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冷霜,宁国公府内一片死寂。刚才传话的侍卫在前静静领路,渐渐整个人似乎不能自抑的颤抖如筛糠。誉王越走越是心惊,如果不是悬在回廊庭院各处的灯笼明亮簇新,花草景致精巧考究,他简直要怀疑自己其实置身于废弃已久的荒宅之中。
又穿过一处庭院回廊,终于到了设宴的霖玲阁。
这是一处极为玲珑别致的水轩,临湖而建。初春细风刚刚裁剪出的垂柳细叶,傍湖而立。所幸,这样静谧可爱的所在,没有遭到任何暴力破坏。
说到底,誉王能下定决心走进谢府,有一大半原因是心里并不相信梅长苏会轻易落败,但他也绝没想到他会胜得这样彻底而……诡异。
到了霖玲阁,誉王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来传话的侍卫看起来像是充满恐惧——一踏进这一方庭院,入目便是横陈在地上的数百具“尸体”,触目惊心!这院落算不得大,数百府兵若并排站着尚可容纳,躺下就显拥挤,所以那些尸体很多皆层层叠叠压在一起。
誉王停在入口处足有一刻钟一动未动。事实上,一动不动的不止他一个,庭院中其他站立着的人,在誉王他们进来之前也一直维持半呆滞的僵直状态。
言豫津看着眼前的一切,仍是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像前一刻大家还相谈甚欢——啊,不对,一直在交谈的是小九儿和他那个奇怪师兄,包括谢玉这个主人在内的其他人都不敢插言半句——几句话之后,他们对面的谢玉及其府兵便突然如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一个倒地不起。言豫津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多米诺骨牌,他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地不再具有威胁的“敌人”,最后倒下的是九儿口中的八师兄。
九儿觉得很无辜。既然八师兄说,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耍赖。那她只能让他看看她的能力了。︿( ̄︶ ̄)︿
而且她已经警告过他,她新制的毒,他如果真试了恐怕要后悔。他是怎么说的——“如此,更要试试了。”——九儿在心里滑稽夸张的模仿他说话时大言不惭的神情语气。
所以,她只是满足了他的要求罢了。
梅长苏也是无比震惊。因为他听到了那位八师兄倒下时说的话——
“离魂?!”他倒在地上时尤未相信,“你居然用离魂!!……”
但他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了,至于谢玉和他的府兵,从始至终,无声无息。
数百人突然在眼前毫无声息的倒地而亡是什么感觉?梅长苏说不出,因为他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他放在心坎里的小姑娘,他更不知该作何想。
离魂。这是梅长苏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她提起是为他。这一次,恐怕仍旧是。
“他们——都死了?”虽然听她说过离魂的恐怖效用,他仍是开口问道。
九儿妥妥的拍了拍身侧的小布包,抬起头看着他笑:“苏哥哥说呢?”
那一刻,梅长苏只觉得无比愧疚。他一直知道她的好,她对他的好。至少他认为自己是知道的。可当她笑着反问他,他立刻明白,她绝不会那么做。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些人死,他会将这些人的性命背负在自己身上。她怎么可能忍心?!
她是在笑着告诉他,她能,但是她不会!
一颗小脑瓜凑到他低垂的眼帘前,九儿故意弯腰俯低了身子,歪着脖子仰头看他。她今天穿了新年时按照他画的图样做的衣裙,头饰也是配套的,额前的碎发特意都梳起来,银色细链缀着的一粒红艳艳的宝石垂在额心,更衬得整张小脸儿明丽逼人。
“苏哥哥在想什么?”她问。
他想起,她曾说自己找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宝贝。这句话本应由他来说,他何其有幸,能拥有如此天下珍宝。
“没什么,”他拉她站好,“只是想到一些开心的事。”他说。
。
“苏哥哥真的想知道吗?”九儿问道。有些犹豫,又好像有些恨不得马上告诉他的兴奋。
梅长苏从未见有什么事让她犹豫过。他点了点头。他确实想知道关于那个赌约到底是什么。
九儿却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真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郁郁的说:“算了,还是别告诉你了。师父说‘事不过三’,加上这次我可就四次了。”
梅长苏让她说得更糊涂:“什么就四次了?”
小姑娘激动的蹬蹬几步冲到他面前,粉嫩好看的双唇张张合合好几次,又蹬蹬蹬后退几大步,离他大老远,好像他是洪水猛兽。还煞有介事的抚着胸口给自己压惊,口中喃喃有声:“师父说‘美色误人’,果然没错!”
梅长苏哭笑不得。“过来。”他朝她伸出手,唤道。
九儿走得磨磨蹭蹭,但上翘的嘴角早出卖了她真实的雀跃内心。
待她走到近前,梅长苏换了一种问法。“如果这个赌约你输了会怎么样?”
“随八师兄返回仙人谷。”她答道。
梅长苏默了默。又问:“你怎么才能赢?”
“嫁给你!”九儿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在心里默默数——刚找到他时说过一次、见太皇太后一次、初雪那晚一次……这次是他自己非要让我说的,能不能不算进去?
梅长苏觉得这肯定是她不想讲真话同他说的玩笑,可她黑亮的双眼定定望着他,他几乎能读懂她眼里闪烁的所有愉悦和狡黠,仿佛在说:“看你要不要答应!”
“我以为,”他轻声说,语调有些不可抑制的微微上挑,“我已经答应过了。”
她黑炯炯的瞳仁一瞬间更加明亮。她当然记得,第三次,漫天大雪,她说,你会娶我吗?他说,会。她精心埋下陷阱,他愿意跳。
“对啊!”她声音愉快,“我才不用耍赖,我本来就赢了!”
云散更深。
他们都了无睡意,甚至从没有如此清醒过——清醒中,又似乎夹着点说不出的微醺。想必,夜色潮湿的水汽中含有醇酒。桌上跳动烛火爆开一朵烛花。
。
宁国侯府。
尊贵的誉王殿下还没有返回王府,侍卫将横七竖八倒在霖玲阁院中的宁国侯府府兵一个个摆放整齐——呃,看起来更像尸体了……虽然梅长苏再三保证这些人没死。
卓鼎风一家已经被送去安置,梅长苏回府,言豫津、蒙挚、夏冬等人也已离开,热闹了一夜的宁国侯府终于静下来。
第一个人醒了。侍卫来报,誉王站起身出去查看。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面目黝黑,苏醒的一瞬似乎有些许疑惑,片刻却露出突兀诡异的笑容。誉王听见他说:“小九儿真是喜欢给人惊喜。”
他站起来,似乎根本没看到一侧的誉王。这种情况下势必有一个无知者无畏的人站出来大声说:“混账东西,没看到誉王殿下吗?为何不行礼?!”
然后这会是他活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国字脸死而复生的人终于看了誉王一眼,他脸上已经没有笑,那张平凡的脸看起来更加平凡了。他歉然而冷漠的说:“我心情不太好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我耳边大喊大叫,誉王殿下请见谅。”
他确实有理由心情不好。他想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提出那个赌约——不,他明白。他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赌约会带来什么。三月为期,若她赢,一切随她。若输,随他返回仙人谷。梅长苏要想留下她,便会答应。他的小九儿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那么笨,还试图去照顾另一个人,他如何能不帮她?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果然做不来这种虚伪的伟大牺牲的姿态。因为他已经后悔了。
誉王终于相信梅长苏说的谢府那些人没死的话,倒不是因为已经有一个人醒过来,而是跟谢府那些人相比,刚刚倒在他面前的人才是一望即知的,真正的死。
第 25 章
云间细月,月下人间万象。
银白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棱洒在地上,地上也现出一扇木窗来。一道黑影猛然越过,木窗被隐没了一瞬,忽而,又出现了,仿佛那黑影只是打眼间恍惚幻觉。
梅长苏也以为是幻觉,他正睡着,卧榻锦被间突然起了一阵风,钻进来一具泛着初春凉意的身体。他惊了一跳,瞬间坐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九儿?”
那带着花香的身体,伸出胳膊圈住他腰,在他怀里蹭了蹭,满足的低低的嗯了一声。
梅长苏松了口气,借着月色看清蜷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她只着了素色里衣,身上寒意透过衣料传到他身上。将人从怀里拎出来,又拉过被子把她团团裹住,柔声问:“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他自己经常做恶梦,便以为九儿大半夜突然跑来也是如此。
九儿赶紧点头,室内昏暗,掩盖了唇角坏笑,又一头扑到他身上。“我梦到……”大眼睛团团转了一圈,便说道:“梦到八师兄耍赖赌约,一定要带我回仙人谷!”
梅长苏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住了,身体也有些僵直。九儿立刻察觉了,连忙坐起身,看清他面上神情,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苏哥哥,”九儿拉过他胳膊,将自己小手搁在他大掌内让他握着,笑眯眯道:“我说着玩儿的苏哥哥,我才不会跟八师兄回仙人谷!”
“我知道……”梅长苏回道。
“上次如果不是我正担心苏哥哥,没有防备,才不会那么容易让八师兄偷袭成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九儿打断他,愤愤不平的说道。
见他仍是蹙眉不放松,九儿悄悄挪了挪小屁股,顺利侧身靠到他肩膀上,安慰道:“苏哥哥别担心好不好?昨天你不是也看到,八师兄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而且,愿赌服输。八师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食言。仙人谷没有言而无信之人!”
这个时辰,本就应是酣睡沉沉之时,梅长苏肯定也只穿了中衣。九儿靠在他肩窝,眨着眼睛看到的就是他一截露在衣领外的白如皓月的脖颈。她咽了咽唾沫,更勇往直前的向前凑了凑,小心翼翼的先梗着鼻头小动物一样嗅了嗅——香的!(^o^)/墨香,似乎还有淡淡的皂角的香气。
“苏哥哥……”口鼻间气息温温热热的扫在他裸/露的脖间皮肤上。
梅长苏这才感觉到不妥,还不等将作乱的小人儿拉开,两片软软糯糯的唇瓣已经印上来,他立刻僵住了。这还不算——下一刻,湿湿滑滑的小舌头又伸出来,在他脆弱的咽喉处舔了舔。一瞬间,既麻又痒的感觉,从脖颈处一路蔓延至心口。
喉头不受控制的上下滚动,九儿更觉得好玩儿了,新奇一笑,张开细细的贝齿,轻轻咬了咬。初春的惊雷正打在他身上,他整个人猛然一颤,再不能迟疑,一把扣住她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的小手,艰难的将人拉离开。
九儿顺着他的力道乖乖坐好。窗外最亮的星子落进她眼睛里,灼灼的瞳仁定定望着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处,又向着他伸过去,却被另外一个大手半路截下了。
梅长苏握着她的手,说:“回房去……”一开口嗓音还有些沙哑,低声微咳,继续道,“回房去睡!”
九儿却直接翻身躺倒,光裸的小脚丫正好放在他腿边,可怜兮兮的说:“回房自己睡做恶梦。”
梅长苏现在当然知道了她哪里是做恶梦,根本是来调皮捣乱。所以他不容拒绝的说:“我送你回房。”
九儿不答应,伸出胳膊抱住床柱,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她听到梅长苏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跟他平时的笑很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手脚都不可思议的变得软绵绵。她感到他探底了身子凑到她面前,灼热的鼻息吹拂到脸上,她的双颊也奇异的烧起来,心跳如同擂鼓。
她听到他说:“乖乖听话,我送你回房。”不等她摇头,又低声诱哄:“我陪你一起,就不做噩梦了,好不好?”
她的小脑瓜中挤满了他低沉蛊惑的嗓音,根本没有留出余地让她思考:眼下就可以一起睡,用不着多此一举的回她房间。
瞳仁满满的只印出他清俊白皙的面容,像是从夜色浸润的水墨画中走出的一般,却没有丝毫夜的清冷,温润好看的不真实。
她傻傻的点头。傻傻的被他从床上拉起来,拖着手送回房。又傻傻的自己爬上床榻躺好。
九儿看着梅长苏的手伸过来,落在她的额头,轻拍了两下,柔声道:“好好睡。”
再看时,他的身影已经向门口走去。
这才醒悟过来,猛地坐起身:“你撒谎!”
梅长苏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她的声音里满含着笑意。“是你先的,小姑娘。”他说道。
“咚!”一声,九儿重重砸了一记床板——又不是她想撒谎,也许她今晚就不小心做恶梦了呢!
。
第二天清晨,甄平传来谢府大小姐谢琦难产,情形凶险的消息时,九儿正在苏宅花园——她早已经不生气了,相反,还很高兴。因为一早,童路就送来三株珍稀的幽灵兰,说宗主前两天给了他四张临摹的花卉图样,他问遍了花农也没人认识是什么花,后来偶然从一个同样喜欢花草的富商处才寻得这三株幽灵兰。剩下三种等寻到了再送来。
八师兄之前送她的花灯上所绘的花草,其中一种就是幽灵兰。九儿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一下子扑过去,“啵!”一声,在梅长苏脸上啄了一口。
正侯在下守回话的童路赶紧低头,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心中无比敬仰——宗主就是宗主,喜欢的姑娘都这么……与众不同。
三株幽灵兰让九儿忙活了大半天,近正午才换了套干净衣服,蹦蹦跳跳的来寻梅长苏。一进屋,见他正一个人坐在窗前,一卷凌乱书册掉在脚边也无人理睬。黎纲守在一旁,一脸焦急却不敢说一句话。见九儿进来,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弯腰捡起书册放在案几上,九儿在他身侧坐下,习惯性的抱住他胳膊蹭了蹭,然后抬起头,闭着眼睛,等梅长苏帮她将额前蹭乱的头发理理顺。
看着昂头闭目凑在面前的尚带着稚气的脸颊,梅长苏终于觉得全身的血液又重新开始流动,四肢一点点回温,探手将她拱成一团的头发整理好。
“苏哥哥,出什么事了?” 九儿这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