言,好半天后,我最后问了一句,“你们是朋友吧?”
“他爸是我干爹,我爸妈长年在国外,高中以前我基本上都住他家。”
我点点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曾经有个理论争议很大,说的是,我们与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的中间距离不会超过六个人
到了今天,我才算真正领悟过来: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我救了林白岩,而他与师兄私交甚笃,我鬼使神差地向他求助,最终与师兄重逢。
缘,还真是妙不可言。
我感到一丝不对劲,本来不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到了这份上了,还是忍不住,“既然师兄爸爸就是你干爹,为什么,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眼睛漆黑透亮,一丝精明一丝了然,嗤笑一下,“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还要顾及这人情?”
我不语。
他挠挠太阳穴,“这中间的事情有些微妙,说了你也不懂,我的一个远方外甥女去幼儿园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很简单的道理,权利这东西,并不是无限制使用,还得用在刀刃上,懂吗?”
我有七分了解三分迷茫,但还是点点头示意明白,尔后再也不说话。
气氛就此沉默下来,喧嚣的环境,我们各自思量,而我任凭心事写在脸上。
外面的风又大了。
我挂完盐水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个小时前林白岩接到个电话,脸色微变,出去接电话,过了几分钟才回来,一声不吭的。
我高烧不退,也懒得说话,一直眯眼假寐,睡意渐浓。
回他家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份粥,而我已躺在后座上蜷缩昏睡,身上盖着林白岩的厚重大衣。
躺在后面是我自己要求的,能躺着就不想坐着,一坐起来晕乎乎的感觉更甚,实在是太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得飘飘忽忽,又感觉到肩膀一阵摇晃,轻轻的,晃得我更不想睁开困乏的眼睛。
“莫愁,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眼皮奇重无比,抬一下像是要用尽全身气力,我缓缓睁开眼,师兄那粗犷却焦虑的脸跃入视线,满脸胡渣,像隔了层白花花的雾,看不大真切。
这张脸消失了,尔后我听到男人的窃窃交谈声,与我有关。
“别说了,我要带她走。”是师兄的声音。
“去哪?顾婓,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方菲见过她了,方菲的性子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吧。”
一阵沉默。
“白岩,我的……控制不住。”师兄说话有些轻,我听得有些含糊。“……很难受很难受。”
“我感觉到了。”
不知不觉,一滴泪已经无声滑下,滴落在坐垫上,我痴痴看着坐垫摊子的花纹,脑海里划过雍容华贵的我妈,挽着我妈的陆丝,师兄痛苦的眼,林白岩严肃的脸,禁不住自言自语,“我也很难受……很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明天要赶火车,还差500字,泪奔,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明天出远门,大概后天回来,i'm not sure
恩,我在火车上想想剧情,其实没啥秘密,你们也知道我那草履虫智商,真没搞悬念的本事喂。
小林同志爱情道路漫长啊,莫愁同志不易沦陷于他的魔爪啊,悲催。
这文18w字左右。
啊啊啊啊啊撒花吧留言吧浮出水面吧,每一个浮出水面的童鞋我都赠送四个字:出水芙蓉。嗯哼。
14
14、十四 。。。
两人走远了些,脸色都不好看,林白岩掏出烟吸上,扔了支给师兄,师兄眉头紧皱地凑上去点火,一阵风刮来,吹乱了两人的黑发,却吹不开纠结的眉头。
他们在说着什么,师兄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白岩,问着什么,林白岩吸了会闷烟不说话,两人僵持不下,我坐在车里叹了口气,软绵绵地爬出车。
听见开车门发出的动静,两人望向这边,见我出来,扔了烟头朝我大步走过来。
我朝他们虚弱笑笑,心里却犯了难,四年不见疏离难免,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师兄为什么难受呢?想必觉得有所亏欠吧,同门师兄妹,而我却投奔于只有几天缘分的陌生人,他的心情我约莫能明白个三分。
只是这样的结果,我也很无奈,而我此刻望着迎面走来的两个男人,清俊体面,人中之龙,不免心里不是个滋味。
只有我在这个城市找不到位置,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无来由的自惭形秽。
“莫愁,还是很不舒服吗?”师兄顾斐,也就是林白岩口中的市长之子,刑侦大队队长走在前面,面露忧虑,说话间已经伸手过来要探我额头,我本能地退了退,他呆了呆,手僵在空中,眼睛竟然流出一缕哀伤,只是凝望着我,不说话。
“师兄,我没事了,谢谢你关心。”我微低头朝他腼腆一笑,头依然有些晕眩,手紧紧攀住了车门。
“进去躺着吧。”这次发话的是林白岩。
“哦,好。”我呐呐回答,转头正想走,手突然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牢牢握住。
我晃了晃,手心的感觉陌生却又熟悉,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这双手牵着迷路的我走过繁茂荒芜的大森林,一刻也不松开,像是守护神般为我披荆斩棘,直到我们见到师父小木屋的那一刻。
“莫愁,跟师兄走,让师兄来照顾你,你要办的事也交给我,好吗?”
话语中那分恳求让我无来由的不知所措,深吸一口气,我悄悄抽开手,勇敢迎视师兄的目光,“师兄,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你快当新郎官了,肯定很忙,我麻烦你也不太好,我的事情都是小事,我自己都能解决,虽然……虽然也许你们一句话就能解决,但是我自己也能办好,顶多费劲些,毕竟这是我能孝敬我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师兄目光暗淡,我连忙一笑,嗔怪说道,“师兄,四年不见,你连封信都没寄回来过,看起来早把我和师父师母忘到天涯海角去了,改天等我胃口好些了,我一定要狠狠宰你一顿,我要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