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在他身边坐下,轻轻问了句,“是因为梦遥公主?”卓轩的身子猛然一僵,眉飞快的蹙了起来。
广平凝视着前方婆娑的树影,沙哑的嗓音如同树叶摩擦发出的声响,“她对你不好吗?”
此言一出,卓轩终于肯转头与她对视,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内却隐现出深深的忧虑,广平的眼帘微微一动,却听少年那低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好……公主待我,怎一个好字了得……”
他蓦然垂下头,乌黑的青丝滑过他绸制的衣服垂落在耳际,为他平添了几分忧郁。
广平静了下,忆起他从前的性格,将目光落向无垠的高空,“轩儿,农夫忍耐等待地里宝贵的出产,直到得了秋雨春雨。即使时机尚未成熟,但他有耐心,不失望,因为他知道,得粮的时候近了。”
卓轩恍然间抬起头,对上她漆黑而沉寂的眸子,心中微微一动。
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却从她的眸子内读出了满是善意的劝勉与鼓励。
第十三章
在与广平一番交谈后,卓轩的心境豁然开朗,对广平的态度也不似往日。
在回梦蝶居之前,他听到广平清冷低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记住,你叫木卓轩,不叫繁华。”
即使之前的一切都已忘却,可名字却不会随着记忆的流失而改变。
广平微闭了眼,片刻的休憩之后,她起身朝百里君亦的寝室走去。
高安远远的见到她,神色不由一讶。
广平对他微一颔首,眸子朝寝室内扫了一眼。像是明白她要问什么,高安忙说道:“主上在里面,我进去给你通报一声。”
语毕,高大的身形隐没在门扇后面。没过多久,他便走了出来,“主上叫你进去。”广平点了点头,在与高安擦肩而过之时,高安极轻的对她道了句,“你小心些。”
广平的步子微微一滞,随后几不可闻的应了声,抬脚跨进了门内。
屋里的光线充足,但百里君亦却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假寐。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百里君亦眼也不睁的开口道:“找我何事?”广平静静的看着他,平寂的声音缓慢响起,没有一丝的起伏,“请你放过轩儿……”
“嗯?”百里君亦缓缓睁开眼,一双眸子不带一丝感情的打量着广平,唇边挑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有意思,你在跟我谈条件?”广平沉默,百里君亦挑起眉来看她,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半晌,只听得广平那沙哑的嗓音划破空气,“只要你让他不再做面首,我可以服侍你一辈子。”
百里君亦闻言笑了起来,毫不客气的轻嗤道:“说得好听,本王问你,离开了安豫王府,你拿什么养活他?就凭你每个月少得可怜的俸钱?”广平抬眼看他,粗嗄的嗓音带着无法动摇的决心,“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是吗?”百里君亦冷冷一笑,眼中满是讥诮,“那本王倒是想看看,堂堂安国长公主,当真能有这个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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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从百里君亦的寝室里出来时,耳边还回响着百里君亦的话,“只要你挣够了一千两银子,那么木卓轩你可以带走。”
一千两……广平垂下眼睑,就算是她十几年的月俸加起来也凑不够一千两。
广平垂着头安静的走着,忽然撞上了一堵肉墙,她缓缓抬头,只见高安眉头深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抱歉……”道了声歉后,广平绕过他想继续行路,可刚抬脚又伸了回来,抬起头,广平问道:“高安,京都内有什么营生能够赚钱?”
高安闻言神色一讶,有些不解的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见广平沉默,他便又神色复杂的道了句,“我帮你打听打听便是。”“有劳了。”广平淡淡一示意,而后转身离开。
数日后,广平得到了高安的回复,“清杏街有个女红坊,早晚都可以做工,你可以去那试试。”
翌日深夜,广平便独自去了清杏街。夜里的露气深重,广平提着灯笼走在烛火皆熄的巷子内,远远地,她看到有橘黄的光在巷尾隐现,近了,才发现门楣上隶书写有的三个大字:锦绣阁。
敲了敲门后,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打开了门,将广平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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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广平便开始了白天做工,晚上绣绣品的忙碌生活。周而复始,渐渐地,她原本就不红润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府内侍人的用餐又不尽人意,她的身子竟一直消瘦下去,裹在宽松的白袍内,宣纸一般,单薄瘦弱。
这日,百里君亦刚下朝正欲去寝室换一身衣服,在经过长廊时,正巧看到了拐角处的广平,她的脚步虚浮,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她对面,一个丫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疾步走了过来。
二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注意谁,当脚下生风的丫鬟撞上广平时,手中的燕窝顷刻间洒了出来,溅在地上,一地的碎盏残羹。
那丫鬟抬首见撞的是广平,竟吓得跪坐在地上,双手按在破碎的碗片上,顿时鲜血如注。广平见状,一言不发的蹲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她包上。
小丫鬟诚惶诚恐的看着她,直到广平给她包扎好伤口后,她才嗫嚅道:“那个,你的手臂被烫伤了。”广平直起身,道了句“无妨”后,转身离开。
站在不远处的百里君亦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黝黑暗沉的眸子内忽然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
第十四章
夜晚,凉风习习,广平挑灯绣帕,被烫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不远处,木桌上的古琴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切,显得安静又美好。
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从广平屋外飘过,一些只言片语随风传入了广平的耳中,“快点快点,梦遥公主可急了,那个新来的男宠病的不轻呢,我还从没见过公主对那个男宠这么上心过呢。”
广平执针的手蓦地一顿,苍白的面孔映着烛光显得通透骇人。放下绣品,广平疾步朝梦蝶居走去。
梦蝶居里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广平快步爬上楼梯,由于男宠的房间是分开的,所以广平只得一间一间的找,守门的丫鬟见到她吓得不轻,可每一个敢上前阻拦的。
几番寻找无果后,广平向一个丫鬟打听,小丫鬟领着她到了卓轩的房间,里面,百里梦遥和众多男宠已陪伴左右。
百里梦遥看见广平,像是被扎了一下,站起身指着广平尖声质问道:“谁叫你来的,你胆子不小啊。”
广平置若罔闻般疾步朝躺在榻上的卓轩走去,“轩儿……”坐在床边,广平伸手探了探卓轩的额头,哑声对百里梦遥说道:“轩儿自小便有这毛病,烧得厉害而且还传染,公主还是退下吧。”
百里梦遥的眉立时一蹙,冷声道:“你不还是一样,你难道就不怕?”
她承认,看到广平如此的轻车熟路,她嫉妒,即使广平与卓轩有着血缘关系。
罗帷俯下身在百里梦遥耳边低语了几句,百里梦遥这才心有不甘的说道:“那你留下,本宫回去。”
语毕,便领着一群男宠离开。罗帷微笑着看向广平,“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广平没有答话,只因她听到了卓轩断断续续的呓语,“姑母……姑母……”
她的身子一僵,而后哑声道:“轩儿,我在这里。”卓轩摇着头,汗珠大颗大颗的沁出,“姑母……不要走……回来救……救……槿儿被……抓……抓……了……”广平的脸霎时冻住,手微微发起抖来。
“轩儿……”沙哑的声线带着些微的颤抖在偌大的寝室中响起,“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可你至少还活着。姑母说过,农夫忍耐等候地里宝贵的出产直到等到了春雨秋雨。轩儿,终有一日,你会得到你忍耐所当得的;终有一日,你会将槿儿找回来,那时,你们就可以团聚了。”
广平说这番话时,没有掉一滴眼泪。躲在门外的陆风遥一脸的震惊,耳边还回响着她那句,“终有一日,你会得到你忍耐所当得的……”是啊,迟早有一天,他会挣脱这儿的束缚,洗刷掉面首带给他的羞辱。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罗帷在听完广平的话后,眸子一瞬间变得深不可测,有什么在里面缓慢的流动,他那玫色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看着广平一脸的若有所思,团……聚么?
第十五章
清晨的风拂过梦蝶居,带来阵阵花香。广平一夜未眠听着卓轩那断断续续的呓语,手被他握了一夜。直到天亮,卓轩还在喊,“姑母……救救槿儿……救救她……”
罗帷在一旁听了一夜,自始至终,广平都只有一句话,“姑母在这里。”
百里梦遥推开门,一脸傲气的走进来,广平放下药碗,缓缓起身替卓轩掖了掖被角,白色长裙飘然飞起,她走到百里梦遥面前低声道:“他的烧退了,但还要休息。”
百里梦遥不耐烦的扬手打断她,边走边道:“本宫自是知道他需要休息,行了,你可以走了,这里本宫照顾。”广平静了会,将目光投到尚未清醒的卓轩身上,而后,转身离去。
刚走到木屋门口,就见高安倚在门框上显然在等她。广平走过去,低低唤了声,“高安……”高安抬起头见到她眼中绽开一抹惊喜,“你上哪了?我找了你一夜。”
“有事么?”广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高安紧随其后。“我昨天听说你手臂被烫伤了,要不要紧,我给你拿了药膏。”
广平闻言缓缓转过身去,一双沉寂的眸子很平静的看着他。高安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眸子内却是一片坦诚,“你莫要多想,我只是看见你就想起了我妹妹,她和你差不多大。”
大概是提及他妹妹真的很开心,高安竟微微一笑,见广平依旧不为所动,他又像是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涨红了脸道:“抱歉,我忘了你是公主,我妹妹一介平民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广平垂下眼帘,哑声道了句,“我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她又道了句,“多谢……”
高安一时愣在原地。其实刚才他没有说,对她,除了兄长之情,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同情。他的妹妹虽是和她一样的年纪,经历的却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国破亦家亡,那样的惨状,换做是他妹妹……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两天后,卓轩大病初愈,但记忆却始终没有恢复。找到广平时,他的眼里带着深深的迷茫,“公主说她在我病倒时照顾了我一整晚,她竟知道我这病还传染。那晚,我迷蒙间感觉有人在细语,那样的感觉真的很熟悉。”
广平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不置一词。微风拂来,无数花瓣纷乱飞扬,看起来宛若挣扎的舞蹈一般。
旦日,广平被方伯唤去,从他口中,广平得知要去服侍百里梦遥。
“公主殿下身子娇贵,自然也轮不到你近身服侍,殿下素爱芳花,你就负责给她采摘鲜花即可。”
方伯扬着头,神色傲倨的对广平如是说道。广平沉默着领受随即朝梦蝶居走去。
百里梦遥正坐在藤椅上看苍术练剑,见广平过来,扬高了下巴缓缓站起来,一脸冷傲的笑道:“想必方伯已经跟你说过要做的事了,哼……”
广平一袭白衣淡然的立在那里,既不行礼也不答话,百里梦遥顿觉怒火中烧,冷笑一声道:“本宫的要求也不是很高,既然你第一天来,那就去采‘绯榕花吧。”
第十六章
此言一出,陆风遥等人神色微微一变,这绯榕花是琉祁国的稀有花种,花开四瓣,瓣瓣似血娇艳,香气怡人。但奈何它枝径上长满了刺,刺上带毒,凡被刺中的人痒麻不止,久而久之,便会成大病,伤人心肺。
广平的眼帘微微抬了一下,目光静静扫过卓轩,卓轩的心微微一震,却见罗帷从丫鬟手里接过竹篮递给她,笑容若风,“不必采多了,一日三支即可。”
广平接过竹篮,纤长瘦削的手骨节分明可数,似无瑕的美玉,未曾有一丝损伤。百里梦遥忽然对她冷然道:“你有没有帕子给本宫用用,本宫的鞋脏了。”
罗帷依旧眉眼含笑的站在一旁,只是眸子里的幽深如一汪静止的潭水,漆黑深邃。
百里梦遥向广平要帕子,无疑是怕她采绯榕花时用帕子替着,如此狠心毒辣,似不给人留任何余地。
广平沉默着从袖中掏出帕子,一旁的丫鬟赶紧接过递给百里梦遥,百里梦遥略带得色的看向广平,却发现对方已经走出数步远。
安豫王府的花园处于一片高地上,彩蝶纷飞,花瓣翩跹,景色宜人。广平站在一棵樱花树前,微微仰起头,花瓣雨点一样落下,她伸出手,接过几片花瓣,微垂的眼帘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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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广平把装有绯榕花的竹篮交给罗帷时,罗帷的目光扫过她递蓝的那只手,却发现毫无损伤。
然,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看不真切。
罗帷缓缓自唇边挽起一抹深远的笑意,谦和温柔的道了句,“有劳了。”
广平收回手,目光扫了眼楼上,罗帷温柔的笑道:“繁华正在陪公主下棋。”
收回目光广平朝罗帷微微点头,转身离开。望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罗帷唇边的笑意不觉深了深。
夜凉如水,冷月爬上树梢,给大地带来了一丝苍茫。
广平坐在椅子上,映着烛光张开右手手掌,那里,正源源不断的沁出血珠,刺伤处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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