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流看她一眼,又看她手里的瓷瓶,然后迅速抓在手里,又重新低头摆弄手里的梅花。
九儿踮起脚尖想伸手去拍他的头,他反应极快的躲过了,凌厉的眼神直射过来。
九儿并不在意,笑眯眯的说:“我叫九儿,以后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半晌,少年依旧是不看她只看花,却答了两个字:“飞流。”
。
飞流将手里所有的梅花枝都滴了天香露,踏上去往金陵城的路途也抱着花枝没有撒手。
从廊州到金陵,船行十余日,再走陆路近十天,大梁都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印入眼帘了。行程虽不短,但九儿第一次出谷,见到什么都觉惊奇喜悦,又是与她心心念念十二年的殊哥哥同行,自然不会觉得枯燥。
九儿和梅长苏一起坐在马车中,她倒是会骑马的,虽然骑术不佳,但他们速度本就不快,以她的马术在安全的前提下还是跟得上的。不过,她自然更愿意跟梅长苏一起乘马车。
“金陵城是不是很热闹?”马车中垫了很多层厚实的软垫,感觉不到什么颠簸,不一会儿九儿就有些犯困了,躺在车厢内,头枕在梅长苏腿上,打着哈欠问道。
梅长苏的视线从手中的书册上稍稍移开些,答道:“金陵是大梁都城,自然比别处更热闹繁华些。”
九儿“嗯”了一声,梅长苏看她已经要睁不开眼了。依偎在他身边侧了侧身子,脚踝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再去听,又似乎没有了。
“九儿。”梅长苏叫了她一声。
“嗯?”迷迷糊糊的回应。
“先别睡。”梅长苏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小姑娘圆润剔透的脸蛋光滑的如同最精细的丝绸,“九儿去外面骑马吧,现在睡了晚上会睡不好。”
九儿摇头:“要陪着殊……苏……哥哥……”
梅长苏看着她眯着眼像是被称呼搞糊涂了,孩子气的皱着小鼻子,忍不住勾起唇角,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鼻头。
他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讲明白他为什么不再是林殊,而是梅长苏。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殊哥哥现在的名字是梅长苏,不能叫殊哥哥了。她便扬着笑脸,清脆的喊了一声“苏哥哥!”没有任何疑问。
对于她来说,她认的是他这个人。与名字、身份,以及它所代表的过往都无关。
他几乎已经忘了,人是真能活得如此简单随性的。
“九儿可以一边骑马,一边陪苏兄说话啊。”言豫津带笑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还不忘补充道,“就像我这样。”
九儿坐起身,询问的看着梅长苏。
“去吧。”梅长苏点头道,“前面就要到金陵城了,九儿再想骑马可就骑不成了。”
“那如果苏哥哥想让我回车里陪着了,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来陪你。”九儿认认真真的叮嘱。
梅长苏笑着答应了,她才起身跳下车。他好像又听到了清脆的铃铛声。本是想问问她的,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没拦着她去玩。
九儿骑着马溜达在马车边,隔着窗帷问:“飞流呢?”
“到了金陵他自己就会出现了,”梅长苏翻了一页书,“九儿若想找他玩,喊他一声即可。”
九儿没有喊人,更近的凑在马车旁。黄昏渐近,暮霭沉沉,山衔落日。高阔的金陵城门终于矗立在眼前。
“这就是金陵城吗?”九儿问,“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鸟笼。”
梅长苏伸出一只手拨开马车帘,双目沉沉的看着渐行渐近的城门,他的苍白而疲惫的脸迎着傍晚最后的余晖,像是要随着这最后一缕霞光一起化去了。
鸟笼吗?也许吧。在它里面关住了多少被剪去羽翼渐渐忘却天空真正颜色的鸟雀?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习惯了这一方天地,早就已经不再想飞,也不需要原来的翅膀了。
“苏哥哥喜欢金陵吗?”九儿又问。
“苏哥哥不是因为喜欢才来这里的……”语气如同叹息。
“对啊,小九儿!你苏哥哥是因为要修养身体才来金陵的。”言豫津接口道。
“九儿自然会让苏哥哥好起来,在哪里都能好。不过苏哥哥要在金陵,九儿就也在金陵。这样好不好,苏哥哥?!”九儿向右边探过身子,要更近更近的靠近梅长苏。
他赶紧伸出手扶住她险险挂在马侧的身体:“好,当然好。你赶紧坐回去,如果掉下来苏哥哥可扶不住你!”
九儿咯咯笑着重新在马背上坐稳,忽见护城的士兵边驱赶行人边喊道:“郡主驾到,行人避让!郡主驾到,行人避让!”
身后已经传来一行数十骑马匹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领头的人在他们的车架前勒住了马蹄。九儿回头去看,居然是一个身穿银白铠甲戎装的飒爽女子。
萧景睿和言豫津已经揖礼称道:
“君主。”
“霓凰姐姐!”
然后,九儿看到梅长苏神情一顿,一言未发的放下马车帷幔,挡住了变幻莫测的神情。
小丫头转了转眼珠,从马背上跳下来,一闪身钻进了马车内。
梅长苏看着突然窜进车内的火红身影,像是将四周的空气都一下点暖了,不禁笑起来。
九儿拱到他身边问道:“苏哥哥认识这个郡主吗?”
梅长苏耐心的给她普及大梁人物知识:“霓凰郡主是执掌南境十万铁骑的一军统领,震慑南楚近十年,安定边陲,是大梁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威名赫赫,天下谁人不知?”
外面传来兵器相接的刀剑之声,九儿将车窗帘撩起一条小缝去看,正好看到言豫津和萧景睿都败下阵来。言豫津更是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九儿皱眉嫌弃的道:“真笨!两个打一个都打不过。”
梅长苏笑:“霓凰郡主的武功是上了琅琊高手榜的,景睿和豫津哪里会是对手。”
九儿很不喜欢他说起这个郡主时的语气和神情,鼓着脸颊低声说:“不等她摸到剑柄,我就能把她毒倒!”
梅长苏卷起书册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一记,故意冷着脸道:“说什么?”
九儿吐了吐舌头问:“琅琊高手榜是什么?”
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他将书收好,顺着她的话简单解释道:“琅琊榜是琅琊阁历来公布于江湖的各大排名榜单。”
九儿又问:“琅琊阁是什么。”
答:“琅琊阁号称知晓天下事,是天底下最神秘也最公开的地方。马上要进城了,下次再于你细说。”
马车外又响起“嗒嗒”的蹄声,他们走进城门,他们也辘辘的驶进城门。最后一缕自在的风从旷野中吹来,飒飒的摇晃着垂在车架四周的厚重帷幔。
梅长苏知道这里有什么,埋葬着什么。他熟识这里的每一条街衢,甚至能够回想起街边桑树的新绿叶片在春日夕照下泛出的鲜嫩光泽。这里与他无关的一切都未变,而与他有关的一切又都变了。变得最彻底的就是他!他是被大火焚烧后的残薪余灰,在被风雨之手抹尽之前,总要将点起这滔天大火的人掀开于人前!
九儿顺着他的目光一路探看。她与他截然相反——她对这里一无所知。平整的街道,笔直宽敞的石板路,停在路边的商贩,开门迎客的街店,交织的行人……满目新奇。历来皇城天子脚下自然是繁华美盛之所,却也是是非之地。她虽从未出谷,阅历浅薄,但又如何不知道,熙攘纷杂的一国之都怎会是适合休养之地?但他要来,她便陪着。
风雨阴诡之地,她自会暖着他,为他撑伞遮挡。
第 5 章
梅长苏一行既受萧景睿所邀,在宁国侯府小住,自当先要拜见主人。九儿居然主动要求先去寄住的客院——雪庐,而没有跟去。梅长苏不禁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这倒是除睡觉以外的时间里,小丫头第一次主动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知道她跳脱的性子,特意嘱咐了不许惹祸。萧景睿让家仆带路,送她去雪庐。九儿冲梅长苏挥挥手,蹦蹦跳跳的跟着走了。
他注视她鲜活可爱的背影,在深沉的暮色映衬下更显得红的耀眼,似乎烧亮了整个黄昏。转过一个弯,忽悠不见了,只剩了阴沉昏暗,将要给更深的黑暗让位。
她真的只是个孩子啊,梅长苏叹息,随时随地转换心意,到一个新的地方,便会被新的景致吸引注意。
萧景睿见梅长苏驻足,以为他担心幼妹,说道:“苏兄无需挂心,有家仆带看,当不会有事。”
梅长苏收回视线,笑道:“家妹顽劣。”
萧景睿笑容真挚的说:“九儿姑娘纯真可爱,若是母亲见到定会非常喜爱。自从绮妹出嫁后,母亲长叹膝下孤单,我们兄弟不比女儿贴心。以后苏兄居于侯府,九儿若与母亲投缘,倒是极好的。”
梅长苏一顿,淡淡笑道:“九儿自小长在乡野,没规矩惯了,还是不要冲撞长公主的好。”
他还是不该带她来这里的吧,她和飞流都是从未被俗世污流沾染过的孩子,何苦陪着他来这一遭?
。
等他返回雪庐,一进屋便见九儿坐得端正,再看摆在桌面上大小长短的银针,当即便明白了。
如果不是赶路太急,梅长苏又不肯多在廊州停留两日,萧景睿和言豫津一报道,便启程来金陵。九儿第一件事一定是先着手帮他解决火寒毒。所以今日一到达宁国侯府,她就一刻不耽搁的准备妥了。
但是此刻九儿并没有马上为他诊毒,而是笑得很好看的招呼他过来,将暖炉推到他身边,然后端过来一碗热粥。她是耐不住热的体质,烧得正旺的火炉一看就知道已经燃了很久,他一进屋便是满室温暖。融融的炉火却将那张精致小脸儿蒸得红彤彤,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九儿却浑然不觉,将粥交到他手上,催促着:“苏哥哥快吃,驱寒暖身,虽然比三师兄做的差很远,但比我们在路上吃的要好一点。”
梅长苏接过粥碗,摇头失笑——宁国侯府的大厨是长公主下嫁时带来的御厨,当今天子都吃得,在小丫头口中却是只比路边摊好一点儿。他真是对那个仙人谷越来越好奇了。
吃罢了粥,九儿捻起银针,握着他一只手安慰:“苏哥哥放心,取血验毒我都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只需要刺破指肚,取四五滴血就够了,一点都不会疼。”
梅长苏笑着点头。如果她知道他曾经经历忍受过什么样的疼痛,该当不会在意这点小痛。
但对九儿来说,这是无关的——我不能阻止你过去的疼,但至少愿意尽力为你挡下以后的所有创痛。
取完血九儿就准备离开,让梅长苏早点休息。从廊州到金陵一路,虽然萧景睿和言豫津体谅梅长苏体弱,照顾的很是周到,但总还是免不了疲累颠簸。何况她既已经取了血,自然不愿意耽误,要马上验了毒,恨不得再立时配出解药,将他的身体调理好才甘心。
才刚抬脚欲走,一声清脆熟悉的铃铛声,在炭火的噼啪声中听得分明。梅长苏赶忙伸手拉住她,刚刚她走走停停忙活的热闹,他可确实没听到一丝铃声,现在却又有了。
九儿眨着大眼睛疑惑看他:“苏哥哥还有事?”
梅长苏指了指她的脚:“九儿脚上带了铃铛吗?”
九儿弯腰坐下,挽起左侧裤腿,皓白脚腕印入眼帘,衬着环在纤细小脚上的红线,白的几近透明。被屋内热气氤氲的大眼睛望向他,问道:“苏哥哥是说这个吗?”
梅长苏转开目光,点了点头,说:“苏哥哥只是听这铃铛似乎一时响,一时不响,有些好奇罢了。”
九儿伸手拨了拨红绳上缀着的小巧铃铛,小银铃晃了晃脑袋,却没有发出声响。不太高兴的说:“这个铃铛叫做子母铃,是一对儿的。九儿脚上这个是子铃,只有母铃响的时候,子铃才会跟着响。”
子母铃?又一件从未听过的东西。若是蔺晨在这里,又要为琅琊阁的招牌担忧了。梅长苏看着她神情,问道:“这个是九儿的八师兄给带上的?九儿不喜欢?”
像是终于找到了同仇敌忾的队友,九儿收起裤腿,凑到梅长苏身边,小猫一样将脸颊在他胳膊上轻轻的蹭啊蹭,委屈的不得了:“不止不喜欢,是讨厌死了!子母铃是八师兄做的,而且母铃在他手上,他总用这个欺负我。总是半夜三更的时候,握着铃铛叮铃铃……摇个不停,还说他不想睡觉的时候,就看不得别人睡得那么香甜……”最后愤愤总结道,“八师兄是九儿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最讨厌的人!!”
听起来确实是不怎么可爱的孩子,梅长苏看着掩在裙角下的铃铛:“取不下来吗?”
九儿气馁的点头:“系铃铛的绳子,是八师兄特意用仙人谷中生长年头最长的铁线莲的藤蔓织成,又用特制的狐尾藻汁足足浸泡了七天,火烤不焚,利剑难断。师父也说不用妄想能取下来了。”
梅长苏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笑着说:“取不下来也无妨,苏哥哥觉得挺好看的。”
“真的吗?!”九儿高兴起来,“而且近来它都不怎么响了,可能是隔太远就不灵了。或者装在铃铛里的子母蛊虫死掉了!”
好吧,除了毒,还有蛊。执掌江湖第一大帮的梅宗主忍不住抚了抚额,蔺少阁主说的很对,自家孩子,是要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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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晨起秋凉,梅长苏仍是执了书卷在院中石桌旁安坐晨读。不同的是,怀中揣了暖烘烘的手炉,石凳上也铺着厚厚的垫子。就连杯中清茶都更烹香了几分。
如同在江左盟时一样,偌大的侯府对飞流来说也只是一处宅子,更甚还没有江左盟占地更广,更自在亲切。此刻正一个人在屋顶房舍间纵越玩耍。
言豫津一叠声的喊着:“苏兄,苏兄!”奔入院中,萧景睿和谢弼紧随其后。见只梅长苏一人在院中,问道,“怎就你一人在啊?飞流呢?”再看从不离梅长苏左右的九儿也没在,又问,“九儿呢?还在赖床吗?”
梅长苏放下青玉茶杯,收起书册,笑而未答。只说飞流出去玩了。他知道九儿昨天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睡,不用猜也知道她在忙什么。今日清晨又早早起床,带了飞流,说要去采花。回来之后就钻进房间,到现在还没出来。
听梅长苏说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