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忙忙道:“哎呦,刑捕房的官爷啊,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快快里面请里面请。”刑捕司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瘦弱不堪的捕快,倒是面生。
请进旁院她平素休息的地方。暖香阁不是烟花之地吗?怎么看起来处处清雅不俗呢,九月有些出乎意料。事态紧急,也就开门见山:“城西有个乞丐,几日前曾来过暖香阁,不知道老板娘可曾记得?”老板娘眉头一皱,想了一下道:“是呢,是有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乞丐来过。我似乎听说这人,吃了老鼠药死了。”
九月追问:“他有钱上这儿来,你不奇怪吗?”老板娘没露出半分嫌弃神色,笑的特别可亲:“说的是啊,说起来,全腾越府里进得了暖香阁的可没几个人。但是那日他身上带了一枚金锭。干我们这行的,能来这里的都是客,所以虽然他身上腌臜的很,我们也就好生招招待了。”
九月忙问:“你可有问他金锭是哪里来的?”老板娘摇摇头:“我们是坚决不问客人的事的,客人想说你就听着,听完就赶紧忘了。客人不想说,也没人敢用任何方式探询,这是规矩。”
九月看一眼萧坤,他又是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
老板娘接着道:“我当时心中怀疑,仔细查验过了那金锭,没有任何问题,你若想看,我就叫账房取过来。”一会儿一个眉目清爽的女子带着金子过来。九月拿过来翻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问老板娘能否请那日服侍他的姑娘出来。
一个活泼伶俐的女孩子走进来,九月有点惊讶,暖香阁的人和物,竟然样样美好,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呢。兰芝轻声细语的说:“铃姐素日不许我们对客人有任何不敬,所以虽然他那个样子,我还是先叫人给洗了澡,换了衣服,好好招待了。后来他又来过一次,不过说自己已经没钱了,只是赏了我一个小玉坠。前几天听说他死了,这样的东西留在身旁终究不好,我正想着要把着玉坠换了钱捐给寺庙呢,可巧这几天没时间去,所以东西还在这里呢。”
一枚小小的玉坠,上好的冰种,莹润剔透。
九月接过来,眼睛发亮。朝老板娘笑笑:“重要证物,必须收走了。如果给贵店造成什么损失,萧少爷会一并给你们赔偿。”萧坤扶额,老板娘惊讶了一下,看九月不是开玩笑的模样,忙笑道:“这是哪儿的话,能帮到你们,是我们的荣幸。慢走慢走。”
出了门拉着萧坤找去各个医馆问话,日头正毒,萧坤简直后悔自己一时好奇想看看他们怎么破案就做了要当保镖这个决定,现在头上的汗都是当时脑子进的水。还好问到第三家医馆,九月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萧坤问:“都清楚了?”九月点点头:“差不多,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萧坤嗯了一声又说:“谁说我要替你们刑捕司买单?”九月盈盈一笑:“你家有钱啊。”萧坤:“……”
这时一个小小的胖孩儿突然跑过来,眼睛大大的,手中握着一只卷粉,叫:“姐姐,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递过来一张黄色纸张转身就跑。九月盯着手中皱皱的黄纸,长舒一口气,如此说来,那么这一环,就完整地扣起来了。
两人快马赶回刑捕司,果真一片混乱。宋家族中长辈面色铁青坐在厅堂,看到九月走进来,怒目而视。九月也不在意,一一请了安。叔父正要说话,徐正擎带着宋凌峰走了进来,屋子里一下乱起来。徐正擎叫宋凌峰坐下,守在他身后。宋凌峰一脸怒色,脊背直挺。
宋桉抱抱拳:“请大家稍安勿躁,一切的是非曲折,九月会讲出来。是真是假,请大家自己判断。如果此番冤枉了师侄,那我势必严惩九月,亲自上门道歉。”
慢慢安静下来,九月朝宋凌峰轻声道:“宋大哥,你终究是害死了香韵姐姐。”
宋凌峰冷笑:“我杀死了香韵,这就是你的结论?”
九月摇摇头,面向众人道:“此事,要从齐香韵被绑架说起。那日在齐府就已经发现,此事绝非单纯的绑架案,是齐香韵跟人预谋,自导自演这起绑架勒索。”
宋凌峰,身体绷住,显然是紧张了。宋桉问:“何出此言?”
徐正擎接口道:“此事是属下疏忽,被勒索信迷惑,以为真有劫匪存在。床上的痕迹与摔碎的杯子表明了当晚被绑时齐香韵有所挣扎,然而,既然房中已经下了迷药,那么她怎么还会有这样强烈的反抗?此外齐香韵的婢女证明她当晚已经换了中衣入睡,可是失踪之后放在床头的外衣却消失不见,这说明她是穿戴整齐离开房间。最后那只被当做信物的玉镯是齐香韵自小带着的,已经难以褪取,但是骆枝捕快却检查出她的双手无一点淤青,只能是涂了雪花膏慢慢取的手镯。不会有绑匪对人质这样爱护。
“所以齐香韵那晚是自己离开的房间,自己将玉镯除下叫人当做信物来勒索家人。后来九月又发现一封齐香韵意欲销毁却阴差阳错留了下来的一封信,是写给她父母得,其中有‘奴去也,莫牵念’这样的话。这让我们一度认为齐香韵许是另有所爱,意欲私奔,而为了私奔后的生活不至落魄,她跟情郎演了这出绑架的戏。”
宋九月的叔父此刻慢慢平息,不自觉出声问:“那么事实呢?”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起来真是 身不由己 以后一定勤奋 请!海!涵!
☆、连枝共冢【二】
九月接口:“然而事实上,齐香韵从头至尾,喜欢的人,只是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凌峰表哥。她无比珍藏表哥写给她的信,甚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都愿意亲手绣一件嫁衣。而杨奎也证明了此事。杨奎是玫瑰园的花匠,同时也帮宋凌峰的院落打理花草,所以他经常帮助二人传递情书与鲜花。”
宋家一个老者冷哼一声:“既是未婚夫妻,已经马上要过门,我看不出二人这样有何不妥。”
“这些行为无任何不妥。只是说明一个问题,香韵姐姐钟情表哥,表哥也一样。一个人的眼睛永远出卖他的心事,那日看到表哥,伤心欲绝是真,恨不得将凶手挫骨扬灰也是真,所以我从来都未想过表哥会有所隐瞒。直到杨奎告诉我,香韵经常向他诉说对表哥的爱和即将过门的欣喜与焦虑。我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件事,香韵不会同人私奔,既不是私奔,她设计这出漏洞百出的戏来要挟家中要五百金是为了谁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她心爱的人。齐家家大业大,每年只房租一项进账都超过五百金,所以他们会选择从齐家下手。我也不明白,凌峰表哥要这样大一笔数额的钱到底有何用?知道今日午后我收到这张纸。”九月从怀中取出回来路上那个胖胖小孩交给她的泛黄纸张,呈给宋桉。
宋桉皱着眉头,叹息一声。将纸张面向众人,道:“这是一张赌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宋凌峰欠大理铁钩赌坊四百金,已经还讫。签字画押也俱完整,凌峰,这可是真?”
举座四惊。宋凌峰自看到九月拿出这张纸开始就面色惨白。他父亲听得这段话,如遭晴天霹雳,双手颤抖指向宋凌峰,厉声道:“说!这是不是真!”
徐正擎低下头,不敢看父亲双眼。
“宋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他父亲霍然起身,拿起座椅就要打,宋凌峰闭目不动,徐正擎伸手拦住,其他人也忙起身劝阻。九月站直,冷眼看着满室狼藉。
宋家那位老者缓缓道:“都坐下吧。”一时再无人言语,他又咳嗽了几声,慢吞吞说:“不过是年轻人好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是家事,回了家慢慢教育就是。”
九月走向前肃然道:“说起来,也的确是家事。凌峰表哥一向是族中骄傲,念书进学,功名加身。但这样被安排好的人生,有没有人考虑过,他喜欢不喜欢?表哥沉溺赌钱,或许跟家人的期许与控制不无关系。在一封写给香韵姐姐的信中他说,一直以来,生活的确是太过平淡了,近来却觉得人生颇有趣味,想到快迎你过门,真觉事事可爱,前途光明。这是一封两年前的书信,进赌坊可是那时候开始的呢?”
宋凌峰看向九月,神色已经木然,对啊,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齐家两年前遇到风波,父亲来信说,已然在考虑解除婚约。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都要被夺走,越来越厌倦做端正上进的别人口中的好男儿了。然后就跟着同学入了局。等待,手心微汗,兴奋,紧张,失落,喜悦,这样的时刻才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存在着。
九月目光灼灼扫视众人,心中叹息,这个案子,阴差阳错,害死齐香韵,所有人都有份。叔父沙哑着声音冷言道:“一派胡言,自己犯了这样弥天大错,却还要怪在旁人身上,真是好笑。”
九月不答,接着道:“然而却欠下了巨额赌债,事情失去控制。此事必是无法可解,凌峰表哥才会告诉香韵姐姐知道。香韵姐姐义无反顾,同他一起设计绑架案帮他还债。这张赌契赌坊已经还给他,他当立刻销毁,但是却因为什么原因被留了下来。失踪那夜齐香韵将玉镯和勒索信挂在门上悄悄离家,表哥来接应,两人直奔温泉山庄。第二天二人约好表哥去取赎金,香韵姐姐则悄悄走去城西破庙。一切非常顺利,直到齐香韵失踪,事情偏离预想。刑捕司开始满街搜寻,表哥十分担忧,立刻去他们栖身的温泉山庄寻找,无果。五日后,齐香韵的死讯铺天盖地,传遍大街小巷。”
宋凌峰双目通红,痛哭失声:“我不知道会害了她,我从没想过,会害香韵惨死。我只求你,求你一定要找到杀害她的真凶。我求你……”
悲伤叫所有人动容,叔父瘫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取了最后一丝力气,哑然道:“如此,齐家的女儿果真是凌峰害了,我会立刻归还齐家赎金,并替凌峰辞去大理的职务,叫凌峰去来凤寺吃斋三年,为香韵祈福。”
九月心中不忍,犹豫了一下看向父亲,父亲点点头。九月缓缓看向叔父道:“天下的事,最怕一错再错。凌峰表哥这一错尚能赎罪,但是亲手伤人性命却实在难辞其咎!”
“伤……伤人性命?”
“我们从城西温泉山庄出来时,看到一个乞丐惨死破庙。尸检证明他是误服鼠药,但是骆枝姐姐说,她从乞丐当晚喝过的杜仲药酒中查到了分量不轻的安眠药。那乞丐毒发身亡之时,如同万箭穿心,却在梦境中无法动弹,无法叫唤,默默等死,是极刑。这样的死法,就有些蹊跷。我又问了其他相熟的乞丐,根据他们的话,以及暖香阁中各人的证明,我有这样的推测。
“他们说,齐香韵死讯传出后那日,有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公子曾来过,手中握着香韵的画像,一遍一遍问他们是否见过画中女子。他们都未曾见过画中女子帮不上忙,但那日死去的乞丐当时醉酒,眯着眼睛瞧着画像,哈哈笑道,这不是昨夜伺候我的姑娘吗,真好,真软。少年公子发疯了一样,不顾一切要同他拼命,两人互相撕扯,后被人劝阻拦下。表哥或许以为,这乞丐绑走了香韵姐姐,并且将她杀害。”
九月转向宋凌峰,道:“但事实上,那乞丐说的服侍他的女子,是暖香阁的兰芝,样子,的确像极香韵。”
如此说来,是杀错了人。
宋凌峰满目的不可置信,用手狠狠揪住头发,悔恨又悔恨。
“当日撕扯中,你身上一个东西落在了乞丐手中。” 九月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小念珠,上面刻着一个韵字。
“这一对玉念珠你同香韵的定情信物,我曾在香韵家看到过另外一枚,上面是个峰字。你跟乞丐纠缠时,玉珠不小心落在他手中,后来又被他转送给了兰芝。刚才我去查问了你家附近各个药店,悬壶堂的老板识得你,证明几日前你曾买过助眠药和鼠药。你给这乞丐下了药,要为香韵报仇,然而却杀错了人。真凶是谁,我至今也无头绪。一定是离开温泉山庄,在去往破庙的那一程路,发生了什么……”
宋凌峰此刻却平静下来。起身,撩起外衣,挺直腰背,缓缓下跪,朗声道:“此事实在是阴差阳错,我跟香韵策划之时,从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一错再错,杀了人,已无法挽回,只请你一定找出杀害香韵的真凶,拜托。”
九月看向他,郑重点头。
剩下的事,宋桉跟徐正擎忙着处理。九月离开刑捕司,看到靠在墙壁上闭目的萧坤,悄悄走进,发现这人竟然睡着。伸手摇他,他睁眼的一瞬双目闪过一丝的精光,看到是九月,人放松下来,问:“结束了?”
九月看到他刚才的样子有点意外,笑笑:“结束了,你也当夜猫子去了啊?”萧坤不答她,凑近了打量她:“你倒是睡得不错,气色挺好。”九月道:“对啊,我跟你说啊,昨夜有在我家附近人吹埙,吹得真好,一定是哪家的少年公子在习练。”萧坤嗤之以鼻:“为什么不是哪家的老爷爷大晚上不睡觉在扰民。”
“你才不懂,我听声音就知道是翩翩佳公子。哎,你说凌峰表哥会怎样?”
“大理刑部的人过两天来这里,届时会有判决,不过你父亲应当嘱咐你此事出了门就不可再提一字吧,只怕尚有转圜余地。”
九月嗯一声,两人默默走着,夕阳照下来,身影映在身前,重叠起来。
“萧坤。”
“嗯?”
“我饿了。”
“……”
“噢还有啊,明日给你放假。”
三日后,大理州府金章捕快快马加鞭赶到。宋家四处周旋,加上死的是个乞丐无人追讨,最终量刑结果:宋凌峰革职,任何府衙永不录用。卷宗中关宋凌峰只字未提,但他心中终究是打上了了死结。父母没有时间怨谁,已经开始安排他去潞江坝经商的族亲家中学习。然而重获自由的当日,他就上来凤寺剃了度,出家为僧。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有时候看着院落中的花枝绵密缠绕,会想到那个最喜爱玫瑰花的少女,坚定无比地说:“你放心,我帮你。”
他的一百零八颗念珠中,夹着一枚晶透的玉珠,上面,是个小小的“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