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说完,顿了片刻,在朱说开口之前,又快速接口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说。甚至于,你觉得看见我不舒服的话,我也可以离开书院。你不用觉得有心理负担,本来,我在书院也没到多少东西,只是因为让和摩西在这里,我又嫌一个人在家无聊,才在书院凑热闹的。”
李静说的话,有很多词,朱说从没听过,也不完全理解。不过,李静这般绞尽脑汁、费劲口舌的表达,心意确实是传达到了他这里。
翻译成他能理解的语言,李静并没有拒绝他,但是,也没有接受他。她想要两人如常的相处,大概如她自己先前情绪激动时说的,她与他相交,与性别无关,她想要那样继续与他相处。
李静的话语,很多是他没有听过的,之前,朱说以为是宋州人独特的方言,可是,在书院进一个月下来,朱说确定,那是李静独有的表达方式。她尽量斟酌着选择语言试图让他理解,可是,不经意间,还会脱口而出一些她习以为常的话语。
不是说不学无术者的粗俗,是一种更深层的别扭。就如她称呼别人,甚至前人,习惯称呼姓名,而不是称呼字,那是她的习惯,与敬或不敬无关。
朱说把李静的说话习惯带着疑问,暂时归结于她一年多海上漫游的原因。但是,心里,却直觉得认为,还有其他的原因。
因为,不管是从小被当作男孩儿教养,还是一年多的海外漫游,都不能解释李静的那种表达方式和思维方式,那是一种,与他一直以来所习惯认为的,完全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字斟句酌表达的身世,他本以为,李静就算懂得掩饰,也会流露处不耻的表情。
毕竟,他的出身,他母亲在他生父尸骨未寒之际跟了继父这件事,拿出来,着实是不光彩的。
而李静,虽然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却是真正的主母嫡出,且身世显赫。世家大族,自是更看重嫡庶尊卑以及女子的忠贞的。
可是,李静在他叙述的时候,虽然眉间微拢,但是,看向他的眼神,却是震惊中夹杂了心疼,以及,如她自己所言的,欣赏、敬佩。
朱说只能用那种方式表达,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也不想为自己讳言,自然也不能流露出羞耻或者不甘的情绪,他之所以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心中,确实想要践行孔孟的“仁”,另一方面,他想要用自己的作为,印证马迁的那句“王侯将相牛有种乎?!”
可是,虽然李静没有说明,朱说从她丝毫没有闪烁的双眸中,从她面上那为难而善意的微笑中感觉到了,她不在乎他的出身,她与他相交,是与他这个人相交,与他的家世身份无关。
就如那位莫公子,是李静从那种地方救下来的,可是,她对待他,却与对待其他人态度无异。
前日他向莫公子问及李静时,莫公子曾经笑得耀眼夺目的说,“在静面前,我和她是一样的。她不会给我高高在上的同情,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用垂涎却又鄙视的目光看我。所以,我才能在对神产生了怀疑,没有归属之地之后活下来,并且,直面那些因为我的身体遭遇对我怀有各种偏见的人堂堂正正活着。”
那位莫公子,官话是跟李静学的,所以,语言表达方式跟她一样的拗口。
但是,莫公子的话,朱说听懂了,不仅听懂了,还因为震撼太大,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
李静说他对她而言,是欣赏仰慕的存在;对朱说而言,李静却是让他心灵宁静的存在。
在她那双经常是没有波澜的过分清明平静的眼中,在她说着拗口的话,表达着她不同于任何人的思绪的态度中,他找到了,佛堂之中都没有的静谧。
不管是他多年以来在朱家受到的冷遇欺凌,还是他母亲一直以来的隐忍苛责,以及以那种方式知晓真正的身世所受到的侮辱,还有这些年那种日复一日的拮据困窘的生活中坚持的酸涩,他觉得,在李静那双眼睛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李静,并没有佛陀的通透智慧,也没有佛家对世间的大爱,她有的,是她自己的,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不带任何伦理教义的,略过一个人的出身遭遇,看进一个人心灵深处的性情修养的眼睛。
她眼里,人没有身份的高低贵贱,只有性情修养的高下之分。
是的,李静的眼中,人是有高下的。
不然,他不会独得她的特别礼遇。
但是,李静判断高下的标准,跟世俗伦理和世故人情不同。
李静如她自己所言,没有根,因为她保有了她独特的思维方式,并且,像小孩子一样不愿意去接受儒家的经典教义,也没有父母在身前规范约束于她,她按自己本来的样子长到这么大。
因为遇到了他,因为想要被他认可,她选择了改变,但是,朱说觉得,他们的不同,是根本上的,不会因为李静读了佛经,习了九经就会改变。
不过,这样的与世人格格不入的李静,这样能够什么都不说就让他心中获得静谧安宁的李静,这样欣赏着他却又想要与他并肩站立既不仰望他也不依附他的李静,朱说真的倾心了,倾心到此生只愿与她相伴。
虽然李静提出的相处方式让他觉得新鲜和难以理解,而且,这种方式没有任何保证,李静随时可能因为对别人动心而选择放弃他(当然,朱说也拥有对等的权力,不过,此时,他自然不会考虑),不过,这是李静唯一愿意与他相处的方式,如果拒绝,他丝毫不怀疑,李静将会选择两人“老死不相往来”,虽然心有不甘,朱说还是点点头,表示他同意。
看到朱说点头,李静舒了口气起身伸出右手道:“那么今后也请希文兄多多关照了。”
面对李静突然的举动,朱说不解的挑眉。
李静右手在空中晃了晃,抬手放到脑后,尴尬地笑着揉了揉半湿的头发道:“啊,不要意思,一不留神,又忘形了。那个,既然话说开了,我们继续练字吧,我今天一定要掌握‘一’字。”
朱说起身拉住往窗边走的李静道:“时辰不早了,今日你先休息吧,读书习字,非一日之功。而且,你刚刚一掌拍碎了砚台,现在哪里还能习字?”
经朱说一提醒,李静想起了她刚才的激动,以及……面上晕染开来道:“那……那我送送希……希文兄。”
说着,李静施力,抽出被朱说握住的胳膊,避过他的目光,对他做出了“请”的姿势。
尽管李静嘴上划清了界线,可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总会留下印记的。
李静的别扭
第二天,李静本来要下山买新的砚台。万麒听她说了之后,送了她一方他不用的砚台,成色质地李静不懂,单那砚台一端镂刻的凤凰的栩栩如生,就让李静知道,那绝对是上品。
不过,李静也没跟万麒客气。他都在她家过年了,她收下他送的东西,即使是价值连城,又有何妨?
这种无所顾忌,李静在与朱说相处时,她绝对不会做出。倒也不是经过了多少考量,只是本能的,她在朱说面前有些放不开。
这种放不开,不仅没有因为两人之间的那个亲吻而有所改善,反而有加剧的趋势。虽不至于让李静缩手缩脚,但是,在与朱说相处时,李静本能的,在说话做事时,虽然还是以前的表情语气,但是,说出的话,在出口之前,总会在舌头上打个圈儿,会以她的方式想着按朱说能接受的表达方式说出来。
李静自然是不可能真的理解朱说的,她关于朱说心理的推测,带了前世自小受到的教育和大学时代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史课上习来的对古代文人的先入为主的意识。她忘了课上学得文人,是千年前的文人,而教授对他们的评价,也是以后世之人的视角,结合社会背景,在对他们的一生经历都有一个系统认知的前提下进行的,即使是讲到青年时代时,不免也会扯到中年,甚至晚年。
所以,李静得来的,对古代文人的认识,不仅是经历了岁月和文化的蜕变而变形的,还是带着纵览一生的,或者说,更加着重文人有所建树之后的心态认知的。
李静用这样先入为主的对“古人”的理解,或者说偏见,与站在面前的活生生的人相处,不去睁眼直视对方,而是想当然的对对方的心理做出猜测。如果这样两人都能一步步更加了解对方,太阳都该打西边出来了。
但是,这只能是李静与朱说相处的方式。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不懂得如何跟“以共度一生为可能性远景”,却又不经历恋爱交往而选择如常相处的李静,跟对她表白过后却又如无事人一般,既不追求、也不刻意亲近的朱说的相处方式。
是不懂得如何跟人恋爱,但是,又有着“互相喜欢的人就要经历恋爱的过程”的根深蒂固的、不懂得变通的,束之高阁的二十一世纪的小书虫的恋爱观的李静,与根本不知道“恋爱”这样一个词汇,在这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婚姻的时代,在这个“私定终身”被认为羞耻的时代,动心了,作为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青年,直接想到了婚姻的朱说的相处方式。
朱说是给不了李静她以前虽没有经历,但却从同学朋友之间,从偶像剧里看到的男生对心上人的浪漫追求的;
但是,如果李静不是带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在面对朱说时把心态放轻松,就把他看作李让、摩西、万麒那般相处,抛却所有习得的与这个时代背景不相合的恋爱理论,在日常生活中用眼睛看、用心感受朱说对她的态度的话,她会发现,即使无家无产,即使身无长物,即使现在给不了李静一个让她不受世人非议安心站在他身边的婚姻,朱说还是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对李静做出了体贴和关心的。
那是朱说理解的与以共度一生为前提却做出不干涉对方交游的心上人相处的方式,对这个时代的儒生而言,或者单纯对一个男性而言,朱说对李静的态度,都添了对待心上人时压抑自己内心占有欲、嫉妒心而努力去看到对方的想望,以让对方自在舒服为前提而与对方相处的,独有的耐心和纵容;
不过,现在的李静,表面上云淡风轻、平和冷静,但内心却因为没有拒绝对方的表白,甚至自己也有着些微期待,其实,换一种说法,就是对对方有好感,但又不了解对方,想要接受对方,但是,又怕自己担负不起对方的深情而剧烈动荡。
这种内心的波动不能宣之于口,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她平和冷静背后的不安、期待、惶惑、挣扎而对她进行疏解,让李静在与朱说相对时,过分紧张而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选择了在黑暗与无声的世界里,以自己最习惯但却在此时最不合时宜的既得理念为保护盾牌,与对方相处。
两人之间还是如常的交谈,朱说每天会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教李静练字,即使李静因为生理期前三天的不适在家修养时,朱说也愿意花掉每天在路上往返的进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每天下午未时,在李静一天中精神体力最好的时候,去教她练字。
但是,不管李静字写得多么别扭,如何抓不住感觉,她只是看着朱说示范,听她讲解,然后,自己一遍遍的摸索,寻找感觉,一遍遍的失败,却再也不让朱说抓着她的手写字。
那个吻之前,李静是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的。可是,那个吻之后,李静有了,而且,她对这种理念的践行,只针对朱说一人。
践行这种理念的李静,对待朱说时,就是那种特别明显的,小心翼翼但却又强自做出如常应对,可是,心中又因为紧张,因为怕对方知道自己其实本不是一个习惯“男女授受不亲”的人,不知道那种“授受不亲”的尺度在哪里,而随便一件事都有些惊弓之鸟般的态度。
李静闭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选择了逃到一个虚幻理念编造出来的世界,朱说的眼睛耳朵却都是好好的,而且,他本就对李静存了心思,对她对待他的态度,自然也就分外敏感,尤其是刚刚经过表白又被拒绝的这段时间。
所以,朱说很快就发现了李静的异样。
但是,他既不想跟别人商量,然后让人开解李静(因为这是李静对待他的独特方式,虽然别扭,虽然比对别人更不亲近,但是,揣测到那背后的心思,尤其是想到那一个失控之吻到后来李静无意识间对他的笨拙回应,朱说的占有欲和多年的礼教修养,让他怎么舍得把那个作为原因,告诉别人?),也不愿意逼迫李静。
所以,朱说只能在内心很在意的状态下,故作看不见李静的异样,只能在自己每天与她相处的有限时间里,在细枝末节对她做出体贴关怀,以期李静能够慢慢放开。
这个,估计会是一个漫长的甚至有可能是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征程。
李静与朱说之间的改变,或者,准确地说,李静对待朱说态度的改变,虽然两人都没有说,可是,一直在李静身边关注着她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瞎子聋子?
摩西、李让、万麒,甚至魏纪、王炎,都注意到了。
不过,每个人,即使神经大条的王炎,都没有点破李静的这种惊弓之鸟一般的小心翼翼却又故作无事的别扭。
当然,不点破,并不代表没有反应。
李静对朱说的格外亲近,不仅万麒,其他人也是心有不满的。这之中,最吃味的莫过于李让。只是,在新年之际选择在家陪着不允许李家回本家过年的父母,而不是到别院陪李静过年的他,即使心里吃味,对上李静时,却说不出一句吃味的话来。
李静的生日,最先为她庆生的,是苏家人;过年,陪在李静身边的,是李静在苏家认识的万麒;李静在秦家小住的那大半年,一到沐休日就去秦家陪她的,是李静捡来的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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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的精神和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到沐休日,甚至有时不是沐休日,李让都不得不坐上李家派来接他的马车回家。
过去的大半年里,李让所知道的关于李静的一切,都是从摩西那里听来的。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