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纵使她这般问了,他还是不开口,如死了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突然觉得心都烂成了血水,她似疯魔了一般,惨叫一声,沙哑着对他嘶吼了一句:“你倒是说啊!你说啊!”
他扭过头来,终于敢抬起头遥遥望向她,只是她没有看见,他也已泪痕满面,心也一点一点地腐烂,他的声音沙哑,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死死钉到了她那已烂得差不多的心上。他说:“我对不起你,我也不能让你临了之时还受着蒙蔽。我承认,没错,师父是我杀的,冷琊和淳于少爷也是我杀的。你做的酥有毒,冷琊送给弟弟的糕饼也被我放了毒,那天我听见冷琊对你喊的那句话了,她定是知道真相,我不想失去你,便在她轿内香炉里放了延时发作的毒,只为让她死在老狼手里。”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嘴角依然挂着惨笑,她不愿再听下去,只觉他嘴里的真相字字蚀骨,突然记起那日的西府海棠开得那样好,海棠花前噙着泪的小伢儿忽得转过身来,对她说了一句:“姐姐的心思,才是真真正正的错了。”终究是小伢儿看得通透,她才是真正错了,她对顾羽的心思才是真正错了。可她又忆起他从梁上抱下她的绝望,他装得那样好,他不累吗?何必啊!何必扮得如此认真啊?!又不由得想起小伢儿过世那夜她突发高热,昏迷了整整两夜,后听得小厮说,那两夜里,顾羽一刻都没有阖过眼,只是把她抱在了自己怀里,让她躺在他的胸膛,然后,昼夜不歇地为她吹着一曲《秋声赋》,吹得嘴角破了,血沁出来,同那泪水一起滴在了褥上。可他何必啊!何必害了她还要这般苦了自己?!
她紧紧闭着眼,眼泪从眼角静静地一点点沁出来,她不知该作何想,只断断续续地想起小伢儿的笑来,想起小伢儿在顾羽面前突然垂头退后的那一小步来,小伢儿恐是怕他的罢,只是她更怕她的姐姐伤心,于是便竭力装作欣喜的样子日日在顾羽的“护送”下去看望她,于是即便她妄言要与她断绝关系,她也未曾说出真相。小伢儿,小伢儿,她现在满心都是小伢儿,小伢儿,是姐姐错了,姐姐一直都错了,是姐姐对不起你!她紧抿的嘴角抽搐着,终于再掌不住,睁开双眼后只是泪如雨落,复又嘶哑着喉咙哀嚎了一声,扭过头去定定望着他,轻声问到:“为什么?”
顾羽低低伏着头,只觉自己的心好似已烂成了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也无颜面说一句一切实非他本意了吧?他自己也已不敢承认他对她的情义是真没有错了吧?她不会原宥他的,那倒好了,就只是怕她的恨会折腾了自己、苦了自己,她是那样一个瞧不破的女儿家啊。任凭他为她驮碑三世,这一笔债,终究也难偿还了啊!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她的心思是错了,他的心思也终究是错了,这一局里,又有几个人没有错呢?这一局里,终究又是谁赢了呢?
又是谁赢了呢?老狼微微蹙起眉来,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要再有什么痴妄的想头了吧,你手底下的那些珠子,哦不,那些皇家暗卫们,已一个不剩了。这里是江南,你誓死效忠的圣上隔得太远,怕也是救不了你了。”
温瑾满腹狐疑地缓缓扭回头去,拧着眉盯着面色从容的老狼,这一层层的真相剥开,只让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一层层地烂掉,身子也一层一层地凉下去,那凉意直沁到了骨子里去。
老狼依然不徐不疾地说着,谁也听不出他语气的轻重迟缓、更不论听出他的半分心思了。“你本出生在武荫之家,从小习武且又天资聪颖,只是后来因你父亲犯了事,圣上容不得他,你父亲便被发配去了琉球,只是又念在你家世代屡有战功,故开了恩,让你在十岁的年纪就袭了他的爵。十二岁那年,新帝看上了你的一身武艺和一片忠心,你便成了御前暗卫。你在御前呆了五年,你的圣上对你甚是信任,便委了你一项重任,他说江南党寇甚是猖獗、几乱朝纲,可他又无法光明正大出兵剿灭。于是便让你远赴江南,潜入江南党寇之首存玉堂内部,摸清敌情,再伺机杀了淳于堂主、灭了淳于一门、搅乱存玉堂,最后再与其他暗卫里应外合,粉碎存玉堂,这还是你的计策。你来江南不多年,就已给皇帝传了信,说是江南党匪虽是猖獗,但唯有存玉堂才是真正的主心骨,只要存玉堂一垮,江南众党便会群龙无首、溃不成军。顾羽,你说,我的话,可有半句是假?”
顾羽冷笑一声:“没错。臣为君死,死得其所!我不后悔。”
“皇帝和你都知道大哥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蒙骗过去的,于是便设了一个大局,你便在这局里直演了十年,只是你也能隐约想到的吧,虽是十年光阴,却仍不能让大哥完全取信于你。你能得手赢这半局,最后靠的,却是……却是一个姑娘的一片痴心……”
坐在地上的温瑾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缓缓地收回目光,又缓缓地转过头去,将那个曾经对她百般温存的顾羽细细从头打量。原来她是那样的痴妄,原来枉费这十年的光阴,她也从不曾与他真正交心啊!她送出了自己的一颗心去,哪怕残损了也始终是在他手里,可是,她的心,却不曾换来他的半分真心。她又想起小时,长辈们都夸她聪敏过人,说小伢儿只是痴憨天真,不及她半分。又恍惚想起爹爹曾自顾自呢喃过一句:“其实小伢儿才真真能把万事瞧得通透。”果真,直到临了之时她才真正看懂了这一切,才真正知道,真正傻的是她,真正傻的,也只有她了罢。
她突然无端地笑了笑,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她着了簇新的绣折枝芙蓉的桃粉短袄,下头是苏绣紫丁香笼烟的百褶裙,与袄子比那裙染的确是极淡的粉色。因新洗过头还未全干,她的头发便只是松松地拢到了颈后,她本是为着寻小伢儿才寻到了这荼靡花架后,却未曾料到,隔着几排扶疏的荼靡花架的堂前,却是一个脸生的少年,在吹着笛子,那笛子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好听,她听得出了神,直到他放下了笛子,突然间转过了身来,她才窘得红了脸,低头远远请了个安便欲转身速速离去,却未料到一转身时,那裙脚却被荼靡花刺给钩住了,她简直窘到了极处,脸都红到了脖颈,只一心想逃,便一味拉扯那裙角,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是也不知这裙子是哪里织的,竟是十分结实,怎么也扯不破,而那荼靡花竟缠成了一团,怎么也拉不断。正慌乱得想要地遁之时,那吹笛少年却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后,低下身去帮她弄断了花枝,牵出了已勾破的裙脚,她红着脸,连忙说了句多谢,便抬了脚意欲快些离开,却听得身后的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顾羽冒犯了,望姑娘莫要怪罪。”
她又想起那日后,每每她听得戏子唱那句“是荼靡抓住了钗裙线”之时,脸都会微微飞红,想起那日好听的笛声和同样好听的话音,想起那个温婉有礼的少年,他的名字,叫顾羽。
温瑾痴痴地笑着,暖暖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淌下,掺着那脸上的血污一起,滴落在尘土里,她朝她的顾羽哥哥浅笑着,轻声问道:“我这十年于你的心思,便好似一个顶好笑的笑话,是不是?”说罢,她未见顾羽答言,便抬起了那右手,将那红艳艳的五个指甲伸到脸前,随后,她带着泪浅笑着,缓缓将那五指伸到了嘴里,一遍遍用粉舌****着他为她亲抹的凤仙花汁,它毒死了爹爹,也终究要毒死她了。直到一口乌黑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她才从口中拿出了鲜血淋漓不堪看的右手,只恍惚间想着白色的荼靡、粉色的杏花和海棠、海棠花前小伢儿娇娇地唤她一声“姐姐”,那荼靡花前吹笛的少年不知为何看不清脸。终究是她错了么……终究……都错了么……
温瑾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那声音听得顾羽整个人仿佛都应声而碎,他这才猛地抬起头来,只怔怔地张大了嘴盯着倒在地上的温瑾,仿佛整个人都被挖空了一般突然不知道该作何想,只是张大了嘴,几乎是连流泪都不曾想起来了。他只是恍惚间想起那十年前的白色荼靡来,荼靡花后袅袅立着一个如芙蓉花儿一般清丽可人的女孩儿家,痴痴地望着他望出了神,开到荼蘼花事了,这春日刚暖,这春日便要结束了。他终究是负了她了,她这四年似已流尽了一生的泪了,而她这一世的泪,不都是因着他么?他明明可以以命换她啊!明明,他只想待存玉堂一朝崩倾之后,再将她娶进家门,哪怕不要了武侯爵位,他也要和她相守,护她一世啊!可是,她却生生被他害死,就连死时都是怨他恨他不肯宥他,也认定了她的心思是错的,而他的心思,是假的罢。怕是连他自己也不信了罢?他害得她没了家,难道以为再给她一个家就能弥补一切了吗?难道已剜了她的心后,还能再补得全吗?他负了她,三生三世也还不了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忍去信他对她的一片真心了罢。是他错了,是他错了,可他错的是这一片痴心、还是那一片忠心呢?复又想起爹爹去琉球前夜取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将它交在了尚十岁的他的手里,爹爹说:“顾家从你高祖父一辈起,世世代代竭忠尽节,戎马一生。今天我将这祖传的宝剑赐给你,便是希望你也能为圣上、为朝廷、为这天下赴汤蹈火,不论功名!”爹爹不说他也懂得的,他流着顾家的血,一身流着的都是注定要苟利朝廷、死而后已的血。他一身的赤血,只容得下他的忠心,却容不得他对她的半分柔情!错了,终究是错了,她的心思错了,而他的心思,不也终究是错了么?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他多盼着死后能有几生几世的时光让他好好将她珍惜、好好怜爱啊!可是,他自己省得的,若说他生再会,怕是她如何也不会肯了罢!而他,也不忍再这般让她为他而受这一生的苦了罢。那么,不如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让她逢着他了罢,他也惟愿他用他将来永生永世的苦,换来她永生永世的安乐无虞,可是,他欠她的,怕是永生永世也还不了了,还不了了!
顾羽只觉自己的心已灰到了极处,只一阵一阵的抽搐着,但也不觉着疼了,他阖上了双唇,无力地伏在地上,后又无端地伸出手去,去摩挲那地上的、她染了尘土的鲜血,就当是抱住了她、就当是给冰冷的她作最后的送别吧。她说过的,每次只要他抱住了她,她就不觉着怕了。他自顾自想着,自顾自流泪,想着不如他还是快些死了吧,只是担心下一世她还会不会再给荼靡花勾住裙子,又为一个无情无义的少年红了脸颊。也担心自己下一世醒来,会不会又有人递给他一把宝剑,教他一世都不得好好循着自己的心而活。“温瑾。”他在自己的心里最后唤了她一声,“下一世你可不要再傻了。放心,下一世,我不会再冒犯你了……”
老狼沉默地呆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温瑾,只管出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想着,小伢儿说过要他在存玉堂大堂前种上些海棠花吧,他理会的,只因她们和他都不曾忘记,那十年前,垂丝海棠开得正好,他和大哥正看着顾羽练剑,东风一阵阵卷着,那些柳絮杨花只管随着东风满园子得飞,忽闻得一阵荼靡花香,跟大哥一起转过头去,只见温瑾鬓上簪了一朵新开的荼靡,远远朝他和大哥福下身去请了个安,道:“见过爹爹,见过封叔。”而小伢儿呢,却只眯着眼笑着,头发都不曾梳起,只俏皮地束在了颈后,笑道:“见过爹爹和封叔。”他还想着小伢儿似是长高了不少,怎恁的还是这样的瘦小呢,看着也还是一团孩气。正想着,她却已咧着嘴朝他跑了过来,笑着扑倒了他的腿上,撒着娇:“封叔可好久都没来看伢儿啦!伢儿可还想着封叔的糖豆呢!”犹记得当时温瑾和顾羽只管抿了嘴笑,而大哥则靠过来敲着小伢儿的头,笑嗔她:“没大没小,只惦记着吃,连爹都不亲了,真是只馋猫!”而当时的他只是笑了笑,转过了头去,盈目便都是那粉如云锦的海棠,当时他只想,这里果真是没有牡丹呢,不过这海棠开得可真好,他弯下身去,抱起了调皮娇憨的小伢儿,又伸出了一只手去,采下一朵垂丝海棠来,簪入了她的发间,复又对她笑道:“不如你就跟着封叔吧,跟着封叔,这辈子都有糖豆吃。”而小伢儿只是甜甜地笑着,连声应到:“好啊好啊,这最好不过了。”
而最后,她却淌着泪,口里流着血,曾经那样娇气的女孩儿家,受着那样不忍想的绞痛,却没有嚷着疼而只是一遍遍唤他“封郎”,带着绝望的哭腔唤着:“封郎。”用他听得心碎的话音唤着:“封郎,封郎,我怕,我怕……”。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敢再伸出手去碰她分毫。她哀求他再抱抱她,可是他却只作没听到。最后她无法了,只最后哀求道:“封郎,伢儿死后,你在存玉堂里也种些垂丝海棠吧。”最后,她又竭力向他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来,他微微侧目去瞧,却瞧得她的手上却只是不堪看的血污。她最后只说了句:“封叔,伢儿想吃糖豆了,可伢儿吃不到了,吃不到了……”一语说罢,那只血污的玉手却突然地坠了下去,坠到他的被褥上,鲜血染红了被面上苏绣的一朵白海棠花样,那花上的茜色直灼伤了他的眼,也灼烂了他的心。
他低下身去,手抚过地上的温瑾的血迹,却只弄得一手的污泥,他忽然拧了眉,拾起片玉剑来,一步向前跺在了顾羽身上,剑一抬一落,又刺穿了他另一边肩胛。顾羽呻吟一声,老狼便应声低下去,一把揪起顾羽已脏乱不堪的头发,恶狠狠道:“你可知道,我想枭了你的首级,却怕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活!我又想把你扔进我的狼窝,让我的狼儿们分食了你,却又怕脏了我那些狼儿们的口!我太想让你死了,可又实不想让你早死了少受些罪!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你,是喂狗?还是喂蛆?!”
顾羽却未再挣扎半分,只是轻声似自言自语般说着:“自我出生在顾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