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说:“蔺少阁主若是为消遣,与我一起怕是会很闷。”
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蔺晨一笑,打开扇子的动作很潇洒,绘着墨色山水的扇面轻轻摇着。他说:“姑娘太过妄自菲薄了,这天下间怕是没有哪个男子与你这般的姑娘在一起会觉得闷。况且,闷不闷从来不是女子需要忧心之事,美人更是有随心而行的特权。”
“随心而行?”
“正是。”
“如此,”美人闻言,突然礼貌而疏离的冲他拱了拱手,说了一声,“告辞了。”
然后,径直转身离开了。
蔺晨:“……”(⊙﹏⊙)
他刚说让她“随心而行”,她转身就走……这是多真心的不待见他啊!……
第 45 章
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九儿掰着手指算了算,惊呼道:“苏哥哥,我们来金陵快三年了哎!”这也意味着,她离开仙人谷也近三年。她第一次真实的意识到,这次她家可爱师父的怒火,可能不是她两三件漂亮衣裳和几句讨巧卖乖的话就能平息的了。
三年前,九儿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今,在梅长苏眼中,她仍是他的小姑娘,同样明亮的眼睛,明媚如朝阳般温暖的笑容。他保有她身上所有的亮光,并且要让她永远如此明亮下去。
很多时候,手指间如流水般划过的过往岁月,全无声息,遗忘却极易。但如果能遗忘总是好事,难的是像石刻一般雕琢在脑中的记忆,常翻常新。
当我们再次驻足回望时才发现,残酷的并不是遗忘,也不是记忆的留存,而是彻底消失。在消失的那个节点,人生出现不容抗拒的断层,原本熟悉的人事,和熟悉的自己,断裂成前世,中间是云雷天堑,限隔古今。
对梅长苏来说,他人生的断层出现于十三年前。
即便曾经刀斧加身,遍尝苦楚,人世风霜将他打磨成另一幅模样,但他并不是一味耽于过往之人。行走十三载力证即将到来的结局,是因为七万忠魂系于他一身,他们需要,也值得一个交代。他也需要。
九儿参与了他生命中的三年,却不会只是三年,金陵帝都的故事行至末尾,等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
盛夏时节,阳光明亮的灼人,没有一点风,空气静谧而安稳。花厅门扉大开,廊檐下竹帘深卷,庭院内整片的绿竹翠意盎然,正对厅门蔽日而生,端坐厅内凉爽怡然令人不知有暑。
正是“长夏少人事,官闲帘户深”之时,但金陵城的宗室重臣们可没得着这份清闲,至少与翻案相关的人皆是如此。
重申旧案之前梅长苏又去了一趟太子府,这次我们的九儿姑娘却没有跟着去,因为她近几日也很是忙碌——自打意识到自己漫长的离家出走结束后,有可能面对的狂风骤雨,九儿开始拖着三师兄见天往京城的各大花卉市场跑,希望搜罗些奇花异草回去孝敬被她扔在家里三年的两位老人家。她倒是不怕那两位大家长的狂风暴雨,但是这次回去可不是她一个人,梅长苏要跟她一起呢,她可不希望有一丁点风雨扫到她苏哥哥身上。
更何况那个靖王不是已经大婚了吗?九儿觉得自己可以考虑稍稍给他一点点信任。
她不跟去,梅长苏也没敢留她一个人。仙人谷本就以生长珍稀花草见长,九儿想在普通花市寻到什么稀罕花卉可不容易。最后,她将主意打到了京城内喜欢搜集珍奇花草的富商和贵族身上——童路之前寻到的三株幽灵兰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在他家小姑娘心里,可没有主人家会不会不肯割爱这类问题。为了帝都这些富商和世家贵族的人身安全着想,梅长苏不敢大意的留了黎纲和甄平两个人跟着她。
夏日清晨,空气里是一切都尚未完全苏醒的微凉。但这座古老帝都的沉睡不醒与清晨无关,它已闭目十三年,在等着一把重锤将它敲醒。
人与世间的关系有多种,个人,群体,家族,君臣……各种社会配置关系,让一个人找到自我所属的位置,生而为人的身份得以成立。但同样也是这种关系,会带来某种束缚、难以推脱的责任和私欲。这是无可厚非的,很难有人能保持与外界毫无牵连的单独个体。莅阳长公主不止是死去晋阳公主的妹妹,旧日的那桩悲剧婚姻已经将她打上谢氏族人的烙印。赤焰旧案要重审,谢玉的大逆之罪势必株连谢氏一族,莅阳的犹疑和私心皆在情理之内。
只是,在这件事上,梅长苏和萧景琰需要的是断然的勇气和强大决心。好在,虽然有些情义被时间蒙尘,被俗世诸多繁杂牵扯,但终究,情义还是在的。
。
返回苏宅,梅长苏立刻嗅到了不寻常,因为九儿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第一个蹦到他面前。往常在宅子门口就会如小火球一般撞过来,今天他都已经在花厅稳稳的坐下了,还没看到她的身影。除非是她不在,但刚才他在门口已经问过,她早已经回来了。反而是黎刚,揣着一脸的复杂难言走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能让苏宅的黎大总管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的人会是谁。梅长苏以为是九儿与京城中哪个富商或是达官贵胄因为花花草草起了冲突,黎纲一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宗主,蒙大统领传来消息,夏江……夏江在狱中突发恶疾。”
“恶疾?”梅长苏仰头看了他一眼,满目疑惑。
“是,且症状离奇,说是全身……”黎纲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仿佛那惨状就在眼前,“全身血肉自内向外崩裂溃烂,每个伤口都不大,形如莲花绽放,一朵挨着一朵。”
“人可还活着?”梅长苏问道。
“还没死,刑部尚书蔡荃已为其延医诊治,但三四位大夫都未查出病因,只其中一名大夫说,许是,中毒而至。”
中毒?这恐怕就是黎纲神情古怪的原因所在了,不能怪旁人一说到中毒所有人都想到九儿,实在是她前科太多。
从黎纲形容夏江身上伤口形似莲花,梅长苏已经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美丽的名字——“千叶莲”。
九儿一直藏在门口偷听,知道必然骗不过梅长苏,但躲过一时是一时嘛,连忙缩回身子,正要开溜,里面传来的那道清雅嗓音阻住了她的步子。
“还不进来?”梅长苏故意敛起面上神情,一本正经道。
黎纲岿然不动,却斜着眼角瞄向那个敷衍的躲在门外的不称职的“小贼”。黎纲现在的心里活动是这样的:做得好!代表所有赤焰军点个赞。
九儿小贼没有洞悉黎纲的心理活动,但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俏皮的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冲他眨眨眼,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一道淡蓝身影越过黎纲,飘进屋内,笔直笔直的站在梅长苏面前,唤了一声:“苏哥哥。”
黎纲望着飞进来的飞流,握拳掩唇低咳了一声,犹豫着是笑,还是忍着不笑?
梅长苏气定神闲的从书案上取了一本书册翻开,再看门外,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但他还是接着说:“真的不出来?”
然后,那道绯红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映着身后的翠绿青竹煞是好看。梅长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可九儿却不进去,可怜巴巴的站在门槛外,大眼睛望着他反驳道:“不是我。”确实不是她,她拜托的三师兄。
梅长苏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冲她伸出一只手,说:“过来。”
九儿转了转眼珠子,她一向听梅长苏的话,他让她过来,她便二话不说跨开步子,迈过门槛,预备用最快的速度奔过去。可是她是个粗心大意的姑娘啊,不小心踩到裙角啊,被高高的门槛绊一下啊,都是很正常的事嘛。而且她经常被门槛绊到,绊啊绊的就习惯了。只是,她目测了一下,门槛离梅长苏坐的地方有些远,于是她走了几步,决定退而求其次的把这次机会留给屋里的那方小桌几。
然后,粗心大意的九儿姑娘成功的不小心被屋内的小桌几绊得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的向地面扑去。她知道梅长苏会接住她,他总是能接住她,所以她倒的很放心。梅长苏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他看见他家小姑娘倒地之前还急急忙忙挥开了离得最近的黎刚凑过来帮忙的胳膊。
可如何虑事敏锐、洞悉无遗,对这些事是没有用处的,他还是立刻起身接住了她。这没有什么奇怪,世上有这么一个让你甘愿佯装糊涂去上当受骗的人,本是一件幸运的事。
九儿成功扑到梅长苏怀里,高兴的在他身上蹭了蹭,开始转移话题:“苏哥哥和太子谈的开心吗?有没有见到太子妃?她长得好看吗?”
“嗯,跟太子殿下谈的很开心。没有见到太子妃,不过既是静妃娘娘亲自挑选的,想来总是好的。”梅长苏顺着她的话一一回答,仿佛她还是一团小火球一样第一时间在苏宅门口等着他,仿佛黎刚方才什么都没有说——那本就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再值得他浪费丝毫心神。
九儿的眼睛亮了亮,知道这是安全过关了。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梅长苏问道。
说到这个九儿很高兴,迫不及待的告诉他:“有啊!有啊!今天卫峥送来一株冰续草。”
原本卫峥寻找冰续草是为医治梅长苏的寒毒之症,后来他的身体被九儿调理好,冰续草也就用不到了。这群一直跟在梅长苏身边的赤焰旧人,嘴上虽没说,心里的感激可想而知。知道九儿喜欢侍弄珍奇花草,便想着继续寻找这古籍中记载的冰续草,以表感激。
是以,这株花费心血找到的冰续草就到了九儿的手上。
九儿继续道:“这种草是药,也是毒,只生长于东海毒泽绝域,离开生长之地不能久存。太师父也曾找到过三株,但他要的不只是冰续草,而是在不损其毒性、药性的前提下,让其在东海以外的地方也能生存的方法。”
梅长苏失笑,她亮闪闪的眸子里就印着两句话:快问我!快问我!他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九儿找到了这种方法?”他问道。
“嗯!”一声响亮肯定的回答,“我找到了移植冰续草的方法!等我给师父和太师父带回去这株栽种成活的冰续草,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惊喜不已。然后就忘了我偷跑出仙人谷三年的事了!”
梅长苏可不觉得事情能这么顺利乐观,不过知道那位传奇的太师父也有做不到的事,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地。
只是,此时的梅长苏还不知道,当他们真的推迟再推迟的到达仙人谷时,传奇的太师父只冷淡的看了一眼那棵冰续草,然后说:“带这么个小东西回来,是为了提醒我,我做不到的事,你们做到了?”
……
第 46 章
秋风杂秋雨;夜凉添几许。一缕秋风,一场秋雨,中秋过后,夏日的暑气渐退,天气慢慢凉爽起来。但这世间有一处地方像是超然于大自然的四季更替之外,隐匿于山峦之间。在这里,三百六十日长是花开时,岑寂花百样,婆娑满谷香。
即便是常年冰雪不化的仙人指峰顶,也是绿树摇芳,花飞万点。
“师父今年的凤凰木倒是开得极好。”空寂峰顶,突然响起一道悦耳女声。
火凤之羽般的花树下,有一方雪色略动了一下,方使人惊觉,那里竟是有一个人的。
“就是今日了吗?”开口所问,却是与花草毫不相干。
踩着积雪靠近的女子,在身后几步远的距离不动了。无声的笑了笑,答道:“是,就是今日了。”
停了一瞬,又说:“只是,今日事毕,却非结束。师父这凤凰木怕是还要多开些时日。”
两人都不再说话,寒风裹着飒飒的雪粒子打着旋儿,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无妨。”良久,以为交谈已经结束时,那抹孤傲雪色却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不知是说让花木多开些时日无妨,还是花期已尽,无需再延长。
*
一个等待了十三年的结局,当它真正到来时是何种心情?或许如同窗外正在沉静下来的暮色黄昏,有一种苍凉的安宁。他还是那个梅长苏,寂静而坦然的迎向结局。
十三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几乎占据了他走过的人生中的一半,但当行至终点——一切都刚刚好。可以安然欣赏日色黄昏,因为知道总有下一个黎明曙色。
八月三十,梁帝寿辰之日。天气很好,晴朗而凉爽,金色的阳光洒在金陵的宫阙之上,让这座巍峨的宫殿更加熠熠生辉。宜人的秋风穿过宫墙,吹起宫苑内正为寿宴忙碌着的宫人的衣角。用华丽和奢靡堆砌起的繁华热闹,是这里最常见的粉饰伪装。
九儿表现出了难得的乖巧,没有歪缠着要跟梅长苏一起去参加寿典,随众人一起在苏宅门口目送他的马车遥遥的向着皇宫驶去。皇帝的寿辰仪典由礼部筹备,有资格进到殿内参加寿典的人员、座次皆是一早拟好安排下的。梅长苏虽有客卿身份,入殿参宴也需太子再行安排。即便如此,九儿若要跟去,他还是会跟太子开这个口,倒没想到小姑娘自己说不去。梅长苏虽然不信她真能这么听话,但她的淘气从未给他增添过麻烦倒是真的,所以也并不如何担心。
天子寿宴仪典设在承乾殿。棋局已布好,即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君主,也再难倒行而逆施。
大殿上燃点着红烛,跳动的火焰仿佛翻腾起了腥风血雨,“噼啪!”炸响的烛花,是曾响彻梅岭雪域的杀戮呼喊。
莅阳长公主目光坚毅,穿过大殿而来。她走的不快,不急,却每一步都带着决绝之意。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那个人,那个高坐于龙椅之上,手持杯盏,泰然又惬意的斜倚着象征权利的雕龙扶手,一手主导了这一切杀戮的人!——
却讽刺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是他最后一刻的泰然和惬意了。
这座粉饰太平的宫宇,终于被迫掀开了它的伪装,掩盖其下的真相血淋淋的铺展开。曾经狠辣决绝的帝王,在这一刻退化为一个无能为力的老人。人都有同情老者弱者的天性,但衰老并不能成为抹煞过往罪错的借口。这也是一场战争,十三年前的硝烟由此而起,十三年后又重新烧回这赫赫金殿。只是这一次,那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