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碎诗蓦然瞪大了眼睛,慕奈兰将他推在地上,居高临下蔑视他,话却是对着商无凭说,“本少机关算尽,疏他本性,合该遭他一个活死人算计,庄主,不是费尽心机也要让墨狐狸破封么?这会倒老实,动手吧,本少绝不再阻拦。”
除了凤倾泠,在场无人不奇,影碎诗猛一下抓住慕奈兰淌着鲜血的手,“你说什么!再给本皇说一遍!”
慕奈兰任他蛮劲抓着,厌恶不加掩饰,近乎咬牙切齿道:“真想宰了你!”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卦,那番话又该如何理解,不确定是否捡到机会的商无凭深深打量着他,心知即使对方要使诈,他也防不胜防,但他不敢妄动,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诡异的僵持令慕奈兰一再发笑,这老东西平日里草木皆兵见缝插针,如今真给他机会,他倒不敢了,正要嘲讽两句,冷不防被影碎诗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挡在灼池前,雪白面容浮现出凶恶的狰狞:“他害本皇落到这步田地还想破封重返天界?!没那么容易!与其如此还不如同归于尽!要死一起死!”
“皇……”尘寒惊叫声还未落地,勒缈云已经掐住了影碎诗的脖子,影碎诗全无反抗之力,可见对方力道之大,商无凭生怕她控制不住就此把人掐死,偏又不得靠近,一时左右为难,慕奈兰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语气颇冷道;“墨狐狸之所以至今未醒,乃因残缺一魄,只要一魄归体,即可血骨重生,相反……”
“相反一魄若无法归体,他将永远躺在这,不死不活?”影碎诗话毕,鸦雀无声,无间之地里,只有他放肆的笑声,不知穿透了谁与谁之间那段似敌似友的过往,“哈哈哈……慕奈兰,七百年过去,本皇越活越愚蠢,你呢?岂非越活越窝囊?本皇空为他做嫁衣,你却为他豁出命去!还不是到头来一场空?看看你这一身狼狈,又比本皇好到哪里去?你有种的杀了本皇啊?让他来给本皇陪葬啊,哈哈哈……哈哈哈……慕奈兰你这个孬种!”
他兀自大笑,全然不知危险逼近,清脆的巴掌连声顿起,没人看清凤倾泠是什么时候到他面前,什么时候伸出的手,等到慕奈兰前去阻拦,影碎诗消瘦的面颊已红肿不堪,嘴角挂着一条长长的血渍,整个人怔怔的,似乎还未反映过来。
“还等什么!再等下去一个也别想活命!”
慕奈兰转头怒吼,几人纷纷从灼池的真相中惊醒,商无凭不敢再耽误,低头看着怀里的浮七生,见她点头,眼里浮出一丝悲怜,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无声。
再看一眼吧,浮七生,再看陌意桑最后一眼。
她被狠狠抛上了空,在几人的怔神中,商无凭闭上双目,法光直入浮七生的胸膛,穿心而过,刹那间,仙气尽散,纠缠着生命的气息,漂向四面八方,迎着清风错直面而来,她颤抖着双唇,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豆大的眼泪在她的眼睛里,迟迟不肯下。
纯白色的法光将浮七生团团包围,仿似天界的圣光,跟随着曾经那位空如白纸的仙人,她安静的任生命缓缓流泻,直到七缕不同颜色的魄从她心脏里钻出来,所有人在一瞬间才明白,浮七生为何死而复生。
蓝夜等人来不及反映,一魄归体犹如雷击,法光似漫天烟霞,覆盖着纠葛了两世的人和事,耗光生命的浮七生极力睁开双眼,她听到的第一道声音,是灼池内扶挽音血骨重生的声音,看见的第一道视线,是陌意桑仙容温润,白衣胜雪,蓝玲珑圣光冲散阴霾,指天而上,须臾间,半世尘嚣,就此尘封。
曾想起深闭的天门,曾想起隔天相看人间的春深,曾经的相爱哀痛,曾经的聚散悲欢,都已只作曾经一尘,七百年了,她始终记得天界坍塌的那一瞬间,他与她擦身而过,一眼凝成劫,阴阳城七世的等待,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容貌毁,天界空,陌意桑死,天地灰暗,她用七百年来煎熬,伤疤透过骨,看着昔日的他眉眼依稀,熟悉的温柔落在别人的眼角,她只能抓住前世那一点一滴的回忆,用两条性命唤醒了他,哪怕他们之间,回天乏术。
“陌……意……”
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随着那虚无的声音逐渐消散,她向灼池中沉睡着的人伸出手,空气之间,指尖仿佛穿越了那段遥远的岁月,触摸着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轮廓。
最终,浮七生消散在这无间之地,她落下的泪,微笑的脸,都不曾被陌意桑看见。
她甘用魂飞烟灭,扬灰挫骨,与他相见一瞬曾经的救赎。
而他们看着这一场七百年前的结局无所凭依,悄然关闭。
时间有一瞬间凝滞,由浮七生幻化出的星光点点散尽无间之地,落满扶挽音如华白衫,轻似柔软低吻,轻的听不见最后的道别。
清风错嘶声叫喊,重重过往覆盖了视线,她亲眼见证了浮七生的最后一次义无反顾死亡,心痛的仿若要裂开,当坚不可摧的唯一信念流逝,纵是无尽寿命也再支撑不住七百年之久的支离破碎,陌意桑是浮七生的所有一切,不管是已经过去的曾经,还是未到来的未来,她唯一爱着他,活在没有他的阴暗世界,任仇恨与思念带领她踏上没有曙光的绝路,他们受命运的咒诅,相互桎梏,七世辗转轮回,她为的只是死亡,也是与那一段九重天宫的结束,那一位风华上仙的告别。
再见,七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生死沧桑无间荒(四)
如此动容一幕,除却悲恸难忍的清风错,再无人感慨,各自静坐调息,谁也顾不上勒缈云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若非此间乃无间之地,一魄归体的那一霎那,从她体内散夺而出的巨大邪气将渲染一方天。
“放眼三界六道,还有何人比浮七生愚蠢,甘为早已把她忘到一干二净之人死去一次又一次,不怨,不恨。”靠在尘寒怀里的影碎诗目光牢牢盯住灼池,不知是望着灼池里仙光大放的人,还是灼池旁神情冷漠的慕奈兰,他眼里的笑意愈发深,深到恍然不知那彻骨的悲凉已无所遁形。
你轻易弃之如敝履的,是我穷尽千年也无法得到的,人世间,究竟有多少求而不得,弃之难舍。
他知道,万年的心血已在这一刻走向尽头,九重上仙的重现三界如定乾坤,只要陌意桑走出这浑浊之渊,魔界与妖界的败亡将成注定,纠葛了两世的恩怨情仇,将彻底结束于此。
“长劫老夫已交出,慕隐,愿赌服输。”慕奈兰一动不动站在灼池前,心情难测,狠狠坑了他的商无凭一时也不敢动里面的人,只不过事已成定局,无论是谁卑鄙,显然结果才是重点。
慕奈兰不为所动,神情异常平静,“输?本少确实输了,却非输于你,你与本少之间的赌约早已被他判定,从头到尾,他费心思算计的只有本少一人!”
商无凭蹙眉,心有不解却未开口,影碎诗闻言冷哼:“被他祸害的人还少吗?在场谁没吃过他的亏?还有那些数不清的亡魂,谁又真正该死?如今连浮七生都死了,往后九重天阙孑然一身,本皇倒要看看他是否当真无欲无求!”
不管这句话中有多少事实发生,情感上的偏袒已容不得扶挽音有一丝被侮辱,墨云瑕道:“你也曾情根深种,当中滋味岂少领会?但你始终有别于二师兄。”
“本皇当然与他不同!他何等铁石心肠,但凡他有一丝不忍,浮七生都不会死!本皇呢?本皇处处妥协忍让,却换来了一次次的侮辱!七百年……七百年了!因为不是人因为是妖!本皇承受了七百年的煎熬!平生从没有那一刻本皇这么痛恨生为妖身!”影碎诗推开尘寒,摇摇晃晃站起来,宽大的衣袍裹不住瘦弱的身躯,空荡荡鼓满了阴风,但他却笑了,一步步走向灼池,视线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笑的苍凉诡异,“爱了,散了,恨了,走了,总有一天,这亘古的三界六道会为你刻一座碑。”
“皇……”尘寒抖着声音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潜意识里隐隐涌现极度的不安与惧怕,她在他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你很清楚大势已去。”慕奈兰拦在他身前,犹如一堵墙,挡在他与扶挽音中间,影碎诗也不反抗,“本皇的大势不是早在七百年前就被你夺走了吗?”
扶挽音的破封摧毁了他重振妖界的希望,如今他形似枯槁,明眼人都看的出他不想活了,慕奈兰沉声道:“这里想杀你的人不在少数,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碰了他一下,你会送一条命。”
千年争斗,掠夺厮杀,对于死亡,影碎诗又怎会惧怕?何况如今已然一无所有,“本皇又何尝不想杀你们?本皇无时无刻不想着置你们于死地,尤其是你!”
他猛的揪住慕奈兰松垮的衣领,怒火滔天,“本皇每呼吸一次,每睁开眼都想着如何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你可知本皇有多恨你?!”
“皇!”
“四师兄!”
凭他如今身手,如何伤的了慕奈兰?但就是这么一个威胁性的动作,惹起杀气四溢,暮梓枫与尘寒同时动手,电光火石间,凤倾泠的掌风已掀起影碎诗一头乌发,临及门面被慕奈兰慌张拦下,怒不可遏道:“影碎诗!如果不是随寒怀了你的骨肉,你以为本少还会纵容你!再要自寻灭亡,休怪本少心狠手辣!”
一时,大地无声,黑夜破晓。
蓝玲珑圣光下,有太多的情绪自那双沧桑的眼底一一闪过,仿若这一生的所有过往重演,一幕幕交叠回映,璀璨的让人挪不开眼。
那是一种死灰复燃,枯木苏生。
“如果没有她,本少与你绝不会共存于世,此后,眼不见为净。”慕奈兰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影碎诗牢牢抓着,突如其来的惊喜令他控制不住浑身发抖,他一遍遍确认着,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憔悴的容颜焕发出一如昨日的风采。
或许,由始至终,他要的只有一颗心而已。
“她怀了本皇的骨肉,她怀了本皇的骨肉!”
影碎诗激动不已,众人静静看着他兴奋的喋喋不休,商无凭的脸早就白了大半,大喜大悲的情绪如若被触碰,很容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旦知道砂袖一尸两命,这人必定当场癫狂!他心里自然后怕,真相被揭穿后,真正的威胁是什么他很清楚。
“枫儿,她怀了我的孩子,她不会再离开我了,不会再抛弃我了,不会再因为别人而不看我了,枫儿,她会爱上我了……”影碎诗用力抱住暮梓枫,迫切的想要分享喜悦,看在暮梓枫心里,这种欣喜更似痴狂。
引洛谷之后,暮梓枫一度以为自己会恨他,如今眼见他精神错乱,落魄至此,满心竟然全是害怕,“四师兄,你……”
“尘寒你告诉本皇,慕奈兰所言是否属实?他有没有哄骗本皇?”逐个询问得不到答案后,影碎诗恍然惊醒,这里只有一个人不会骗他,而他也只相信这个人,便拉着尘寒的手,满是谨慎的潋滟柔光,他就像一个碎裂的瓷瓶重新塑形,即使粘回了原来的模样,也爬满了裂痕。
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流了满面,尘寒痛哭出声,竭尽全力抓住影碎诗的双手,哭到双目模糊,泣不成声。
影碎诗木讷的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眼角,低低道:“出了无间之地,本皇带你们远离是非,到一个没有人烟血腥的地方,别怕,本皇不会丢下你,一定带你一起走。”
她等了几千年,无数个日升月落,终于等来这句话,为了短短几个字,她几乎赔上了所有,可事到如今,她却宁愿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谎言没有终点,背叛无法克制,每一次的身不由己都是在挖她的心,她一生的忠诚毁于一旦,这条砌满了白骨血肉的道路,尽管妖界覆灭,影碎诗一无所有,砂袖葬身无处,也再停不下来。
她一手毁了妖界皇朝,用最忠诚的心,让最心爱之人心如死灰。
“我错了!是我错了!”尘寒仰面嘶喊,滑下的两行血泪触目惊心,她重重跪在影碎诗身前,无伤无病,血满华赏,商无凭与蓝夜想阻止已来不及。
因不堪沉重负担,身体每一处大穴依次爆破,千年修为一朝丧,清秀容颜在一瞬之间枯如晚花,尘寒跪伏在影碎诗脚下,哭声凄惨透骨,“随寒死了,死了!怀着皇的骨肉,死在魔界了!”
死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无间之地,它像飘荡在荒野的风声,一声声,无人回答,慕奈兰怔怔的没有反应,影碎诗丢了魂一般安静,这种寂静犹如死亡,没有丝毫生命力,缠绕在他悲喜无法缓解的意识上,缓缓覆盖,久久旋转,仿若一曲曲调凄凉的琵琶弹尽,水月不真,大梦觉醒,最后长驱直入来势汹汹,不留一点余地将他逼上了绝路。
“你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
接二连三的刺激一波接一波刺激着他混乱的神经,斩断几经毁灭而虚弱重燃的希望,一世浮华,须臾倾塌。
影碎诗发了疯,碧光乍起,好比鬼火焚身,所剩无几的内力突然振发,将围在身边的几人都抛了去。
他拥有三界六道之最的容颜,扬名天下,不可一世,他曾号令一界,扬袖挥就,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或是他的存在惹天嫉妒,他深爱了数千年的女子,生长在他的骨血里,融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尝遍了透骨灭魂的煎熬,直至如今,才知情为毒物,却早已毒入了五脏六腑。
她和他的孩子,是他这段千年痴情的唯一见证,却连眉目也不曾葬于哪处,而他苦苦爱着的她,他多少次耗尽修为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她……死了,死在他浑然未觉之时,爱恨情仇,悲欢聚散,纵有万般纠葛,一切也随她付诸东流,烟消云散。
“本皇输过,死过,活了,又败了,命运如此待我,只为这一刻的万念俱灰!”放不下霸业,忘不了仇恨,而绝望却这么的容易。
混沌的三界六道中,我拥着满怀风雨,苦苦抓住的那一点点温存,是我这一生最后的退路,唯一的温暖,尽管山河不随我老去,岁月流年留不住,我宁遍体鳞伤,也不幡然醒悟,可你……还是走了。
时间裂了一道缝,回看一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