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让旁人知道,但这并非小疾,若能治愈,也不必讳疾忌医一直拖着。”他接着问:“何时开始吃不出味道了呢?”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南山似乎觉得自己还被困在某个春秋大梦里没有醒来。她安安静静站了一会儿,等所有的情绪都平复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格外平静:“不大记得了,生了一场病,之后便这样了。若算一算,也有好些年了罢。”
这心平气和中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与接受。食之无味,丧失最基本的为人乐趣,是很容易自我厌弃、由此彻底废掉的。这些年她努力活着,时常感到厌倦无趣,饮食都成负累,很难高兴起来。但她得活着,得这样活下去。
可她活成了什么样子呢?现在这个模样,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南山垂头丧气,却又强打起精神与微笑,抬首望着裴渠。
她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她一双眼睛里全是硬撑出来的希望,她张了张口,最终说出的是:“那么,老师若有认识的好大夫,请介绍我认识。”
她说完旋即转过了身,绕过裴渠回了屋。
她未亮灯,黑暗中她行动自如,迅速收拾完自己,在寝床上躺下。屋外是止不住的虫鸣声,等了许久,才听到裴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这一片不明朗的月夜里。
南山很少做梦,一旦做梦则是漫长拖沓得不得了。屋外晨光熹微,她从寝床上坐起来,抬手搓搓脸,嘴里依旧什么味道也没有。她梦见许多柑橘,一筐一筐地抬进 家里,她毫无节制地吃,剥得手上都是黏黏的橘子皮汁。那清香中带着甜甜的气味,以及柑橘肉入口时,比糖还要引人贪恋不止的美好甜味,构成了她整个梦境中最 令人难忘的部分。
梦里的她还很小,因为吃了太多的柑橘,被祖父教训,说的话也总是那一句:“这样要吃坏肚子的,诸事诸物再好,都要有节制,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祖父总会逮着一切机会教训她,现在想想,却只记得这一句了。
南山脑中闪过一刻的迷茫,可她立即爬下床,刚穿戴整齐,便听得外边侍女敲门。洗漱水与早饭都给她送了过来,她匆匆解决掉便往前边去。
这时辰,府里该出门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裴晋安自是一早便去赶常参,裴良春也早早去了衙门,唯独闲人裴渠这会儿在主院的马厩里挑马。
长安城最大的坊南北长度接近两里,最小的坊南北长也有一里,万年县占去长安约一半地方,一个月内想要徒步巡完自然会十分辛苦,于是裴渠打算骑马。
因战马需求量大,寻常人家不会养马,但权臣例外。譬如袁太师林林总总被赏了几十次,家里马匹应是数不胜数。但袁太师颇有自知之明,将这些赏赐来的马及养下的小崽,均又拱手送给了朝廷,只留了极少自用。
养马太多会被疑有反叛动机,袁太师当然不会给自己凿建这样的坑往里跳。事实上他作为先帝手下重臣,被圣人疑心无数次,圣人恐怕也想要除掉他,可这位老家伙实在精怪,任凭圣人挖了无数陷阱,他是瞥也不瞥一眼,更别说掉进去了。
当今局势,非聪明人不能活。但聪明得也需有度,不然又会反误自己性命,实在是很难把握。
总之,马匹对于长安百姓来说,到底还是富贵人家的专属。寻常百姓要用马,也只能借或贷才行。有说贫困举子想去平康坊狎妓游乐,借了好马匹装作富家子弟打 肿脸充胖子的;也有只骑得起驴的流外官酸溜溜地哼哼说“骑马真是庸俗,不如骑驴,看起来虽然很穷但很是旷达呢”,都只能变相说明马匹尤其是好马的金贵。
裴府约有十几匹马,裴渠今日牵走了两匹。
他牵着马出了外院,在门口等南山,显然是要给她一匹马骑。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徒弟能帮忙巡坊,那自然也要给些好处奖励一下,譬如这匹高头大马。
何况昨晚他让徒弟那么不高兴,也该好好安慰她一番。
南山出来后见此情景,先是一愣,但看到老师将缰绳豪气地递到自己面前,立即反应过来:“给我骑的吗?”
“是。”
她贪心地问:“要还吗?”
“要。”
裴君不改小气本色,南山却还是道了谢。
时辰已不早,南山一跃上马,说:“老师赶紧走罢,太阳都有些毒了。”
徒弟这般积极,老师也只好连忙跟上。
南山在骑马这件事上,堪称熟手。就算平日里骑惯了驴,也不可能到这境地。裴渠在后边跟着,看她一如往常却又有些不一样的背影,差一点要走神。他又跟上一些:“你又要将为师甩在后面吗?慢些走不好吗?那是谁家的宅子?”
南山迅速瞥了一眼,回头道:“老师当真不知道吗?这正是裴御史家。”
连自家兄长的宅子在哪儿都不清楚,看来关系真是太一般了,但也情有可原。按照排行,裴渠往上有好几个兄长,抛开堂兄不说,只算自己家的便只有两个,一个是裴大郎,如今在益州任官;另一个便是四郎裴良春。
裴大郎与裴渠是一母所生,母亲是裴晋安正妻,故而算作嫡出。但裴良春却是妾室所出,与这两位兄弟之间,自然存了隔阂。
裴良春生母张氏长得极漂亮,也很得裴晋安的宠爱。那年裴晋安正妻去世,张氏顶上算是没人再压着,可转眼裴晋安就娶了个五姓女回来续弦,张氏又被这个年轻嚣张的五姓女压了一头,恐怕只有郁郁的份。
户婚规定,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以妾为妻是颠倒冠履、紊乱礼经,有违律法。
于是张氏一辈子也只能做妾,再嚣张得宠也成不了主母。
她大约受制于这名分太多年,心也渐渐恶毒起来,连带着将她宝贝儿子,也教得黑心毒辣毫无人情味。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局限。
裴良春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拼足了劲往上爬;南山也深谙此理,于是很辛苦地过了这些年。
——*——*——*——*——
天气燥得四处生尘,仰头看看都是灰蒙蒙的,路两旁的榆树柳树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师生二人各自骑马巡了两天街,都被这日头烧枯了一般。
没想到临近傍晚时,与街鼓一同响起来的,竟是一阵轰隆隆的惊天雷声。
“要下雨啦!”坊内有总角小儿雀跃欢呼起来,裴渠勒住缰绳,喊住南山:“今日就到这儿罢,若半途下起雨来,你找地方躲一躲,别淋湿了生病。”
南山潦草应了一声,一夹马肚,便绝尘而去。
她住在长安城西的长安县,与东边的万年县比起来,显贵要少很多,但穷人倒是不少。好像也因为穷,没有高墙相隔,邻里反而处得融洽。
她甫进坊,便有人同她打招呼:“南媒官回来啦!哎呀这么大的雨,要淋坏啦,快回家换衣裳去!”
这时雨势越发大,南山淋得浑身湿透,却一丝恼意和焦躁也没有,她反倒想多淋一会儿哩。
马儿跑得飞快,快到家门口时,隔壁大娘闻声忽然冲了出来。
“南娘子!”那妇人一脸焦急地喊住她,也顾不得外面的大雨。
南山顿时有不祥预感,她立即勒住缰绳:“怎么了?”
“凤娘、凤娘被衙门的人给带走了!”
☆、第22章 【二二】软肋
五月的天已是很热,一场阵雨根本浇不透这火气。骤雨暂歇,天色鸦青,乌沉沉一片,好像还有大批雨水将至。受了潮的街鼓已闷闷敲到了最后一声,南山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屋门口,听隔壁娘子将事情慢慢说来。
她神色凝重,隔壁娘子叹一口气:“衙门也真是太乱来了,凤娘那样的人又怎会偷拿东西?”
原来是白日里凤娘与邻居大娘一道去西市,没逛多久,便有小吏上来挡了去路,竟是从凤娘小篓子里搜出一支金簪子。有个胡商在一旁嚷嚷说这簪子是他的,是凤娘方才在西市铺子偷拿了他的簪子。
凤娘反驳说自己眼睛瞧不见,如何偷拿东西,那胡商便一口咬死凤娘是在装瞎。如此一闹,吏卒便将凤娘给带了回去慢慢审,到这时辰也没有放回来。
南山这时面色差极,隔壁大娘又叹口气:“不知道明日凤娘能不能放回来……她看不见,又一个人,胆子又小,这会儿在牢里可怎么过啊。”
若只是单纯的诬陷偷拿或许并不难解决,但从隔壁娘子的描述中看,事情并不会这样简单。那胡商诬陷谁不好偏要诬陷一个眼盲之人,何况县廨的人也不可能这般不明事理,怎么看都像是有其他人在故意算计。
南山站在软绵绵的细雨中蹙眉思索,心全都拧到了一起,手上缰绳勒得紧紧也不觉得疼,身后的马忽用脑袋蹭了蹭她。南山陡然回过神,那娘子也说:“眼下再着急恐怕也无甚办法,只好等明日街鼓响起来再说了。”
鼓声落尽后的长安各坊仿佛都睡了过去,停了一会儿的雨这会儿又渐渐下大,南山别了隔壁娘子,牵马回了家。
堂屋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四下孤清清,一道闪电将屋中照亮,凄厉一声惊雷仿佛让屋子都震了一震。
她顾不得太多,回屋迅速换了一身窄袖衣裳,将幞头紧紧缠好,套上蓑衣就悄悄出去了。
——*——*——*——*——
此时的长安县廨内,县令正托腮苦想着。到这个点还留在公衙处理公务,不是这位县令有多勤政爱民,而是他正在烦恼地等人。
有人指名道姓让他逮个人,他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做了,他便是构陷无辜平民;可若不做,他又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不听话就要被人活活弄死。
罢了,反正临时拘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等过了今晚将人放出去就好了,可那人说要来审问疑犯,怎么还不来?
县令将眉毛皱成了八字,忽听得吏卒在外道:“来啦来啦!”
县令闻声霍地起身迎客,而此时南山却已是到了长安狱外。夜禁挡不住她,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连武侯都懒得出来巡街的雨夜。
狱门两侧雕印的狴犴头看着极骇人,南山并没有劫狱的打算,于是翻上屋顶静静候着。
没过多时,她便见到有人从县廨拐出来,从公服上她能辨出其中一人正是长安县令魏明府。吏卒替魏明府打着伞,而他身边那个自己撑伞遮了头的,穿的是一身常服,很难分辨是个什么人。
南山觉得他身形和走路姿态有些眼熟,眯了眯眼使劲瞧,瞥见了他腰间一块玉佩,陡然认出了对方——竟是裴良春!
她心蓦地一沉,十分差劲的预感骤然袭来,不过片刻之间,裴良春便跟着魏明府进去了。
长安狱外面不过只有两个狱卒,可里面却多的是吏卒,想要进去一探究竟几乎不可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裴良春进去,又回想起那日在裴府,裴良春那般语气不善地说她与朝歌相像,便约莫猜到了几分情委。
裴良春想要求证她的身份,最简单直接的途径便是从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入手,而凤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裴良春进到狱中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十分自然地转过身往刑讯室去,可见他已是长安狱的熟客。多少罗织构陷靠的是严讯逼问,只有审讯者自己知道。
凤娘已被带去了刑讯室,手脚皆被困住,却并没有皮肉伤。裴良春将她打量一番,也没有兜圈绕弯,径直问道:“你是谁的乳母?”
凤娘四下瞧不见,只听得陌生的毫无善意的男声传来,吓得微微缩起肩回避问题:“奴未偷拿金簪,奴是真的眼盲,见都未见过那人的簪子,又如何能偷拿……”
“你是谁的乳母?”裴良春无视她的回避,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有压迫感,凤娘仍旧缩着肩:“我家娘子是长安县的媒官。”
“叫什么?”
凤娘如实回:“我家娘子叫南山。”
裴良春面无表情:“你当真是‘南山’的乳母吗?”
凤娘拼命点头。
“祖籍哪里?”
凤娘则又回:“河东。”
裴良春唇角似笑非笑,不急不忙反问:“河东?”
凤娘则又拼命点头。
“不是淮南吗?”
凤娘用力摇头否认。
裴良春眸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刑具,慢悠悠道:“知道拶指吗?”
凤娘没有应声。
裴良春略侧过身,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县令。魏县令被他看得发毛,赶紧指示狱卒上刑具。
他心想真是倒霉,原本还以为裴御史就过来问问话,没料还要上刑,如此一来,明日肯定是放不出去了!想他好歹也是京县县令,官居五品,却要受制于区区六品的侍御史!
狱卒很快给凤娘上了刑具,所谓拶指,即用拶子夹手指,疼痛非常,令人求死不能。
凤娘显是怕极了,她这时已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狗官是要从她口中审出她家娘子的身份呢!凤娘暗吸一口气,亦给自己壮了壮胆:不怕!九年前那般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怕这吗?!
裴良春在高足案后坐下,声音十分平静:“我再问一遍,你是谁的乳母?”
狱卒已是十分狠心地开始两边使力拉绳子,凤娘皱眉回道:“南、南媒官。”
裴良春又反复问了几遍,凤娘的手都快要变形,可她却依旧不松口。
深谙刑讯之事的裴良春大概摸清了凤娘的性子。这妇人看着柔弱,却并不是好啃的骨头,要她指认南山并非“南山”,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达成的事。
可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时间耗她。又上了一轮刑具,裴良春起了身,他甫往外走,魏县令便连忙跟上来送他离开。
两人往外走到门口时,魏县令低首小心道:“裴御史,这人不好留啊。瞎子偷拿一看就是诬陷栽赃,这让我很难办啊……”
“诬陷偷拿……”裴良春颇不屑地哼笑一声,“魏明府,你设计个什么罪名不好,偏挑中这个?人既然进来了,便没有随便放回去的道理,至于办法,你自己想。我需要她指证那条漏网之鱼,你可给我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魏县令眉毛皱成八字,裴良春这小兔崽子,真是块天生做酷吏的料子!
他心里虽这样想,却因有把柄在裴良春手上,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