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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必宏又一次地看了表说:“啊呀,都快十一点了,我该回去了,刚才也忘了给我太太打个电话。哦,如真,你今晚住哪里?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她连忙说:“不了,若愚有个朋友就住在七十九街,我来之前若愚同他通过电话,所以他们知道我会去过夜,倒是有一点,他们那边停车困难,请你替我叫辆车,我明天一早坐地铁再回来取车,可以吗?”
“我女儿不在,如你不嫌弃,就留在我这儿过一夜。现在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行不行?”次英看看她,又去看尚必宏,尚会了意,忙说:
“这也是个办法,因为她的事还没讲完,你明天得留一天。”
“那不行,”如真说:“我明天一定要回去的,后天一早学校有事。”
“那你更要住在我这儿了,明天我煮一壶好咖啡,请尚教授早点过来。这样好吗?”
如真实在也很想听她的故事,而且也有点同情她。何况因为晓彤的关系,对汪疆不满,所以她就同意留下来,而且马上给若愚的朋友打了电话。尚必宏走了之后,她帮忙把厨房清理了一下,实在太累,也没再同次英多聊,就回她的客房去睡了。
五
如真一睁眼,即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抬头一看,小书桌上的钟是九点,连忙起来,披上次英为她备好的藕色晨衣,略一洗漱,即到客厅,没人。有声音,次英已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在交往之前(10)
“早,睡得还好吗?我们这幢公寓虽然陈旧点,但盖得十分牢靠,隔音很好,即使开了窗,也听不见街上的车声,尤其是周末。”
“唔,的确很静。昨天我有点累,所以睡得特别好。要我做些什么吗,次英?”
“不用了,一切就绪。而且简单得很,就是吐司鸡蛋。”
“我其实早上一杯咖啡最要紧,别的随意。”
“我也是,所以我特别讲究咖啡,这只咖啡壶还是立言送我的,因为它最能保持咖啡的原味。贵是贵点,但很值得。”
果然与众不同,如真也是讲究喝好咖啡的,每到曼哈顿来,一定要到五十六街及第七大道犄角的咖啡之家去买几磅各种特色的咖啡豆,回家后藏在冰库,要用时才拿少许出来磨,那香味就与寻常的不一样。但喝了段次英的,觉得比她自己烧的犹胜一筹。喝了两杯,吃了两块吐司及一个煎蛋,如真觉得十分落胃,加上咖啡的刺激,她顿时精神百倍,神采飞扬,说:“在台大时,你虽然班次比我低,但名气很大。出来后也时常听到有关你的消息,好像一切都一帆风顺。偶尔我去参加台大校友会什么的,大家谈起你来,都羡慕不已。我倒真没有想到,你有时也有逆境,所以天下事都是这样,光看外面,光看一面,是看不到实情的。”
“岂止有时,简直是时时。我出国之后的种种困境。真可以写三本书哩!”她替如真加咖啡,如真忙用手盖住杯子。
“不能喝了,不然我非得出门跑一两里才能安宁下来。”她看了一下表,“不知必宏几时来?我下午三点前一定要上路,不然天黑了,车子不好开,我们那边州立公路上还有薄雪,结了冰车子可难开了。”
“尚教授一早来了电话,说他大概十一点左右到,不过他叫我们不必等他,我可以把我同汪疆之间的事情先告诉你。我们去客厅吧,坐得舒服点。”
“这里可以,我喜欢有阳光的地方,感觉很好。”
“昨晚不是说到我同他维持友好的关系吗?所以,去年初是我在信义第三年的开始,我从以前教过的两个学校各带了两年的资历来,去年我就打算申请永久聘书及升到副教授等级。我心里很稳扎,年资够,教学经验够,而且我在过去几年里把我的论文扩充,前年得到布朗大学出版社的合约,去年这本书《苏东坡论》出来了,哈佛的汉学家史密斯教授及普大专门研究唐宋诗词的曲教授都写了极好的书评,在《亚洲季刊》上发表。”
她起身给自己加了咖啡,继续说:“我刚来时,就同系主任及汪公道有个了解,教完两年,我即开始办理取得永久聘书的事,他们不但同意,而且汪公道还说,像你这样的背景,拿到永久聘书怎么会成问题?”
“这句话值钱。”如真说。
“哼,才不哪。去年初我去找他,说我已把一切资料都收集了,他是否要先过目一下,还是由我直接交到系办公室去。他说,你要今年办吗?我说,咦,当初我来时,不是说好的吗?他说好呵,不过你同汪疆同一年办,学校不可能同时批准两个人的,我是考虑这个问题。”
门铃大响。如真同她同时站了起来,次英说:“是尚教授,我去开门。”
尚必宏一面脱夹大衣,一面说:“纽约这天气真怪,已经快五月了,还这么冷。我可以想见你们上州的情形,如真。咖啡还有吗?次英,一进门就闻到香了。”
次英不但重新煮了咖啡,还把昨天做的可可味的蛋糕切了一块,端了盘子坚持大家坐到客厅去。如真趁机回房脱了晨褛,穿一件玫瑰红套头毛衣,一条铁灰薄呢裙出来。尚必宏已经吃完半块蛋糕,在喝第二杯咖啡,同时问:“讲到哪里了?”
“讲到汪公道丢出第一颗炸弹。”次英说。
“呵!是了,真出人意料,是不是?”
“我刚进信义时,汪疆已向我表示过,他对长期留在学校教学没有兴趣,一则他没有博士学位,即使有兴趣也拿不到永久聘书;二则他真正的兴趣是在京剧方面,他说有一天唱不动了,还想同志趣投合的人一起办个京剧班教别人。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汪公道一讲,我大吃一惊,马上说,不可能吧,汪疆表示过他教学是客串性质。汪公道阴阴地一笑,”她似乎觉得尚必宏不在专心地听,说:“尚教授,你同意不同意汪公道这个人阴不可测?他整年戴副染着灰蓝色镜片的眼镜,你看不到他眼睛的表情。”后面两句是对着如真说的。
“哦,他戴眼镜的吗?我同他接触不多,他是阴恻恻的吗?”
“当然!尤其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从不曾对我露过笑脸。”
“讲了大半天,我还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真说,她心里有点着急她不能及时出门,何况,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为永久聘书而闹得全系不宁的事。她与次英不在同一个学校系统,她自己是一个小萝卜头,怎么能帮她任何忙。这都怪尚必宏多事,把她找了来有什么用?
次英听出了她的不耐,忙接着说:“汪公道向我解释汪疆本来没打算吃教书这行饭的,但毕竟教了将近十年,经验丰富,兴趣也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每年的师评都是上上,学校十分器重他这一点,所以劝他干脆定下来,申请永久聘书,学校同意开格考虑。”
在交往之前(11)
“哦,是这样的,是汪公道怂恿他这样做?”尚必宏问。
“谁知道!反正他们俩穿一条裤子。当他这样告诉我时,我的确吃了一惊。但我倒是有恃无恐,因为我取到的机会比他强得多,我是正统的,一规二矩的上来,他是斜路里杀出来的,同我的背景怎么能比?!”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太轻敌了点。”
“尚教授,”次英立刻驳回,“我当时来告诉你,你还说的,他既没学位,又没著作,怎么拿得到?!现在又来做事后诸葛亮了!”说这几句话时,不但声音硬邦邦的,连射过去的眼光,也是凌厉的。
尚必宏忙说:“是呵,是呵,我的意思是当时我们太轻敌了!你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如真心里不禁纳罕,尚必宏时常在别人面前端出大牌学校的大牌教授的架势,怎么却在次英面前如此低声下气?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
次英倒也收敛了,说:“所以第一步,我在系里被打败了时,真着了慌,忙到尚教授那里去讨救兵。”
“我当时也想不出来怎么去对付。”他拿出枝烟,次英连忙帮他点上,自己也燃上一枝:“我算是幸运的,一本书出来之后,亚伦即把我请来了,立时升了副教授,给了永久聘书,所以对争取铁饭碗的手续,毫无经验。”说完深吸了几口烟,从袅袅上升的烟雾后,对她俩巡视了一下。他这套话,如真听过不知多少遍,这次忍不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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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荣升,大家都知道了的,必宏,今天是谈次英的问题。”她故意看了一下表说。
“噢,是的,是的。次英来找我,我们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由我出面,找东部十几所出名大学里的东亚研究系的大牌教授,联合签名向信义校方申诉对次英事件的不公平。”他又猛吸了几口烟,将烟蒂捺熄了,得意洋洋地说,“如真,你不知道,那真是一种创举,我们东方人一向是退缩的;成功了最好,失败呢,总是无声接纳,从不反抗。说老实话,我本身就是这样的,当初在那么出名的大学拿到美国史学博士,居然没有像样的大学找我,只好到偏僻的州立大学的分校去蹲了十几二十年,埋头做研究,终算写出一本好书来,但那些年,我就蹲在小镇里,从没四出奔走,打破头地设法进大牌学校。”讲得有点激动了,次英连忙到厨房端了杯橘子水递在他手里。
“尚教授,来,润润喉。”
他几乎喝了大半杯,才往椅背一靠,说,“这一点我很佩服你,你一反东方女性的柔弱,无抵抗主义地接受别人的安排,你知道你在学术界的一个绰号吗?”
次英知道。她说:“不知道。是什么?”
“女斗士。”
“我可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人家打我左颊,我立刻把右颊送上去!有人毫无理由地不给我永久聘书,我为什么不斗?他们等着瞧,我一点点地斗上去,一直到州政府,非把汪疆这王八蛋斗倒不可!”
“怎么,系里把你否决了?”如真在纽约上州,对曼哈顿的消息并不灵通,更何况,她搬到柏斯之后,家庭生活并不和谐,所以对次英的事,只略知一二。
“就是嘛,你说气不气死人?!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只会耍一嘴京片子,学校把他当宝一样。他写的有关中国京剧史的书,怎么称得上什么学术著作?!汪公道不但极力推荐他,还对上面说如汪疆拿不到永久聘书的话,他也辞职不干了,你听听,天下哪是这种狼狈为奸,欺压女性的做法?所以汪疆这王八蛋就在系里顺利通过。到了院长那边,你记得吗,我昨天讲过的,上次为了与汪疆调课的事,我和院长争了起来,所以他这次就用了‘一个小系,不宜有不和协的气氛’为理由,再一次地把我打下来。”
“那么联名信呢,难道也不生效?”如真约略听到过由尚发起的联名信,为次英争永久聘书,在信上签名的,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这句话她是对尚必宏发的。
说起联名信,等于有人用削尖的手指甲去挖他胸口已结了疤的伤一般,隐隐作痛。当初与次英说定,由他起草,向信义校长请求重新考虑院级的决策的信,信内列出段次英十分出色的学历、著作及教学,同时由他出面,罗集了有名学者的签名。他对这封信的成功是极有把握的。但不幸的是,段次英坚持在同一信中,列举汪疆种种不该得永久聘书的原因,还嵌入了不少对他及汪公道的人身攻击。尚必宏与她争执了很久,但毕竟斗不过她,让了步。校长回了封措辞十分客气的信,重申汪疆对信义的贡献,举出他校教语文课老师得永久聘书的例子,支援了院长的决策。这对次英当然是个打击,但对尚讲来,不啻是在公共场所被人打了个耳光一般的失面子。私底下他数次责怪次英当初不该在同封信上打击汪疆,但当她的面,却又不好指责她。所以他只好摇摇头说:
“学校的事就是这样,一旦院长决定了,除非有重大的与事实不符的新发现,校长不太愿意否决院长的决策。也许我们的信晚了一步,也许信的内容不对,反正,没有成功。”然后对次英说:“抱歉,没帮成。”
次英站起来说:“唉,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走,我请你们到同庆楼吃中饭去,他们的炸酱面是出名的。”
“不,我来请。”尚必宏把摸出来的香烟又放回去。
在交往之前(12)
“不行,我三点钟一定要上路,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来作个小东。”
“还早呢。”次英说,“同庆楼就在附近。”
“而且,还没说到正题,你是主角,怎么能放你走。”尚必宏说。
“我?”她刚站起来,次英已拿了她的外套给她披上。
“走吧,到了那边再讲。我向你保证,会讲得简单扼要,不会耽误你上路。”次英说。
如真知道逃不脱:“好吧,那我把东西理一下,放在车上,等下就不用上来了。”
六
次英叫了面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请你来,当然不光是要你听我拿不到永久聘书的失败史,你在学界也有一阵了,必然也知道拿这张纸的甜酸苦辣。这些都是背景,目前我的问题是必须另外找事,而你是惟一能帮我忙的人。”
如真吓了一大跳,眼看侍者端来三大碗热腾腾的面,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只会说:“我?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在柏斯的东亚系只是个讲师而已,而且还是半时的,一星期只去上两天课,星期二四下午,其他时间就在家相夫教子,再有多的时间就写写我的破文章,是不能与你及尚教授比的。”
“如真,”次英说,给她加了茶,又把她的筷子与汤匙用餐纸擦了一遍放回她面前,“你不要过分谦虚,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了。来,先吃点,冷了就不好吃了。”
尚必宏想必饿了,先吃了起来,而且索索有声,如真也吃了几口,尚必宏才说:
“如真,次英现在很焦急,这是她在信义的最后一年了。现在就必须申请别的学校。我知道你们学校的东亚系主任不在了,这个缺空出来,次英要去申请,要你帮个忙。”
如真把面一根根地往嘴里送,心不在焉地嚼一阵,就停了筷:“你们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