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重推开。
这种情况是极为少有的,连一直冷眼旁观的一边的凝素都不免皱了皱眉。
少女的这一举动显然让几位公主恼羞成怒,她们扯住她的衣服,抬脚往她身上狠狠一踢,将她重重拥倒在地,伴随着清脆的瓷裂声,少女陡然停住了反抗。
她木然的看着黑色的药汁从倾倒的食盒里慢慢流出,浑然不觉的任众公主粗暴的抓住她的手臂,不顾她疼痛的生生将玉镯退了下来。
“真是不自量力。”玉珂手拿着玉镯,高扬起头,尖尖的下巴正对着被拥倒在地的她,朱唇勾出轻蔑的弧度。
“我们走吧。”凝素垂眸轻轻盖上茶盖,纤细的手搭在一旁的宫女臂上,优雅缓慢的站起身。
锦缎华服在日光下映出溢彩的色泽,凝素从她身边走过,冰冷的凤眸睥睨着她,眼底浮现淡淡的悲悯与鄙薄。
众公主皇子见凝素要走,纷纷起身跟上,他们华丽的锦袍在她眼前飘过,却始终没有一人肯停下步子弯腰扶她一把。
番外四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御园内静得只剩下花瓣飘落的声音。
他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此刻透过掩映的竹桑看到她支起一条手臂从地上坐起身子,方才木然的视线此时望着地上流淌的药汁隐隐凝上一缕悲哀。
她跪起身子,将倾倒的食盒扶正,细瘦的手指一片片的将破碎的碗片放进食盒里,锋利的片口将她的手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滴滴溅落在地。
那一刻,他的心莫名的阵阵揪痛,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瘦瘦小小的身影眼眶涌起酸涩之感。
一块洁白的方帕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仰起头,却不得不因为强烈的日光眯起了眼。
“先包上吧。”入耳的男声清澈温和,声线略微偏低,有直入人心的暖意浸在其内。
她重新适应了光线,细细打量着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的他。
少年不过十四岁的年纪,面容清逸秀雅,肤色如玉白皙,墨色双瞳流淌着恬淡的温柔。浅浅的笑容也有着少年特有的明净。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她的世界,以一个明朗清澈的笑容突如其来的闯进了她毫无防备的内心,带着令她猝不及防的友善,在她漆黑的世界里投下一束耀眼的光亮。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玉,无锋无棱,不会让她受到丝毫伤害,温润到以致于让她第一次相见就无端油升亲切之感。
愣神的功夫,他已经细心的为她裹好了伤口,又垂首帮她收拾地上的凌乱。
看着他修长莹白的指捡拾起沾满了药渣与灰尘的瓷片,她下意识的张口,“我来。”
“唔……”他似笑非笑的侧头看她一眼,声音温和悦耳,“手不是受伤了么?”看着他近在咫尺温柔的笑意,她突然沉默下来,垂了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该回去了。”她抬眼,脸上的表情是他一直所见的平寂,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但她方才在初见他时却并非是这般冷淡。他眉梢微挑,任由她从地上站起平静的拍掉裙上尘土,长袖覆下,盖住被玉珂抓伤的手臂,一言不发的提起地上的食盒朝她来时方向走去。
他起身立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唇边笑意不觉染上了深切的怜惜。
在那之后不久,他便跟着皇兄回了大景,临行前他又去看望了她,但却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一年的时光足以发生很多事,光阴在花开花谢中流走,安国皇室的每一位成员都在潜移默化中悄悄的改变。
不变的是,她依然被木裴遗忘在皇宫的角落;丽妃依然统管六宫大权;凝素依然未嫁。
在这一年的夏天,他随着出使大臣来到了安国,只是这一次他扮作了随行侍臣,隐去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年的寿辰宴上,夫国皇子江流川携不尽其数的珍宝前来庆贺,并会在安国待上个三年五载。
辰宴之上,丽妃母女依旧是占尽了风头,只是他却没有再见到她。
宴辰结束后,他独身一人去往了玉纤宫,正值盛夏,满院夏花随风抚动,花瓣翩翩中,一抹纤瘦人影正起舞翩跹。
在见到那个身影的一瞬时,他的唇角极轻的扬了起来,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停止了错杂的舞步,驻在原地抬眸直直朝他看来。
“变了不少呢。”在春水般吟吟的笑意里,他轻声自语。
少女过去显得不合身的长裙现在穿上刚好,青丝笔直的垂在身后,较之去年长长了一些。
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依旧偏瘦。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平静淡然却是未曾改变。
她静静立在远处,一瞬不瞬的瞧他,记忆深处少年俊俏温柔的面容渐渐浮现出来。
她漆黑的眸子缓缓扫过他,自上而下,细瞧了一番。
她望他片刻,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殿内突然传出的剧咳声让她变了神色,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转身朝内殿跑去。
佳人已去,他低头笑了笑,一朵素洁梨花悠然飘落于他掌心,莹白无暇,像极了她。
纤妃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加重。那一连串的剧咳痛苦到仿佛连心肺都要一并咳出来。
她每次都会安静的坐在纤妃榻前,轻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背,等她咳完,吐完后才端着一碗早已冷却的药,一勺一勺的喂她喝下去。
这一次,凝视着半碗汤药里混染着的暗黑的血红,她轻轻放下药碗,替刚吐完血的纤妃擦拭着唇边的血迹。
“母妃,你好生歇着。我再去熬一碗。”她俯身扶纤妃躺好,语气温软,唇边笑意是一成不变的清婉柔和。
纤妃全身陷在早已不松软的衾被里,面色潮红,呼吸粗重。她失了光彩的眼眸望她片刻,最后无力的摆了摆手,侧过脸去。
她又是微然一笑,端着药碗退了出去,直到掩好门,她看似平常的笑意才渐渐消散,将头抵在门框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打在染血的药碗里。
深夜。他走到玉纤宫时,发现院里有点点莹光,宫门是自里关上的,待到他跃上宫墙时,看见她正蹲在花圃里摆弄着什么。
宫灯被挂在临近的芙蓉树上,微弱的烛光映着她专注的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朦胧。
“你在做什么?”他坐在墙头,望着地上的她轻轻开口。
少女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起身也没抬头,对于他的出现没表露出丝毫意外。
对于他的问题,她只是淡淡回了两个字,“除草。”“除草?”他哑然失笑,“除草做什么?”
“草太多,会影响药材的生长。”她一板一眼的答着问题,手里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怔了怔,将目光转向少女手旁的茂密的植被,“为何要在宫院里种这些?”这次,回答他的是夏夜里清凉的微风。
其实她不说他也能隐约猜出几分。纤妃病重,宫里的御医开出的要远不能抑制她如今的病情。
太医不给多余的药,她只能托小太监从太医苑要了种子自己来种。这普天之下恐怕鲜少能有哪位公主像她这般的操劳艰辛。
他默不作声的注视着她,少女却突然起身,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篓,里面满是刚除掉的杂草。
她走到墙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方帕,举起来递给他,“还给你。”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认出这是上次用来给她包扎伤口的那块帕子,视线不由转向了她的手。
正如他预料的那般,少女的手沾满了泥土,掌心处被野草划开了细小的口子。
“你不妨留下。”他微微一笑,轻声道。
“不必。”她出乎他意料的立马回绝,“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愣了愣,望着少女平淡认真的神色,继而莞尔。
温柔的夜色里,他的笑明净而温柔。漆黑的眸子流转着月华恬淡的光耀,纯粹且干净。
她忽然低下了头,弯腰将方帕置于宫墙脚下,拐着篮子一步一步的走进了灯火未燃的寝殿。
自始至终,他都坐在墙头之上,未靠近她半步。直到她的身影被木门隔开,他才将目光落在地上的帕子上,轻轻的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会经常陪在她身边,不多言语从不近身,只是带着一种善意的探究出现在玉纤宫。
起初她对他的靠近有些抵触,但渐渐的也不再似之前那般警戒,形如空气般心无旁骛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静静的见证着她在开满木芙蓉的树下繁复练习着那套繁杂错综的芙蓉舞步,看她一次次的跌倒,一次次的疲惫。
但她从来都是默不作声的强撑起身子,重复的练习,从不见有半分气恼烦躁,就像一泓池水,平寂淡然,激不起任何波澜。
芙蓉舞练成那日,他看她在花瓣翩飞的树下完整的跳完了那支倾城之舞,原本平淡的脸上绽开了绚丽的笑容,亦如她头上的木芙蓉,绝世而芳华。
随着她舞技的纯熟,纤妃的病也日趋严重。那噬人心肺的剧咳几乎让她连药都喝不下。
她就如同一朵逐渐凋残的花,度尽了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此刻再也没有气力重现昔日的风采。
她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眼睁睁的望着她娴静秀美的母妃一点一点的流走她的生命,但所能做到的,只有恍若不见般依旧强撑着笑颜喂她服下那无济于事的汤药。
“母妃,你今日气色真好。”她打开盒盖淡淡笑着如往常那般端着药碗走向床榻。
的确,今天的纤妃面色红润,枯瘦的脸竟透有一丝光彩,深陷的眼眶也是有着说不出的宁静安详。
“平儿……”她用那咳哑了的嗓音唤她,笑容是她没病倒前的柔和温软。
“今天母妃不喝药了,我要好好看看我的平儿。来,快做到母妃身边来。”她伸出干瘦的手拉她坐下,侧头细细打量着她。
这个已被病魔折磨的失了姣好面貌的女子此刻呼吸平稳,脸上写满欣慰。
“平儿出落得越发像母妃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那时候啊,我正值二八,跟着府里的姐姐去逛花灯,你父皇呢,乔装办成富家子弟,微服出宫……”
“逛着逛着,夜就深了。街市上的花灯铺子都收了花灯打烊了。我本想跟着家姐回府,正巧你父皇带着便衣侍卫迎面走过来。有时候,情之一字,确实是很奇妙。那么多艳丽美貌的姐姐,他愣是不闻不问,一眼就瞅到我了,你猜怎么着?”
纤妃停下来,脸上露出动人笑意,抓着她的手问她。她静静的回以她一个微笑,如她所愿反问了一句,“怎么着了?”
纤妃松开她的手,如同少女般低头羞涩的笑了起来,声音轻轻的,“他就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缓缓而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母妃最喜欢的《青玉案》。”她微笑着接口,倾身将纤妃滑落脸颊的发丝拢到她耳后。
纤妃顺势抓住她的手,眼里绽出异彩,“从那以后我就进了宫作了他的妃。你父皇知道我喜欢跳舞就专门为这首词谱了曲。你还会唱吗?我记得我教过你的。”
对上纤妃殷切的眼神,她笑着点点头,“会的,平儿一直都会唱。”纤妃放下心来,握着她的手回到床榻上,目光含笑静静望着她。
“平儿……”不多时,她又忽然开口,“母妃想要跟你要样东西。”“母妃请说。”她靠近她几分,反握住她的手轻轻道。
“仇恨。”纤妃微微启齿,“母妃要你的仇恨。”她的身子一震,猝不及防的抬眼,撞进纤妃绵软柔和的眼眸。
“母妃希望我的平儿这一生都不要再去怨恨任何人。有些事还是忘记得好。恨一个人,真的太累了,它会毁了你的一切,让你终生都活在痛苦绝望中。”
“不管别人如何伤害你,你都不可燃起仇恨之火,要尽你最大可能去原谅他,否则,你就会变得和他一样,甚至会比他更可悲。”
纤妃抬手,温柔的抚上她失血的面庞,浅浅微笑着,“我的平儿是个干净的孩子,别让这些东西污秽了你的心。不管怎样,去爱一个人要远比恨一个人好千万倍。所以以后,还是爱多一些吧。”
长长的尾音落在耳中如同一声绵长的叹息,里面载满了释然与希望。她握紧纤妃的手,哑着嗓子低低道:“好,平儿答应你。”
纤妃笑了笑,眸光柔和的望着她,“那现在,母妃想听平儿唱那首《青玉案》,可好?”
“好。”她点头,唇角含笑,目染悲戚,启齿轻吟,“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个音落下,那躺在榻上的女子轻牵了下嘴角,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闭了眼。
感到掌中交握的手一松,她的身子一颤,脸上血色尽褪,泪水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她双手包住纤妃的手,任泪水肆虐,颤抖着双唇继续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暗夜逐渐降临,她就这样握着那双早已冰冷的手,一遍一遍不知疲倦的唱着。
从黑夜唱到天明,唱到声音嘶哑,唱到玉纤宫里聚了很多人。
众人立在门边,沉默的看着那个瘦弱的少女坐在床榻前抓着塌中人的手,流着泪,噙着笑,反反复复的唱《青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