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压着胸口,亓官沂努力想平静那狂跳不已的心。
「咦,这不是曲将军吗?怎么有闲情逸致出来逛街呢?身子可好些了吗?」
冷凉的嗓音在大街响起,不大声,却很清楚地传到曲瑶光耳中。
她抿抿唇,手紧紧握成拳。
「承蒙左相大人关心,下官身子已好些了。」表面上依旧平静,她拱手行礼。
「是吗?」左相坐在帘子掀起的轿子里,打开扇子浅声笑着,细细的眼往旁扫去,「咦,这不是『元通马栈』的亓官公子吗?」
「正是在下。」亓官沂意思意思地行个礼。
「最近圣上要进一批战马,就如往常交付给你们『元通马栈』了。」左相眼角又瞄了眼曲瑶光,唇又勾起,「最近有些谣言,本官希望谣言就只是谣言,切勿成真,告辞。」他放下帘子,吩咐起轿后,轿夫抬起轿子缓缓离去。
谣言就只是谣言,切勿成真……是吗?曲瑶光握拳的掌又紧了紧,许久后才松开,但掌心却烙下红红的指印。
「瑶光?」察觉她的失神,亓官沂关心的出声。
曲瑶光沉默地回首看着他,秋水眸里神色复杂。
这一切本来就跟他没关系,也不该和他有关系。
他只是个逍遥江湖的人,她则是朝廷的眼中钉,墨缸般的朝中生存不比江湖,生生死死亦难预料,暗箭纷飞,错杀人的也不在少数,她不能害他,她不能……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陪。」她闭了闭眸,再睁开时已无柔光,「圣上说要战马,你也该回去准备了。」
「可是……」亓官沂犹豫着,看着突然转变的她,脑中有些东西闪过,却捉不住那些片段。
「你说喜欢我,那只是恩情下的错爱,而我,一点都不需要你。」曲瑶光脱下外衣丢给他,白色的衣袂飞舞在风中,带着离别的意味,「你在这只会给我添麻烦,回去你的马栈。」
狠心绝意,一刀斩断心中刚冒出的心芽。曲瑶光没待他再说话,直接拂袖离开,任着风吹着单薄的衣裳,不再回头。
心刚萌起的芽,却不逢时节,错了季的芽只能狠心折断,然后任它在秋风中凋落。
只是,纷飞的是芽的碎片,还是流不出的泪水,在萧然金风中,却找不到答案,只能静静任它纷飞。
「可是,我需要你啊。」轻柔地抚过残留着她余温的衣裳,亓官沂眸光带柔,拿起衣裳烙下一吻,「而且那并不是恩情下的错爱啊,瑶光。」
他还在。
可是却不再出现在她眼前。
曲瑶光看着结了霜的枫,静静的凝在窗头,晶莹冰晶是秋末的泪珠,挂在树梢,随风飘落,然后撞着结了霜的池,消失。
长长的羽睫搧了搧,拿笔的手动了,她沾了墨继续画着地图,细致笔触勾画着每条流过的河川,搁下了笔,习惯性的手往旁边一摸,却只触到已凉的茶壶,愣了下,露出一丝苦笑。
习惯了他每天都守在她身边,习惯了他送上温热的茶水,习惯了每当她癸水结束后他煮的那锅四物汤,习惯了他每天做的糕点,习惯了他那有点吵的碎念,习惯了他那……永远傻乎乎的灿烂笑容。
娘说过,遇到那个人后,就要牢牢捉住他,不要放手。
那样,幸福就会停留。
她才刚发现,手才正要张开捉住幸福,却不得不松开手,让他自由飞。
因为,珍惜。
因为很珍惜,所以不愿伤害他。
因为很珍惜,所以凡事总是为他想。
记得以前她曾捡过一只小鸟,小鸟很可爱也很黏人,她很喜欢牠,但最后她还是放牠走了,为了逼牠走,她还不惜出言吓牠赶牠。
最后小鸟飞回天空,她也成了泪人。
因为牠是野鸟,牠是属于那片天空的,所以,她宁可让自己独自伤心,也不要让牠离开属于牠的天。
一旦习惯了地,就回不去天空。
失去天空就再也没了自由,而她,正是笼中鸟,逃不开的她,不希望他也被关起来。
沾着墨的笔象是有了生命,在一旁的白纸勾勒出模样,曲瑶光愣怔回神后,哑然失笑地看着纸上的画像,她居然在纸上画出笑着露出白牙的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傻乎乎,傻得令她有些心伤。
那个笑容,应该不再属于她了吧?
滴答一声,融化的秋霜滴入池中,圈圈涟漪在池中央扩散开来。
也许,滴落的不是融化的秋霜,而是她未流出的泪水;波动的不是池水,而是她载着无奈的心湖;泛起的涟漪不是涟漪,而是她想说,却无法说出的话语。
她,好想他。
明明下逐客令的是她,明明才分开几日不见,没了他的日子象是少了阳光,吃的食物没了味道,做什么都不对,所有的感觉都像乱了序,每一件事都会令她想起他,所有的东西都会浮出他的脸。
她不知道这算什么感觉,唯一知道的是她想他。
指尖描绘着画上犹自笑得灿烂的他,漾在唇边却是苦涩不已的笑。倏地,门打开了,人冲进来了,还来不及收起涩笑,转眼间她被拉入一个怀抱中,温暖又熟悉得令她叹息的怀抱。
「我想你。」短短的三个字,包含着数日来无数相思。
听着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她的心在颤抖,掌心紧紧握了又握,狠心的将他推开。
「你不该留在这里。」曲瑶光硬着心,冷声道。
亓官沂没理会她的话,径自走到桌旁看着她手绘的丹青,她发现桌上那张绘着他画像的纸,俏脸一红,想抽手却来不及。亓官沂按住她的手,体温在两人间交流,他对她笑着,像图上一样,露出白牙傻乎乎地笑着。
「这是我,对吧?」看着佳人脸色绯红,眼光闪躲,他的笑容愈来愈大。
亓官沂握着她的手拿起墨笔,大手握小手,在图的旁边快速勾勒出一张清容,「你要在我旁边,这样我才会这么笑。」
低醇的嗓音在耳边回绕,心在摇荡、动摇着。曲瑶光回避他过于炽热的目光,神色在闪躲,冰冷的面具在崩溃。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想赶我走,不过,我是不会走的。」长指勾绕着她落在颊边的发丝,亓官沂目光一柔,「你在哪,我就跟到哪,就算是地狱,只要有你,我就陪你走一遭,大不了十八年后再相聚。」
说完,他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你是笨蛋吗?」冷瞪着他,却不可否认她的心在动摇。
闻言,他露出一个更大的笑花。
「我是。」所以才会讨死的爱上你。亓官沂眨眨眸,没将后头的后说出来,只是将头靠在她肩上,「我累了。」
曲瑶光任他靠着,没有推开他。
「傻子。」久久后,她吐出这么一句。
「傻子,我们都是。」
怕连累他而推开他的她,是个傻子。而因为是她的他却自愿当个傻子,当个爱情傻子,沉醉在她的笑颜中。
傻子,他们都是。
第五章
命运偷偷揭起一角,让我见到了你。让我以心情为原料,时光为水,埋入为心的土里酿成酒,然后,任时光轻轻流逝,静置在心头的那坛酒,醇了。
岁月发酵,命运敲门。
而你,挖出了那坛酒;而我,打开了心门。
从此,沉醉。
打从亓官沂懂事开始,他就觉得江湖并不是好混的地方。
你要八面玲珑,这样才不会仇敌一堆;你要身手灵活,这样才不会死得太快;你要行事低调,这样找你打架的人才不多;你要万事都知道,这样遇到事情反应才快。
你最好是万事通,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保住小命才不会有问题。
江湖这个地方简单来说,不是人混的。
很不幸的,他刚好就出生在江湖中,不得不在这里头打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他已经体认到不想再感受。
据说,他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因为他手巧心思多,会偷会抢会拐会骗样样都会,入流和不入流的他都拿手,大侠刺客他都兼,生出这么一个质量优良的儿子,他爹觉得不用白不用,所以打从他懂事开始,就给他利用得很彻底。
行商办事?行,找我儿子。
偷抢拐骗?行,找我儿子。
商量大策?行,找我儿子。
也不想想他儿子只有一个,哪来三头六臂可借人出差使用?而且还要抽空打理自家马栈的生意,免得一家多口全饿死家中,累得他还要多背上个不孝子的罪名。
在亓官沂十四岁那年,办完了塞外的生意,打道回府时,却因情报有误而跑到战场,他的人生重心瞬间易了位。
说他天生犯贱也好,说他嫌命太长也好,自人家刀口下好不容易逃开后,却自虐的让人家住进心里。
这一住,久到忘了究竟有多久。
只知道,从此他心中住了一个叫曲瑶光的人。
「就只有这些资料吗?」亓官沂皱眉看着手上薄薄的几张资料。
「是的,少爷。」
随手打发完下人,他展开手上资料,啜饮着香茗,看着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他好奇着那个不小心住进心中的人,那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女。
她跟他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她所有的成就都是自己一血一泪所换来的,而非像他这样凭天资高轻松学得。她傲视群雄的同时,他看到的是她背后流血苦练的辛劳;她站在金銮殿中聆听圣旨时,他看到的是她独在高处的孤独;她位居高官人在朝廷时,他看到的是孤军奋战的身影。
看着看着,心中陌生的情绪缓缓升起,那是他以为此生不会出现的情绪,那名唤怜惜的情绪。
那年秋叶轻轻落,一并的,他将她细细地收进心房。
繁忙事情使他脱不开身,每年每月他读着她的一切,默默地在远处看着她,陪她一同成长。曾经想过,如果这样默默守在她身后一辈子,或许也不错。
他们相差太多,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云与泥之间的差别有多少,她是朝中高官,他是江湖浪人。
将所有的痴心藏在心底深处,她还是朝中高官,他仍是江湖浪人。当岁月走到尽头,她不会知晓,有一个男人终其一生默默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她细细地看在眼底,然后,守候。
一切的计划全在那一天乱了序。
办事花尽了盘缠,肚子饿得令他脑子昏沉沉,又倒霉地在路上遇到几个想出名的江湖人士。一阵打杀后对方全倒,而他身上也挂了几道彩,想说走到村子看看能不能要点吃的,没想到才走没几步实在撑不住,饿昏在路旁。
之后,她出现了。
他以为是梦,一场他欲求不敢求的美梦。那个总是只在纸张间出现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缠着她,不然会成为彼此的弱点。江湖上想杀他成名的人不少,朝廷中想暗杀她这个眼中钉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应该照他原来的计划,笑笑的向她答谢,然后各分西东,继续回到暗处守候着她。
但,他千算万算什么都算,就是忘了算入他的心。
他忘了思念如猛兽,多年来所有思念压在心底,在岁月沉淀下酿成了一坛酒,而她的出现将酒坛揭开,来不及阻止,冲上的酒气已令他沉醉,沉醉在她那两池秋水中,然后,不可自拔。
他冲动得将一切事务抛在脑后。
从此,他的理智再也不回头。
「将军,你听说了吗?」喝茶嗑瓜子的南宫谦自在地与曲瑶光闲谈,「最近有几名老臣家里闹鬼,还有几名不堪吓的被吓出一身病,就只剩一口气了。」
曲瑶光握着瓷杯的手顿住,然后又举杯轻啜。
「是吗?」偏凉的嗓音没带其他情绪。
「如果再多闹个几次鬼,我看以后我们的仕途就很顺了。」病死一堆政敌,多好。
唇角微扬,她一手支着下颔,秋眸半带好笑的看着南宫谦。
「你是太闲了吗?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还不是最近听闻圣上有意出兵,属下怕死,所以只好去打听打听,看看那个上战场的倒霉鬼会是谁。」南宫谦嘿嘿笑了几声。
「那么,有谱了吗?」指尖敲着桌面,曲瑶光半掩着眸轻问,但眼底早已露着知晓的神情。
「嘿,这倒霉鬼只会有三人,至于是谁,将军英明,不用属下多说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们这倒霉三人组。
冷笑一声,曲瑶光脸上没有一丝意外,「那么,我们只好准备一下了。」
「就等将军你这句话。」南宫谦笑着。
她抬起美眸凝视广袤苍穹,红唇微微勾起。
「我们的战争,要开始了。」
天上点点白花落下,降下今年的初雪。经过回廊时,曲瑶光不由得停下脚步赏景。
冬天到了……
不知不觉,与他相遇也已半年了……
浅浅的笑容不知不觉爬上了唇,那个家伙……她笑摇着螓首,走了几步看见坐靠着柱子小睡的亓官沂,愣了下,笑意爬上眼角。
难得看到他在她面前睡着,不过,这样的他似乎也挺可爱的。
可爱?曲瑶光愣怔了下,然后失笑的摇摇首。看着他,眸色悄然黯淡,唇边的笑意一点一滴消逝。
不管她怎么赶都赶不走他,这样下去,他会被卷入他们之间。
这些年左相派来的刺客不少,虽然他这半年平安无事,但谁又能保证明天依旧无事呢?
——你在哪,我就跟到哪,就算是地狱,只要有你,我就陪你走一遭,大不了十八年后再相聚。
那是他对她说的话,他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有多亮,神情有多认真,认真到她差点软下心肠,就这样让他伴在身旁。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令我难为?」她低声呢喃。
雪花轻飘落他的发顶,曲瑶光手伸出正想替他拂去,一只大掌瞬间攫住她的手,不让她碰触到分毫。她讶然地看着他突然精光一闪的瞳眸,脑中转过几个念头。
一看到是她,亓官沂精光淡退,回复到与平常无异,大掌缓缓松开,她的手停在空中,然后再伸去替他拂去雪花。
「我只是要替你拂掉雪花。」她眼角瞥见手腕上他留下的五指印,不着痕地用袖子掩住,不让他瞧见。
「嘿、嘿……」亓官沂搔着头,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