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茫山巅,已入深夜的乱花山庄黑暗无光,一半隐入人间黑夜,一般藏进云雾深处,唯有高处的沉沙楼烛火微弱,映亮窗外空茫之色,隐隐传出了人声。
“我已依你所言,从未现身人前,十多日过去他身处何方你仍一无所知,要我如何继续等下去?如若非要以他多受一刻煎熬为代价,我宁可不要什么两全之策。”
女子的声音带有隐忍,欲言又被男声打断:“现今情势对我们不利,你若现身势必扰乱计划,予乱花山庄毫无益处,魔君已非当日末雪空,我也不知他会有何动作,还有幽冥半隐,最是诡计多端,外人无不虎视眈眈,你既已在此,无论愿意与否,我都不允许你乱我大局!”
“幽冥半隐与他之间是敌是友我自有分辨,我不欲毁你苦心经营多年的大局,但我更不愿眼睁睁等着他被百般折磨!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不可能站在我的立场体会我的感受,我也不可能设身处地为你的大局着想,你方才说了,魔君已非末雪空,我也早不是七百年前的我,现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好好活着。”
女音愈发激烈,显然情绪不稳,忽而一阵风扫向窗户,男子眉目一动,立即道:“有人来了,躲进去。”
“砰!”
凤倾泠破窗而入,双眼正好捕捉到一片白衣袂闪进了里间,她只当视而不见,怒视一脸波澜不惊的商无凭,后者似知她迟早会来,并未准备搪塞或者抵赖,直言道:“你的所有疑问依老夫看来,还是亲自问习岛主较为妥当。”
周身寒气未散的凤倾泠一袭白衣无风而动,她闻言冷笑,看来师傅自觉瞒不住也不想再隐瞒她了,想必当初令她离开寒岚岛时就有准备,若非慕奈兰封了那间宫殿,也不会兜兜转转到现在。她迫近商无凭,元气尚未复原的面孔苍白近乎毫无血色,道:“那么你是不愿说了?”
“若你回的去寒岚岛自然有人给你解惑,只可惜……”商无凭依旧面无表情,对这一天的来临显得尤为镇定,这种毫不掩饰早有预谋的态度无疑更加激怒凤倾泠,她甚至已揪住了商无凭的衣领,眸底一片冷然:“只可惜寒岚岛并非任何人可随意踏进,包括自小生长在岛中的我,回不了寒岚岛就见不到师傅,再多的疑问又如何?能耐你何?是吗?”
商无凭不语,凤倾泠的手微微发着抖,却更加用力拽着:“师父与庄主可谓面面俱到,二十多年一局,真是一片苦心。”
她没想到习寒弋会这么对她,把她玩弄在股掌之上,更想不到远在寒岚岛的人对红尘中的一场场厮杀了如指掌,她猜不透对方的用意,例如那本出自对方亲笔的魔君记录册,有谁会怀疑隔绝在三界外的她?又有谁见过她的笔迹?凤倾泠自知今日问不出结果,她也未曾天真地以为能从商无凭这个老奸巨猾的人嘴里问出什么,只是心中难受,此事事关重大,她无从倾诉,除了发泄胸中怒火,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然而几句质问下来,她已知无需多问。
松开他,凤倾泠深吸一口气,退开一步,“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扶挽音一事,幽冥界绝不跟你客气。”
她以幽冥半隐的身份当面挑衅,身为乱花庄主,商无凭也未示弱,同样以十分强硬的态度回击:“此为老夫家事,无须外人插手,扶挽音乃转世陌意桑,他的生死岂是邪魔歪道所能沾染?夜半深更,凤隐请回吧。”
“无须外人插手?呵,你做了多少插手外人家事之事?又到底让外人插手你的家事多少次?还是寒岚岛主也算是乱花山庄一份子?竟亲自临摹出魔君记录册三番四次送到魔界!庄主如此心口不一言不由衷,岂配自居正道受堂堂九重上仙一声师傅?不要再惺惺作态了!”盛怒之下,凤倾泠一掌拍碎了桌子,牵引内伤发作,喘声愈发粗重,她双目赤红,咬牙挺着不让自己倒下,冷嗤道:“师傅在背后做了那么多事把我耍的团团转,你的行为近乎与她如出一辙,二十多年前甚至更久之前,你们就已蓄意计谋,若非那本魔君记录册,若非幽冥宫内高悬幽冥之子的画像!这辈子我都想不到师傅会这么对我!总有一天,你们的行为会令你们失去至亲之人,进而反目成仇!”
白光夺天而上,在上空盘旋一圈落下天边,留下清冷的声音飘荡在房中经久不散,商无凭依然站在原地,回想着凤倾泠苍白到极致的脸色,以及那完全被点燃,欲吞噬天地的愤怒。
被至亲之人处心积虑欺骗了十多年之久,当中心痛若非亲身经历,如何明白?白衣女子从里间行步到他旁边,望着凤倾泠离去的方向轻叹了一声。
夜空下晚风几缕,重色浓如泼墨,多少人望穿了重重黑暗,却不见曙光。
这混沌的三界六道,会有光明的一日吗?
幽冥界,凤隐殿,凤倾泠再次醒来已是七日后,慕奈兰靠在床边翻着一本书籍,她睁开眼,迎接第一缕光线透过镂空窗洒来,温暖的气息令床边的人有着往日少见的温和,她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光细细碎碎洒在这张俊美妖娆的侧脸上,紫发下纤长浓密的睫毛有规律的颤着,比之凡人都俊挺的鼻梁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一张如梦似幻的容颜,一个如绘似画的男子。
许是清晨的光线太过柔软,许是身边男子太过倾城,许是画面太过深刻,猝不及防间,心口猛然一阵绞痛,紧接着那些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在脑海中似浮光掠影,一幕幕接踵而至,她努力放松神经去追溯可能被遗忘的岁月,只是每当她想要记起,强烈的意识便立刻侵占大脑所有空间,那些画面顿如流水落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将手掌贴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真切地感应到来自身体的另外一种声音,一种无奈而悲凉,亦或思念的声音。
她知道那不属于自己,那些画面也与她毫无瓜葛,只知今时今日陪在他身边她,并不是他心里的她,而他却不知。
“我睡了多久?”
忽闻她的声音,慕奈兰手一倾便丢了书,轻轻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道:“七日了,感觉身体如何?还有什么不适?”
“你七天没有休息?”乍见他憔悴的脸色,凤倾泠心中不可抑制涌起一股股酸涩,恰在这时,门外泪朱砂道:“慕隐。”
“进来。”
泪朱砂推门走进,低眉垂首道:“属下获知准确消息,乱花山庄正在找邪灵体。”
“无外乎如此沉的住气。”慕奈兰挑眉,桃花眼底浅光熠熠,就在凤倾泠昏迷的第二天,扶挽音身在青泓境的消息传遍了三界六道,蓝夜这一手在他意料之中,故未有半分惊讶,既是彼此利益均沾,他又何必阻拦?
他的心思向来难测,话又只说一半,凤倾泠自是不懂其中深意,只是当听闻商无凭已获知扶挽音在青泓境的消息时,她几乎立即想起当夜在沉沙楼嗅到的仙气与看到的模糊人影,为避免微小细节造成更大纰漏,便提醒道:“乱花山庄还有一位身份神秘的天界中人,若我未看错,对方是女子。”
慕奈兰闻言蹙眉,“墨狐狸失踪清风错重伤未愈,浮七生已死,天界并无转世仙人,怎会有仙气?”
凤倾泠摇头,道:“若是清风错,便无需躲着我,如今唯一的可能……就是浮七生死而复生。”
浮七生的尸体失踪之后,他和扶挽音两人都曾有过这方面的猜测,各自心存侥幸,如今看来,乱花二弟子当真是颇受上天眷顾,慕奈兰微眯双眼,一抹狠劲一闪而过,如果那个女人当真是浮七生,那么商无凭的居心就昭然若揭了。
“你好好休息,此事本少自会处理。”慕奈兰起身,行直门前,忽听身后凤倾泠高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去乱花山庄?为什么不问我为何怀疑躲在乱花山庄的人就是浮七生?”凤倾泠掀被下床,厚重的乌发如瀑泻下,即使重伤未愈,她仍未显一丝单薄,从容地一步步走向慕奈兰,“你猜到了,却怕我无法承受,因为她是我至亲之人。”她还记得自己从乱花山庄回来的那夜,着一袭华丽紫缎的慕奈兰就站在三途河前,身后大片曼珠沙华红如泣血,一如他转身那一刹那望向她的眼神,那样深刻的疼惜,灼伤着她一次又一次的身不由己。
“对不起。”一声轻轻的抱歉耗尽了她踏进红尘之后所有迫不得已的坚持,十多年的空白人生承载不住对眼前这个男人一次次的亏欠,“如果没有我,也许任何事对你而言无需如此复杂,你也无需因此左右为难。”
凤倾泠自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朱砂隐暗中跟着,那夜对着满地书籍,慕奈兰便已知发生了何事,当初扶挽音找遍天下找不到浮七生的尸体时,他们尚未怀疑是习寒弋从中作梗,直到若成风幻成雨现身寒岚岛以及长劫失踪,才有了眉目,故而今日,浮七生的复活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波动,尤其对他而言这并不是惊喜,倒是习寒弋,令他始料未及。
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胆子?二十年前心怀不轨以师徒名义将转世凤想兮牢牢禁锢在寒岚岛,又与商无凭联手,利用长劫掌控乱花七大弟子,二十年后临摹魔君记录册暗助魔界让他们措手不及,偷走长劫与浮七生的尸体又造成若成风幻成雨死去的假象,这一切牵连到近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件件环环相扣,而她却身居寒岚岛从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如今死去或失踪的人重现人间,连乱花庄主都不再躲躲藏藏,虽是因扶挽音所迫而不得不现身,但她必将有一番大作为。
没想到一个女子城府竟这般深不可测,回想她所做的一切,慕奈兰不禁背后发寒。
“她欺骗了我十八年,利用我寻找玲珑石,在背后看着我与人厮杀拼搏而无动于衷,她逼我到如此地步,若不得解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凤倾泠闭目深深吐出一口气,慕奈兰温柔摩挲着她发红的眼角,轻声道:“她处心积虑多年,不成大业定然不罢休,本少怕你……毕竟你与她相处了十八年。”
“十八年……”凤倾泠垂眸,掩饰满目慌张,十八年师徒恩情不过是师傅的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她难道就该坐以待毙吗?如今又岂止她们师徒之间的纠葛?真正令她畏惧的是被师傅囚在寒岚岛水下行宫的幽冥之子,她不知道习寒弋究竟有什么目的,必然的是,她的大业将踏在幽冥界之上,踩着所有朱砂隐的尸体。
有太多的事解释不清楚,有太多的人看不清楚,例如扶挽音,例如习寒弋。
“你有何计划?”虽然当务之急是寻找扶挽音,但横空出现仙界的人藏身乱花山庄,幽冥界不得不顾忌。
慕奈兰未语,许多事仍有疑点,习寒弋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琢磨,既然临摹了魔君记录册,又为什么要救若成风幻成雨?一面暗助魔界却又与正道为伍,不是自相冲突吗?想了想,他道:“先查清躲藏乱花山庄之人是否浮七生,若当真是,本少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商无凭之前找到墨狐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极有可能引火自焚。”
凤倾泠亦知其中利害,若那人真的是浮七生,那他们找到扶挽音的同时相当于……
“本少不能拿幽冥界当堵赌注,倘若陌意桑破封,整个幽冥界都将葬送在本少手里。”慕奈兰侧身靠在殿门旁,目光忽近忽远,两个立场不同的人迟早会有正面交锋的一天,到那个时候只会有幽冥半隐和九重上仙,他心知肚明。
事关扶挽音,凤倾泠知他绝不会放弃,只是现在多了一个可能是浮七生的仙人,潜伏了一连串致命危机,且青泓境的入口商无凭已有把握,乱花山庄占尽先机,她难免心中忐忑,自知不该再问,却无法控制住迫切想要得到安全感:“你打算怎么做?若跟着他,找到人的也不会是我们。”
“何以见得?”闻言慕奈兰转过身,对她妖娆一笑,桃花眼斜斜扬起,“商无凭确实找到了青泓境的入口,那又如何?你可知他为何还未动身?”
“方才听泪朱砂说乱花庄主在找勒缈云,你清楚她的下落?”凤倾泠恍然大悟,眼中渐露光芒,慕奈兰戏谑勾唇,道:“最糟糕的后果无非是他与影碎诗抢墨狐狸,谁知会被缠到何时?自然要先料理好乱花山庄之事,否则后院着火岂非叫天天不应?”
“他若明目张胆去青泓境要人必然引起双方冲突,乱花山庄在三界中纵然威名赫赫,受影碎诗挑唆的青泓境也非泛泛之辈,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逼急了以墨狐狸性命相要挟也非绝对,那老家伙该不会硬拼这么蠢,再则,青泓境人兴许还不知收留影碎诗的同时还藏了个祸害。”慕奈兰语带笑意,无不幸灾乐祸,听着他纵观全局的凤倾泠专注点头,眼前仿若展开了即将发生的那一幕,疑道:“他若不硬闯,有何方法进入青泓境?”
“既然入口都找到了,你还担心那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会进不去?”慕奈兰适时打住,搂着她的腰往床上去,体贴道:“你知道的差不多了,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凤倾泠未再执着,顺从着服药躺下,阖起双目,慕奈兰关上房门,转身敛下眸中笑意,立即展开霹雳手段:“据本少所知,七百年前一战青泓境也有份,派人去阴阳城调查有无青泓境主记载,现在你去恨休渊把勒缈云带回来,若遇阻碍,尽管给本少杀!”
“属下遵命。”
泪朱砂将事情吩咐下去,马不停蹄离开了幽冥界,慕奈兰施施然拢了一袖瓶瓶罐罐,一股脑全部倒进三途河,当所有药水融入河里时,河面上伸出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白骨,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血肉,呈深紫色,仿佛经沸水煮过,肥大又恶心,在三途河面上凶狠挥舞,等待着猎物。
一个时辰后,从阴阳城回来的朱砂隐汇报道:“慕隐,七百年前一战青泓境主确有堕入轮回道,不知姓名,不知投往何处。”
这就够了,只要青泓境主曾转世,就一定找的到,慕奈兰点头,一名朱砂隐抱着昏迷中的勒缈云向他走来,并告知泪朱砂在结界外被商无凭缠住,他挑了挑眉挥手将勒缈云甩进三途河,亲眼目送那些深紫色的手臂将勒缈云拖下河底,波澜未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