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唐括家还没喝够?回来还要喝?”拓跋锋坐在床沿上,皱着眉头拧了一把我的脸。
“我在外面从不喝酒好么?而且今天镇国公夫人请了道明法师讲经,连荤菜都是没有的。”我靠在他肩头,又咳了一会。元妃生了儿子,废后的母家却为了过世没福气的女儿做法事,人生无常可见一斑。拓跋锋伸手抚我的脊背,道:“你能不能给我认真点喝药么?昨天被你咳得我一夜没睡着。”
闻言我不由诧异道:“不能吧?你昨天来过么?”
“回夫人,昨夜王爷是在这里休息的。”丹朱端着葡萄酒,瞧着拓跋锋的脸色,只是在一旁站在不递给我,这时却敢插嘴了。赤罗再度进来,冒着热气的药看上去更浓更恶心。
“太烫了,冷冷再喝。”我瞥了她一眼顺口道,赤罗气得脸上的疤都红了。拓跋锋接过药盏拿在手里,不响。
“那证明我睡着了,我都睡着了,你怎么能没睡着呢?”我瞅着拓跋锋的脸笑道,避免看到药碗。
“因为你一咳嗽,我就替你揉背,你就不咳了,你就睡着了。”拓跋锋淡淡道。
哦,我不由脸红了,呆了一时,方道:“对不起。”
“那就乖乖把药喝了。”拓跋锋一拎我脖子,就把药灌了下去。苦得我头晕眼花之际,他才把酒杯塞在我手里,还不忘先喝掉一大口。
我勉为其难地用剩下的那点酒漱了漱口,正在此时,却见元好儿的侍女騄駬公然直入我室内,向拓跋锋行礼道:“启禀王爷,王妃命我来请王爷过去说话。”
拓跋锋眉头一皱,尚未答言,我横了一眼赤罗,她立刻将騄駬一把扯出门槛之外。这还差不多。我把酒杯递给丹朱,柔声道:“你们退下吧,我睡了。”
丹朱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去还把门带上了。
拓跋锋不由莞尔一笑,道:“好厉害。”
我在枕上皱眉望着他,道:“你说谁?”
“你。”他亦脱了外衣,侧身躺下,近看他果然气色有点差,是真没有睡好?还是心事重?
“小意思。”我打了个哈欠,倒有些睡意。
拓跋锋伸手揽住我,一阵阵暖意袭来,舒服得很,他亲了我一下,道:“明日,你不出门罢?”
“看情形。”我喃喃道,徒单宗望之母,也就是海其腾君的正经岳母邀我好多次了,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更何况徒单家请客崔燕来也有资格来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应酬呢。”拓跋锋的手开始不规矩了。
“嗯……不喜欢,不过情面难却。”我又用力咳了两声,于是那温热的手便给我撸脊背了。
“元氏为人暴虐,月相压不住她,这两日我不想你出府。”拓跋锋在我耳边道。
“她已经暴虐过了,一罪不数罚,你不必担心。”我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昨天元好儿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摆出正室款,治婀霞伤主之罪,生生把一个居延公主打得桃花零落,若非徒单月相力阻,只怕是要打死为止。
“婀霞想你原谅她已经很久了,挨两下板子正好以赎前愆嘛。所以,你今天去看过她了吧?”我伸手抚平拓跋锋的眉峰,一天到晚皱眉,老得快啊。
“嗯。”拓跋锋坦然承认,目光清澈。
“那她死也瞑目了。”
“胡说。”拓跋锋笑道:“你这是在吃醋么?”
“不,我只是提醒你,女人的战争也是会见血的,也是会死人的。”我正色看着他,此外,女人的战场和政客的战场一样,不拘泥于时间地点。
“但是婀霞,并没有这个资格。”拓跋锋眼睫眨了两下,一脸贞洁。唔,就是这样,“任是无情也动人”么。
“所以,是我有这个资格啰?因此,我更要勤于出门,避其风头。”我一翻身躺正,眼睛闭上。
“我还以为你会为我应战呢。”拓跋锋捏着我的脸转过去,特意作失望状让我看。
“我还是为你好好活着吧。”我从被子里钻过去,蹭到他胸口上,头一埋。
“……没用的东西。”拓跋锋重重弹了我额头一记,枕着手臂不说话。看得出来他不想我出门,尤其是明天。为什么呢?
“讲个故事。”我道,拓跋锋头一偏,警觉地望着我。
“是以前陛下跟我说的,”我嫣然一笑,看着他的脸立刻阴了下来,“说如何看一个女人对丈夫是不是真心。”
“如何?”拓跋锋兴致缺缺地道。
“就是当她为了一个宴会,苦心经营盛装打扮之后,正要出门时,忽然问她是否能不去,在家陪你。若是这样都能答应,并且之后也不发脾气,那就证明她是真心的了——至少也是真心怕你。”我认真地看着他道。
“哦,那你明天能不去么?”他眼神一闪,立刻从善如流。
“等我明天打扮好了,你再问我一遍吧。”我抱着他,阖上眼睛,安然入睡。
明天我当然可以不去,不过,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在床上发生,也算是床单了。
第58章 隆显之替(上)
十月五日,徒单宗望母夫人寿,筵间,镇国公唐括显寿与后父乌林达茂宽因一时语不合,出刃斗殴,逍遥王元濬偏袒茂宽,逼令显寿跪谢。顷,元濬起更衣,即遇刺身亡。唐括显寿、乌林达茂宽、徒单宗望皆下狱,朝野大哗。
朝野大哗,执政家宅亦大不安宁:一是徒单月相,为了大哥眼泪不干;二是元好儿,为了大伯呶呶不休;三是我疾转剧,殆乎不起。是以,海其腾君心中烦恼,自称避嫌,闭门谢事。拓跋炎只得急召容甯还京,料理此事。
从窗户看出去,今天天气也很好,庭中白桦的叶子悉数掉光,白色的树干直指碧蓝的天。在床上躺了三天,不需要装,我亦觉得自己脸色极差。
徒单月相这几日晨起,总是要亲自来探视我一回。今天,她进来时眼睛就已红了,问丹朱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呆呆地坐在我床头兀自出神。她宫中的奉侍之责虽然已经辞去,但在家里呆着,元好儿显然也没有少作践她。
我挣扎着让丹朱扶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靠在锦垫上,也看着她不响。
过了好一会,徒单月相才回过神来,勉强向我笑道:“今天,你倒象好些了呢。”
我微微点头,静默无言。一时,拓跋锋亦进来了,徒单月相站起来,道:“王爷……”
拓跋锋看了她一眼,温言道:“一早就面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徒单月相头一低,淡淡道:“没事。”
拓跋锋皱着眉,回顾她的侍女绛瑛:“你说。”
绛瑛护主心切,立刻告状:“适才元夫人,她……”
“住嘴。”徒单月相喝止了她,长吸一口气,另起话头道:“王爷,这几日我想着去宗弼家住一时,也好侍奉母亲。只是怕家里没人,繁露身体又不好……”
“你去吧。”拓跋锋沉吟片刻,又道:“朝里的事你不懂,我也与你说不明白。只是有我在,又何必担心成这样?”闻言,徒单月相神情一振,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握住他的手,拓跋锋凭她握着。片刻之间,满室生春,室内环侍的丫鬟们脸上都是一派感动之色。
徒单月相走了之后,拓跋锋就坐到刚才她坐的地方,亦同她一样,发了一回呆。我知道他是在想自己的局,只是他此刻的姿势与月相如此相似……他们半世夫妻,毕竟缘分匪浅。
“你怎么了?”一时侍女们都散了,他还呆着,我亦忍不住问他。
拓跋锋不答,只是向后一躺,倒在床上,那沉重的身子正压在我腿上。真是的,这么着急送我归西么?
“可是骗了老婆,心里内疚么?”我挣扎了半天移不开他的压制,干脆坐直身体,低头看他。
元濬为人专横跋扈暴虐无常本有不得善终之相。但他身为魏帝的阿舅,始终是拓跋炎最亲信倚重之人。魏帝欲除海其腾君,必藉元濬之手。如今眼中钉尚在,心腹臣却惨遭屠戮,拓跋炎胸中愁毒愤懑,可想而知。凡涉案之人,若能够不牵连家族亲友,已然是缴天之幸,尚图生还,却是难了。
唐括氏与乌林达氏本是元濬党徒,两氏之女亦因元濬之力,先后入宫为妃。只是为乌林达氏争宠,唐括皇后被废,两家早已生了龃龉。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有人架桥拨火,两虎相争,反噬其主。徒单宗望既然牵涉其中,如何能脱干系?兼之,徒单家既然出了月相与宗弼,宗望身为长兄,取舍之间,只怕心中也是早有觉悟的了。
这个道理,徒单月相或许不懂得,但我却看得太明白。唯独有一条:此计周密狠毒,不似出自海其腾君的胸臆……抑或者是,一直以来,我都小看了他的权谋之术呢?
“……若是双方势均力敌,先发制人总是划算,于是,后世棋局为了公平起见,便为先手设了许多禁制,但这样一来反倒作成了后手的肆意妄为,所以一般我喜欢执黑子。”我低头望着他深幽的眸子,淡淡道:“人世不是棋局,没有这种限制,不也挺好的么?”
早起未梳妆,头发纷纷散落下来,正碰到他的脸。痒么?拓跋锋一笑,终于坐起来,望着我道:“那我们就下一盘棋罢。”
也好,镇日卧床,确实无聊。于是便叫赤罗拿棋子来。未承想,许久不战,竟连输两盘,我不由笑着戳他的脸道:“这两日,你果然满腹心机。”
拓跋锋作势要咬我的指尖,志得意满地道:“我本来就比你下得好。”
“嗯哼,不见得。”我冷笑,“你以为咳嗽就不伤精神吗?”
拓跋锋不由歉然,他伸手抚我的脸,道:“再过两日容甯回来,你就不用装病了……我们,等咳嗽彻底好了以后,再好好喝点补药养身体,好么?”
我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静了片刻,方道:“再说罢。”
拓跋锋却觉得我已经答应了,不由便有几分高兴,他牵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柔声道:“我的……”
他一言未了,门外倒听得一阵喧哗,我赶紧将棋盘往床里收了,才躺下去,元好儿便带着騄駬、灵驹等侍女直闯进。我偷眼瞧见她一身缟素,大约是才吊唁回来。侧夫人亲自上门,赤罗却也不便强行拦阻。瞧她气势汹汹之态,与徒单月相可真是殊异其趣。
拓跋锋眉头一皱,靠在我床头,声色不动。在他高深莫测的注视下,元好儿盛气稍稍减了几分。只见她杏脸含霜,移至我床前,眼睛却只盯着拓跋锋,幽幽道:“王爷,我们夫妻十年,如今要见你一面,好不烦难。”
拓跋锋淡然道:“你既学会了破门而入,我瞧也不难。”
元好儿被噎得语窒,她恨恨地掐着腕上的珠串,半晌方道:“我大伯的事,原也不指望你为他出头,只是,不要偏袒徒单宗望才好。”
“什么意思?”拓跋锋不由皱了眉头,“逍遥王遇刺事,尚未水落石出,你倒已经替别人定罪了?”
“我不管,人是在徒单宗望家死的,即便不是他杀的,他也脱不了干系。”元好儿薄面含嗔的时候,倒有几分象谢静山,我心中忽有所动。
“我劝你不要听风便是雨,更不要去太后面前播弄是非。”拓跋锋神色已有几分不耐,口气未免不善。
“死的是我亲大伯,而你身为一国执政,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未免令人心寒。”元好儿纤眉一蹙,忿忿指责拓跋锋。
拓跋锋抿唇不语,半晌方道:“你嫁我多年,始终偏向娘家,又何尝不令人心寒?”
他们这样,一来一往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啊?
我示意赤罗扶起我坐来,有气无力地对着拓跋锋,道:“……出去说罢……我透不过气了……”
拓跋锋顺手拿靠枕给我垫背,尚未答话,元好儿却已是怒不可遏,她一把扯断腕上的珠链,那翡翠珠子直溅到我身上来。她鄙夷地瞪着我道:“无耻贱婢,死在眼前,尚没日没夜地缠着他,我这些日正没工夫过问你,你却做这狐媚样子给谁看?”
当然是给你看。我靠在枕头上注视她片刻,眉头一蹙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掉在被面上。
拓跋锋不免变色,他立刻站起来,叫近卫送元氏回房,且道:“元濬的事,自有朝廷公议,家里的事,有月相在,都无须你费神。繁露在这府中既是夫人,犯她即犯我。别的话,等你心静了,我们再说。”
在侍卫的环伺下,元好儿扶着騄駬,恼怒地瞪着他,道:“你要软禁我?”
拓跋锋冷冷一笑,道:“不敢。只是这几日你若擅自出了府门,便不必再回来了。”
第59章 隆显之替(下)
十月十六日,容甯为流寇迟滞行期。拓跋炎惑于皇后进言,竟单释茂宽,当日唐括部即哗变,弑茂宽于府中,两氏械斗。海其腾君收两氏将领、部属近四百余人,燕都戒严。
十七日,旨下唐括寿宽及部将不论首从一体从诛,乌林达氏籍没抄家,徒单宗望免死削爵。十八日,废乌林达氏为敬嫔。二十日,晋元妃为皇后。
短短十余日间,看拓跋炎从自毁长城至亡羊补牢,可知此人虽然喜怒无常恣意妄为,但为人并不庸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颇有魄力谋略,倒也当得起是海其腾君的劲敌。
十一月初,燕都贵室随魏主西迁辽海草原过冬。拓跋锋因料理唐括部与乌林达部火拼事,迟滞行期。及我们启程回辽海封地时,一路飘雪,风景殊异。
自燕都至辽海,途中经雪城山,领地即为容甯所有,按魏俗贵客过境,当由领主亲自来迎,只是因为我们来得晚了,元妃又方晋皇后,容甯随侍拓跋炎已至辽海营地,只怕是见不着面了。
尽管如此,今日雪城山下,旌节飘扬、盛宴排场,亦聚集不少部落头领,海其腾君声威赫赫,谁不欲识荆?虽然有阿鲁赤、宗弼、斯马力等部属随驾,但少了容甯周旋,只怕今天他必得喝得让众人满意才罢。
今天喝得满意,那明天是否还要在此多留一天呢?我从容甯家的那些长辈女眷处避席出来,站在帐篷外的火堆边上,遥遥看见海其腾君被那伙粗人簇拥着在帐外聚饮,他们面前是雪城部的姑娘小伙载歌载舞。看样子一会还有赛马之类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