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渊微微眯起眸子,沟壑纵横的脸上现出悠远,“身为皇室宗族的一员,你也曾毁了她的国家,杀了她的挚爱……对她,我们整个琉祁皇室都是有亏欠的。你既已习惯她的协助,离不开她,却又不肯给她名分,老三,难道你要让丫头这样跟着你一辈子?”
说到这儿,百里渊的声音陡然一增,百里君亦的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看着百里渊,他皱眉垂首,声音低沉,“父皇,这些……儿臣从未想过。”“那是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她。老三,你跟我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对丫头真的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面对着百里渊的发问,百里君亦沉默片刻,冷静的开口,“父皇,这么多年,儿臣并非是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顿了顿,他缓缓道:“但这种感情,却不是爱。”
“的确,她帮了我很多,儿臣也承认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子,但从一开始儿臣就知道,她的心,除了她的驸马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从亡国的那一刻起,她的整个人,整颗心就已经被莫璃带走。父皇,莫说儿臣不在乎她,这么多年,她也从未把我放在过眼里,更何况,儿臣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若是在以前,百里君亦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坦诚说出这么多话,但在百里渊面前,无论他如何强大,却也只是一个儿子。
百里渊静静听百里君亦把话说完,眼里光芒不定,他长叹一声,摇摇头道:“老三,在处理感情这方面你要比我冷静得多。”摆摆手,他道:“罢了,你也不是小孩子,该怎么做,我相信你心中也自有分寸。但是老三,我需得提醒你一句,在对待丫头这件事上,你必须要谨慎再谨慎,因为夺走了她的一切,致使她变成这样,我们,始终是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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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百里渊那儿出来后,百里君亦独自一人漫步在宫里,途径春和殿时他顿住了脚步。
黑夜已深,白昼将近,任何一座宫院里燃起的烛火都及不上春和殿。从那微敞着的殿门里,无数宫灯将春和殿看起来如同白昼,那坐于烛火中央的乌发少女面色清冷,执笔记录的手嶙峋瘦削,整的人单薄如纸,没有一丝安全感。
推开门,百里君亦走了进去。偌大的宫殿内竟是一个宫人都没有。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广平顿住笔,缓慢抬起头。
四目交接,却是无语相视。
看着少女身上那雪白的狐裘,百里君亦的眼中飞过一抹复杂,这狐裘自广平被掳以来每个冬日都会伴随着她,到现在,已经半新不旧了,但广平却从未弃掉过,百里君亦知道这件狐裘对广平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百里君亦走过去,在广平对面坐好,低沉的嗓音刻意敛去了酷戾,“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回府?”广平垂下眼淡淡回了句,“过会就回。”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二人沉默半晌,空气变得僵固。“木广平……”头顶传来男子低低的声音,“你抬起头来。”短短的八个字俨然是一道命令。
广平抬眼上望,对上百里君亦有些复杂的眸子。“木广平,你老实告诉我,你难道真的就一点不恨我?”他没有用“朕”,此刻坐在这里也是放下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固执的在等广平一个回答。
然而,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恨与不恨,她只是平静的迎上百里君亦的目光,淡淡反问了句,“为何要恨?”百里君亦稍稍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
是啊,为何要恨?世人大多时候纠结于“恨”要远胜过“爱”,他们学不会真正去爱人,而是过多的纠缠于争竞纷扰,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只是不懂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百里君亦也是如此,他不懂,所以他才会这么问。一个内心时常装着爱的人是不会纠结恨与不恨,因为爱就足以包容一切。
见百里君亦没有说话,广平罕见的继续道:“如果我恨,那么你我就不会平和的坐在这里;如果我恨,那么你也不会如此顺利的登上帝位;如果我恨,那么你身边的人很可能性命不保;如果我恨,那么你的生活将会是一团糟。皇上,你希望我恨么?”
许是从未听广平说过这样的话,百里君亦的脸上是一种少见的震惊讶异。他第一次认真的开始端详起面前的少女,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视角打量着她。
须臾,他薄薄的唇缓缓上扬,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望着对面少女漆黑空寂的双瞳,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木广平,朕要你活着,真要亲自看你活着找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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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春和宴拉开了帷幕。各国皇室子弟带着上供的珍礼进入了大殿。坐在首位的是百里君亦和林清晓,依次而坐的是百里恒季、嫣亭、宛桃以及百里东景和林清如。
时隔多日,这些人的身上都是多多少少有些变化,但变化最大的莫过于百里东景。这个冷魅妖冶的男子眼中再无昔日的狠戾冷酷,身上的浮华之气淡去了不少,此刻坐在林清如身边倒有一种闲散安适的风度。
广平在人群中还看到了那德尔与百里梦遥,一袭盛装华服的百里梦遥看起来改变了许多,脸上不再是盛气凌人的傲娇姿态,偎在那德尔身边反而多了几分不曾有过的端庄仪态。
当然,最值得广平侧目的还是木千槿和独孤祈。拥有茶色眼眸的年轻帝王周身散发着从容不迫谦谦如玉的淡定气场,与之相比,千槿看起来是和他那么的格格不入。
她乌黑浓密的发间佩戴着装饰华美的头饰,俏立的脸上满是灵动活泼,秀美而富有灵气的眸子四处乱转,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独孤祈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她,玫色薄唇在不觉间上扬成好看的弧度,深不可测的眼眸内盛满了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宠溺。
广平收回目光,她当然还看到了江流川以及他身边那个仪态大方的妻子。但是她并没有过多的投去关注的目光,事实上,除了千槿,她甚至都没有留意其他的各国皇室使臣。
百里君亦简单的说了几句,使臣们也举杯发表了祝词,剩下的,便是按照惯例开始欣赏歌舞。
就在歌舞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遥隔数远,百里君亦忽然朝广平投来了一瞥,四目相交的一瞬,广平冲他平静的点了点头,而后,华丽巨大的舞池万千烛火同时熄灭,彩裙飘飘的舞女潮水般退了下去。
一时间,本来聊到兴头上的各国使节住了嘴,将目光纷纷投向了大殿中央的舞池。舞池一片漆黑,一个瘦削的白影缓慢的在上面行进。当所有的烛火再次燃起将舞池照亮时,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一窒。
只见在那个巨大的圆形舞台中央,白纱蒙面的女子跪坐在地上,宽松华美的舞裙有着数不清的褶子,秀雅别致的芙蓉被褶子分开了层次,看上去更加的肆意张扬,生动灵秀。
雪白的舞裙花瓣一般铺散在台子上,宽松平整,盘踞了整个舞池中心。裙摆上缝了一圈的繸子,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如盛放的花朵,皎洁清丽,夺人心魄。
随着乐声响起,女子缓慢而优雅的站起,裙上的玉芙蓉恣意雅致,独冠群芳。跟以往的芙蓉舞不同,广平这次的舞,舒缓内敛,不够张扬,亦不够热烈,舞步也没有芙蓉舞那般的繁复错杂。
百褶舞裙随着每一次的旋转波浪般漾在空中,长衣袖一圈圈萦绕在广平身边,宛若落地花瓣在空中划下优美的弧度。
没有高/潮迭起,没有佩环叮当。整支舞就是这样沉静婉柔,伴随着舞者的转身、飞旋,细水长流般慢慢沁入人心。
“清殇……”本来还在四处张望的木千槿在看到舞池中央那个白鸽般优雅舞动的身影时,顿时屏住了呼吸,唇边有苦涩的笑意蔓延开来。
独孤祈朝她看过来,只听少女凄迷的声音带着压制住的哽咽闷闷的响起,“是姑母在亡国前跳得……最后一支舞。”独孤祈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舞台上,广平凌空跃起,长衣袖和舞裙飞散在空中,如同大片雪花翩跹飘落,再加上空中散下的绯色花瓣,更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之美。
就在这时,一道悦耳柔美的琴音忽然传来,高山流水,流珠般落入人的心房。木千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无比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这个声音,莫非是……
而那个本来尚在舞动的白影,落地后突然站定,再没有任何动作。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乐曲仍在继续,舞,却已戛然而止。万千瞩目下,那个舞池中央的白衣女子滞缓的转过身去,漆黑的双瞳直直的锁住台下抚琴的青衫男子,然后,眼里的空洞瞬间支离破碎,整个人像是被掏去了魂儿一般,僵直木讷。
她就是这样看着她的莫铃唇边泛着淡定自若的微笑,抬脚一步步的朝她走过来。她每天都陷在随时可能夺走她生命的梦魇里,但他却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愿死去,为的就是盼望他活着,对她笑,对她说话……
而今,她等待千年的良人就这样完好无损的站在她面前,黑曜石般深邃漆黑的眸子内倒映着她苍白失血的面容,俊雅的脸上写满了心疼。
他抬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贴在她冰冷的面颊上,他说:“平儿,我回来了。”
这世界上还会有谁用这样低沉的声线,这般温柔的语调再唤她一声“平儿”?除了他,还会有谁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依然挂着她熟悉的温柔浅笑,向她,轻柔的敞开整个怀抱?
她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面前这个高挑清俊的男子,沙哑的嗓音滞涩难耐,带着些许的颤抖,“莫……璃……”“是,我在这里。”男子微笑着应答,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
“莫璃……”她张口再一次的呼唤,像是对失而复得的珍宝难以复加的珍视与小心。“是我,平儿,你的莫璃,他还活着。”他伸手,在她眼前将胸口处的衣襟微微拉开,在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上,一道深可露骨的伤疤蜿蜒在其上。她不会忘记,这是她亲眼目睹的,砍刀砍下的印记啊……
嶙峋的手指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清瘦的女子全身剧烈颤抖着,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幕,一直以来,这个坚强的女子无论吃了多大的苦都会悄声忍下,从来没有过多的情绪外露。但是此时此刻,她在他挚爱的人面前,却像个孩子一样的大哭起来。
莫璃拥着她缓缓跪坐下来,伸出手,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他对她而言是世上独一的珍宝,可她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他为了寻她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他不顾一切的搜寻着关于她的一切消息,牵挂与忧虑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一切,只是为了重回到她身边,为她撑起一片天。
此时此刻,整个春和殿除了广平的啜泣声再无一人出声。偌大华美的舞池专属于他们,华丽的舞裙散在地上,再无方才的优雅。她埋首于他胸前,泪珠滚落之后,心口一阵悸痛,闷声吐出了一口诡丽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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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曙光透过被风摇曳的纱帐透射在帐内静静躺着的人儿脸上。一袭青衣的清俊男子坐在床前,低垂着眼帘细细打量着帐中人的容颜,子夜般漆黑的眸子流动着不加掩饰的心疼。
此时距广平春和宴那天晕倒已经七天了。七天,她紧闭着双眸再没有醒来过。宫里的太医说她心口上剑伤复发,可能命不久矣。所有人在听到这个结果后都悲痛异常,只有莫璃,默言不语的俯身轻轻抱起广平,转身朝他的寝殿走去。
七天,他陪在她榻前不吃也不喝。她等了他四年,现今,也该由他来等候她了。只是,他的傻姑娘啊,你真的忍心让你的良人再因为你,饱受煎熬吗?
温暖的指覆轻柔的抚过她胳膊上的道道疤痕,莫璃欺身在她额际轻轻印下一吻,昔日温和的嗓音此刻带了丝沙哑,“平儿,醒来吧……”叹息一般的语调到底夹杂了多少复杂纠葛,连莫璃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他的平儿,眼角滑过了一滴清泪。
广平醒了,就在这样一个朝霞万丈,暖如春日的清晨。在与莫璃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她久久不言的凝视着他,然后,慢慢绽开了一抹璀璨的笑意。那是多美的笑啊,如同山间飞溅的清泉,扫除周遭一切的污秽,带着霓虹般的色彩,直直落入人的心房。
在这样明媚的笑容里,她对他说:“我本来想一直睡下去的,可是我觉得,有人在等我。”依旧是喑哑粗嗄的嗓音,但语气却不再是平铺直叙,带着微笑的哽咽与不易察觉的庆幸,“还好,我猜对了。”
莫璃的唇边重新泛起了温柔淡定的浅笑,他一把抓过广平,深吸一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般,很久都没有松开手。
朝阳竞相拥挤着探进殿内,映照在广平散在软榻上的三尺青丝上,流光溢彩间,弯出了动人的弧度。而窗外的百花,也在这一刻悄然吐蕊,仿佛一个绽开的微笑,带着细小的甜蜜,驱走了冬日最后的一抹肃杀。
冬天过后,再不会有寒冷与冰霜,在下个春日,我来,带给你温暖。从此以后,永不会再有绝望,因为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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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莫璃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自春和宴过后,二人便再也没有出过宫院半步,外人也不敢擅自打扰,时至今日,他们还不清楚广平现今的状况。
宁静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这天,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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