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学期快结束时,东亚系接到史巴利秘书芭芭拉的通知,要次英如真于第二天,星期五,下午四点一起到墨院长的会议室开会。如真上完课,次英还没回她办公室,所以她把通知放入公事包,打算晚上打电话问她,正欲出门,她倒来了,手里一大摞纸张。
“你看到通知了?”她问如真。
“是啊,我想我不去参加了,明天没有课,特地为开会跑一趟,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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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如是别的事务,我当然不会勉强你,但这与去中国有关,你不能不参加。”
平时她们的确是和平相处,一方面固然是如真不必每天来校,另一方面她不管系务,两人也不会起摩擦。但有时次英无意中端出系主任的嘴脸,或说话带点命令的口气,像她说“你不能不参加”时的语调,就立时会引起如真的反感,依她容易冲动的脾气,她会即刻回答:“大不了我不去中国。”但她毕竟进入了中年,也知道次英的个性,所以咬一咬下唇,把意气用事的话忍了回去,说:“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我尽量来就是,万一有事不来,反正你可以打电话告诉我。”也不顾次英脸上不悦之色,拎起公事包即走了。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来了,毕竟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进小会议室时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史巴利、次英之外,咨询委员会来了骆文、密契之、纳地辛,副院长亨利同院长的胖女秘书。
在交往之后(17)
她刚坐定,墨院长进来,她不自觉地把上身挺了挺,暗暗喝了声彩,果真如次英所说,是个美男子,的确合上俊美两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真、密契之及骆文三人,所以他走过来,按次与他们握了手,才在长方形桌子的首席坐下,从容地朝大家巡视一轮,说:“抱歉,星期五下午召集会议是最不受教授们欢迎的,这我知道。但今早得到了一个大好消息,我急切地要同诸位分享。”说完,他十分戏剧性地朝大家看,眼光在史巴利及次英脸上略一逗留,才接着说:“今早校长召见我,对我说,他不但为我们去大陆交流的团体筹到了全部的费用,而且,”他又停顿了一刹那,以增强下面一句话的戏剧性:“而且,他可以抽出两个星期,带团前去!”
室内一阵沉寂,然后,猛然的,自发的,大家拍起手来,欢呼起来,胖秘书看见大家这样欢欣,也咧嘴笑了,而且站起身走了出去。少顷,端了个茶盘进来,一瓶红酒,八只高脚酒杯,两碟下酒小点心。墨院长站起身来打开酒瓶,一面说:“今天破例一下,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次英十分机灵地站起来,帮着胖秘书把盛了酒的杯子分端到各人面前。等大家都有了,坐定了,墨院长说:“来,我已经学了一句中国话,干杯!”他高举杯子,笑脸笑目地转向次英,问:“对不对?发音还可以吗?”
“太棒了!发音十分正确。”次英说,也是满脸笑容。
“那句话的意思是喝光你杯里的酒。”他朝大家解释:“不过,你们随意,随意,我要特意敬英,没有她,就没有这个计划,而且这是纽约州立大学的创举,我们柏斯是分校中第一个到中国去建立交流,而且由校长领队,太理想了!”
不知次英怎么与墨院长用表情交换了讯息,因为他转向史巴利说:“当然也要谢谢你,史巴利教授,是你把段教授聘请来的。”
史巴利这才把逐渐淡化了的笑意加浓,嘴里说,“哪里,所有的功劳都该给英的。”
“好,大家随意喝点吃点,喝完了酒,我们再继续开会,讨论这个旅行团的一些实际问题,我保证,半小时之内就可以结束,放你们回家。”墨院长说,自己先加了酒。
会完了之后,如真当然同次英回到她的办公室,进去后,次英先把门关上,才说:“墨院长真利害,他把名单的事全部推到校长头上去了,今早骆文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再三对我说他要去,现在情形这样,即使我到院长那里说情,恐怕他也做不了主呵。”见如真要说什么,忙止住她,“我知道,我知道。我来这里,他帮了很大的忙,可是,如真,我并不是不想回报他呀!事有可为和不可为的分别嘛。”
“去中国这件事,全由你一手办成的,我相信你不妨去向院长提出这个要求。基本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至于那么严重吧?”现在由校长领团,那当然格局又高了一档,如真相信李若愚也会更想去的。假如院长开例加进骆文,也许她可以怂恿次英再为若愚去说情。中国方面既然答应接待,他们还会在乎多一两个人吗?更何况是理工科的。
“我当然可以去说说看,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次英说,她把桌上散摆的纸张便条等摞在一起,塞进公事包:“这个周末本打算不回曼哈顿的,这下子非去不可了,如是校长带团,中国方面的招待规格想必又是一种,我得让立言通知他们。”
如真一回家当然忙着检查志纯姐弟的作业,然后准备晚饭,若愚有一点非常准时:开饭前五分钟到家。放下公事包,洗了手,坐下吃饭。星期五晚上,孩子们照例可以多看一个电视节目,平时若愚饭后假寐片刻即去书房,星期五他偶尔会陪孩子们看一两个节目,但如真收拾好了厨房,却对他说:“你来一下书房,我有事向你说。”
若愚跟着她进书房,点了烟斗,在书桌前坐下,拉开第二格抽屉,把两腿架在上面,椅背往后一靠,十分舒适的样子。“让我来猜,”他显得心情特好,逗他妻子,“是不是一放暑假,想回台湾探亲?”以往孩子太小,她走不开,虽想念父母,也没办法回去探看,最近一两年,父母年事较老,父亲又体弱多病,她总是一放暑假,趁孩子们还在上学的两三个星期,就回台湾,既探看双亲,又享受一阵恢复女儿身的受宠,更得以身心的休憩,以俾对付长长三个月的孩子们的纠缠。也是为此,李若愚从不阻止她的台湾行。
“呵,猜错了。今年夏天不打算回台湾,因为九月份要随团去中国。”
“哦?上次你不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叫我耐心等吗?”
上次。她差点忘了!那天她从曼哈顿开车回来,李若愚盘问了她半天,她因不愿把与尚喝咖啡的事告诉他(他多疑成性,明明是无邪的约会也会被他翻译成有意的)。所以她蓄意把在次英公寓讨论去中国有不少困境的事渲染了一下:“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不但旅费有了着落,猜猜看,谁带团?才不!是校长自己!这就是次英今天把我拉去开会的原因!没想到吧?会是墨院长召集的,就为了宣布这个消息。不但申请到了一大笔费用,还有了更高一层的领团人。”
若愚坐直身,放下架起的腿,取下叼在嘴角的烟斗,用右手食指抬一下下溜的眼镜架,盯着妻子的脸问:“全部费用?”
在交往之后(18)
“唔,主要当然是全体人员的来回机票,在大陆的交通费及住宿,这么多人,也是一大笔数目了。”
“你有没有机会向次英提我想参加的事?”
“上次就提了,她很为难。今天开会,名单上连骆文都没有,墨院长把整个名单的事推到校长头上,连次英都无能为力。”看到若愚脸上嗒然的表情,如真有点觉得好像自己没有尽心的样子,说,“会后我同次英略为谈了一下,我鼓动她去向墨院长说说看,是否能增加一两个人。她答应去试试。”
“如果我给次英打个电话,表示我很想参加,你认为有用吗?”
“当然不会有坏处。不过她现在不会在家,她要到曼哈顿去,告诉黄立言这个新发展。等到星期一吧。”
星期一如真本没课。但她还是去了学校,次英正要去见院长。“咦,你今天怎么会来?正好。黄立言同中国有关方面联络上了,他们表示热烈欢迎校长做领队人,”她把手里的一张纸晃一下,“这是他们发来的电报,我拿去给墨院长。”
“你会提骆文的事吗?”
她稍一踌躇,说:“也许,趁他高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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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拉了下她的水红毛衣的袖子,说:“李若愚也十分十分想参加,你能向院长提吗?”
次英不予思考地说:“那怎么行?他又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又不是我们文学院的,我怎么提呢?”睃了对方一眼,忙打转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你提他,我提骆文。”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走,一起去。”李若愚虽没有直接帮过她来柏斯的忙,但他毕竟是如真的丈夫,她心里有数墨院长不可能答应,但由如真自己提出要求,李若愚就没法怪她。
墨院长只答应为骆文去说情,李若愚他拒绝了,但是他说得非常婉转,而且那双湛蓝而有光彩的眼睛一直放在如真的脸上:“你想,真,十六个人的团体,全部的费用是笔多大的数目呵,即使是校长,对他也是个极大的承担,加一个人,加一笔费用,他还得另外去筹钱,花时间与精力,我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对李教授去说,如果他十分想参加,请他自费,我们欢迎,这样好吗?”然后他朝次英眨了一下眼睛:“如果他们理学院长像我这样好说话的话,也许他会用院里的经费资助他,像我资助你们的骆文教授一样。”
当天晚上,李若愚听完如真的报告,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的烟斗,久久不做声。两个孩子早已睡了,从走廊对面,志绥的房间,传来他均匀的鼾声。他实在是个容易带的孩子,饿了吃,累了睡,用心做功课,专心练小提琴,和邻居小朋友玩怎么都玩不厌的“抓旗”游戏也是全心全意,玩完满身大汗回来,咕咕咕喝完一大罐可乐,哗啦啦冲完淋浴,回房睡觉,倒头睡着,没一分钟鼾声大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床头闹钟大响,响到第三遍,他才起来,等他穿好衣服理好书包到厨房,比他大不到两岁的姐姐早已把他喜欢吃的早餐,炸米花泡牛奶放在他面前了。
如真起身去他房里一看,果然,他已把薄毯踢在一边。她为他盖好,掩上门出来。回到书房,即说:“我知道你很想去,若愚,我们自己来出这笔旅费好了,反正我暑假不回台湾,省下的来回机票钱拿来用正好。我知道你同你们的院长关系也没那么好。”
最后这句话,如真是无心说的,却正好触到他的痛处,所以他取下烟斗,板着脸说:“自己出,院里出,我都不要,我不想去了!”
“咦,怎么啦?”
“你想想,你们全体成员,都由校方出钱去,只有我……”
“没有啊,有些人带太太,她们的费用,就自己负担啊!你做我的家属,当然我们自己负担啰!”
“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家属?我摆明是理学院的教授,至少应该享受到与其他教授同等待遇,不是吗?何况这个团中都是人文科的,中国方面,我相信,更需要的,是理工方面的,不是吗?凭什么我要受到这种不合理的排斥,你说说看!”
如真被他这种斥责的口吻惹恼了,说:“咦,你才怪呢,好像我犯了错似的!基本上我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但院长不接纳,我又有什么办法?”事实上她除了抬出李若愚的名字之外,别的话根本没说,一则她仅是一个小讲师,不便多言,二则次英已向她暗示不宜再说。她已经觉得无能为力的别扭,经若愚一指责,当然更火。“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你们系里有什么活动,我不都是以你的眷属身份出席的吗?为什么反过来就行不通了呢?这个团体是文学院发起的,你作为我的眷属随行,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李若愚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随行?!谢了!我幸好还有一两个中学同学,目前都在清华北大当教授,要他们设法邀请我回去讲学一两个月想也不难。”说完,又架起双腿,点起他的烟斗来了。
如真的本意是想同他商讨怎么偕他同行的策略的,谁料不知不觉中,谈话转了方向,商量变成争执,争执引起对立,若愚竟然把她当成仇敌看待了。如真从小被她父亲宠惯,又天生是个你软她更软,你硬她更硬的犟脾气的人,见若愚这样,立即站起来开门出去,临走时丢下一句:“祝你成功!”
第二天到学校去上课,见了次英,没等她问,就把昨晚与李若愚谈话的全部告诉了她,还愤愤地说:“平时不觉得,一有事,他那股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气势就全部端出来了。”
在交往之后(19)
“黄立言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与中国搭上线之后的事,那份得意!开口闭口都是如果没有我,什么什么的!看吧,总有一天我拿出颜色来,看看到底谁厉害。”自觉讲岔了,马上挽回话题,“这样正好,你去中国那段时间,李若愚在家陪孩子,你更可以放心去玩了,不是吗?”
“去玩?没那么简单吧?”
“去工作,当然,也可以游山玩水啊!”
九
教书的人,最想望的是寒暑假,尤其是暑假,长长三个月,不用备课,改作业,见学生,开冗长无聊的会。有时三个多月都不必去学校一次,而最写意的,莫过于一事不做而薪水照领!
往年如真一到放暑假即回台湾探望父母,两三星期,等她回来孩子们也放假了,于是全家去海边休闲一周,孩子们与她游泳,晒太阳,若愚偶尔参加,多半坐在太阳伞下写他第二年的实验提案,申请基金。休闲之后,通常他们把孩子送到夏令营一个半月,让他们过集体生活及学一门技巧,科技性的、体育性的、文艺性的,以他们的兴趣而定。这一段日子是若愚同如真最珍惜的,尤其如真,她可以专心一意进入她的创作,平时累积的材料,贮藏的感想,收集的题材,汇合调揉,用她擅长的、独具一格的文字,谱成章节、短篇、中篇,运气好的话,长篇的一部分。
但这个暑假却乱了章。首先,如真为了九月要随团去中国,取消了台湾之行。此外,次英的前夫因不满意她对妞妞的疏忽,请了律师,要取消次英对女儿的监护权。为此,她奔走在曼哈顿与波士顿之间,与她前夫打官司,把系务交在如真手里。虽说暑期中事情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