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渐渐凉去,帐子被忽地撩开,只穿着一件单衣的奚琮瑕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刚刚坐正,身后便有一双手为他披上了龙袍。这双手,虽不似玉白葱嫩,但也是十指纤长。
“你手上受了伤怎么不对朕讲?”奚琮瑕将手伸入了衣袖中,拉了拉袍子起身走到了茶案旁坐下。
床上的女子随后也穿上衣服走了下来。
这是一个看上去英气飒飒的女子,眉宇间透着一股忧伤与淡漠。她,便是出云帝国五神上将之一——萧飒雪。
“只是小事,臣不敢惊扰陛下。”她摸了摸手臂上缠着布带的地方。其实,她不过是不懂得如何去拒绝自己心爱的男人而已。
奚琮瑕轻轻叹了口气,“你从沙场归来,朕却没有仔细询问你的伤势。是朕疏忽了。”
她蹲下身子握住了奚琮瑕的手,“陛下不要这么说,这只是皮外伤,臣并无大碍的。”
他也动了情,微微俯下身子望着她,伸出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颔,目光中流露着怜惜。“飒雪,你是知道的,朕给不了你更多。你心中,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了吗?”
她摇摇头,唇角的笑有些许苦涩。爱上一个绝望的男人并不让人悲伤,悲伤地是,他并不愿意为了你对抗全世界。
但她谁也不怪,她的出身低微,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她的理智也总是在告诫她不该对这个男人有任何超越界线的期望。
萧飒雪没有注意到,此刻奚琮瑕的目光已被那彩釉瓶中插着的几枝春梅所吸引。他是无意忽略身边这个女人的,但当他不经意看见那些花的时候,脑海里竟立刻闪现出了那张清冽倔强的脸。
她见他凝视着梅花时唇角扬起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霎时便明白了什么。萧飒雪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回宫后也听说过关于那个女官在御前刺绣的事,但更重要的是她了解这位君主。奚琮瑕是一个多情的人,但他并非好色之徒,对于女人,他就像是一个喜欢收集珍宝的藏家,只有特别的女人才能让他有想要揽入怀中的欲望。所以起初在听到关于云若之的事时,她的心里就似乎隐隐有一种预感。
在这个珍宝的世界里,你会是特别的,但却永远不会是最特别的一个。而萧飒雪是游离在这场较量的边线上的人,她一直也知道那些后宫中的女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她也没有资格去在意她们。所以在奚琮瑕的女人之中她是活的最为自我的,但自我,有时候却也意味着悲哀。
萧飒雪什么都没有问,起身穿好了衣服。那是一身赭色的短衫,干练而英气。一头青丝被拢在一起,发端一个银制的发冠卡住,手一松,便散落在身后。待她回过身,奚琮瑕不知何时已从内室走了出去。
她也跟了出去,打算和以前一样离开。殿外的内官耳力很是敏锐,察觉到里面有了动静,立刻便在门外低声请示道,“陛下,皇后娘娘有书呈上。”
得到奚琮瑕的应许之后,那内官推门走进来径直走到他面前递上了一个折子,说道,“娘娘说想在这次随行往天辰山去的女官之中加入两个淑娥,一个是陆姮娥提议的鸾淑娥,另一个就是御前刺绣的那位云淑娥。”
奚琮瑕“恩”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依然深沉,“那娘娘说为什么要安排云淑娥去了吗?她才刚入宫不久,资历并不高啊。”
“娘娘说这是对她完成绣画的赏赐,所以才请陛下御示是否可行。”
其实,打算派哪个女官随行这完全是在殷月罗的职权范围中的事,根本不必请示奚琮瑕。但殷月罗之所以能够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是因为她不仅特别,而且懂得如何去做这个唯一。她和奚琮瑕之间有一种默契,她从来不会去干涉他的多情,甚至还会促成,然而她同样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虽然不会阻止他拥有别的女人,却也不会让那些女人威胁到自己。殷月罗最明白的就是如何在他对别的女人感兴趣的同时还能记挂住自己的好,那便是,要让他看见自己是如何的好。
对于殷月罗如此安排的目的,奚琮瑕当然明白,而萧飒雪也能看的明白。
“飒雪,”奚琮瑕淡淡一笑,对她说,“这次护送的任务朕会让别人去做,你就在府中养伤吧。”
她沉默片刻,然后和以往一样接受了他的安排。
他不过是又再对一个新人产生了兴趣。萧飒雪走出素心殿,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这不是萧大人吗?”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杏黄色织锦绣花袍的女子,她长的很美,但这美隐隐地透着一股阴郁之气,她的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带着一些挑衅。
萧飒雪的脸色沉了下来,眉宇间原本的忧伤此时已经全然隐去,剩下的,是冷淡和严肃。“萧学士。”
女子依然在笑,“看来,陛下他对你倒也真是上心呢。刚刚回城不久就立刻来关心你了。”
调侃的意味掩饰不住,也没有掩饰。
她冷冷看了她一眼,“身为学华阁学士,竟然就用这种态度对自己的姐姐说话吗?”
萧雪遥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开个玩笑而已,不至于那么认真吧。”
她的姐姐却没有和她开玩笑的打算。
“听说你现在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萧飒雪说,“我离开王城才几个月,你就从学华阁徒生一跃成了三等学士,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的妹妹竟然还有这样不得了的学识深藏不露。”
萧雪遥的脸色变了一变,笑的有些勉强。“反正你心中一向也是觉得我一无是处的。不过好在,皇后娘娘她慧眼识人。”
萧飒雪淡淡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你也向来都不听从我的劝告的。既然你执意要亲近后宫主位,我也没办法,不过你最好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不该碰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她却对此不置可否,款款迈开了步子。“要说教的话,等我从天辰山回来再说吧。”
萧飒雪闻言一怔,刚想问个清楚,萧雪遥就已经走开了。她看着她的背影,蹙起了眉头。
这个看上去对一切都很淡漠的女子渐渐觉得,这次的天辰山之行似乎并不仅仅是自己和奚琮瑕以为的那样简单。
而她现在最担心的,是雪遥。那张脸上所隐隐透出的阴郁,是带着一丝丝邪气的,她难道,还没有放弃对巫术的修习吗?
云出东隅 第一卷 云出岫 第二十章 虚实难辨
天辰山,是出云帝国的朝圣山。每年春季,以奚琮瑕为首的出云皇室都会前往山顶的圣坛,在国师的祝祷下为社稷苍生祈福,而按照惯例,四位王爷和国师会先行一步,国君和皇后则会在祭天的前一日到达。祭天式结束之后,还会举行一场狩猎大会,对众位王爷来说,这是一次微妙的行程。
御前刺绣之后,云若之虽然已经料到自己的处境会有些变化,但被选为祭天女官还是让她觉得太过意外和幸运了。离开王城的那天,浩荡的马队和随行士兵让她有些瞠目,这便是皇室出行的阵仗吗?
谁的马车在前,也是有讲究的。就这次天辰山之行来说,因为是以祭天为目的,加上国君和皇后没有在这个先行队伍中,所以马车的顺位就是:国师在前,然后是四位王爷按长幼辈分尾随其后。再之后,就是以官阶为序了。
云若之算是这次随行车队中官阶最低的人了,所以,她所乘的马车也在最后面。
她和坐在对面的鸾菀嫣除了出发时打过招呼,就一直也没有说话。对云若之来说,与鸾菀嫣同行是这次旅途到目前为止唯一不快乐的地方,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很温婉懂礼,但云若之知道她心里一定是不大痛快的。
然而马车颠簸着出了王城之后,鸾菀嫣竟微笑着和她主动搭话了。
“云淑娥。”她说,“你和江王殿下认识吗?”
云若之原本正撩开帘子看沿途的精致,却因她突如其来的话怔了一怔。侧过脸,牵起唇角笑道,“我哪里有这种荣幸。鸾淑娥何出此言?”
心里在这一瞬间已经开始猜测,莫非是她看见了什么?
不过鸾菀嫣似乎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的打算,她“哦”了一声,说道,“那大概是我误会了。不过有件事我有些好奇,既然云淑娥有这样高超的刺绣技艺,那为何在绣画第一次出事当晚不向姮娥大人禀明呢?”不等云若之答话,她又作出了一副恍然的神色,“哦,我忘了。那一日染王殿下的画还在呢。”
云若之冷眼看着她,“鸾淑娥到底想说什么?”
“云淑娥不要误会,我纯属好奇罢了。”鸾菀嫣那张脸上的笑容好像永远都不会倦怠,“说起来,如果不是你在陛下面前自罪己责,把这幅画重新绣了出来,只怕整个姮娥阁都要有麻烦了。不过你的胆子也是真大,为什么不直接找姮娥大人想办法呢?到陛下面前去,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可怎么办,你就没有担心过吗?”
你说这些,是想看看我慌乱的样子吗?云若之心里哼了一声,唇角淡淡一勾,说道,“我当时一心弥补自己的过失,没有想那么多。何况我也是戴罪之身,不如就横下一条心去试试,就算是死了我也算不冤吧。其实我倒是羡慕鸾淑娥你呢,如果我能像你那样受上位的器重,就算不必去刺绣那也能坐在这里了,又何必需要担惊受怕。”
鸾菀嫣依然笑得婉约,“这宫里的事可是没个准的,今日的红人将来也可能没落。人最要紧的,还是认清楚自己的角色。”
狭窄的车厢里,云若之和她对视着,谁也没有回避谁的目光。
终于要按捺不住你的狐狸尾巴了吗?云若之这么想着,眉梢微微一挑,也笑道,“那是当然。”
言罢,两个人的视线便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一旁。
一个时辰后,众人在途中的一个驿站停了下来小憩。
刚一走下马车,一只水壶就被递到了云若之面前。她抬起头,白傲翎的脸便映入了眼帘。
对上自己的目光,他好像有些不自在。
“水。”他想了半晌,觉得实在不知开口该说些什么,好像有种力量在嗓子眼里推动着他发出些声音,但心里却又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和这股力量抗争,于是最后话到嘴边,就变作了这一个不痛不痒的字。
云若之看着他,也有种别扭的感觉在作怪,一时也没有伸出手去。就在这犹豫的间隙之间,一旁的鸾菀嫣已经笑着将水壶接了过来。
“谢谢白大哥。”她美丽的笑颜就像一朵盛开的花。
云若之用眼角瞥了她一眼,觉得胸口有些发堵。
白傲翎也生生地将目光从云若之身上扯了回来,有些勉强的淡淡一笑,“哦,没什么。”
按照职位,白傲翎是可以和自己的上位一起去驿站中歇息的,但想到云若之她们只能在外面等候,他居然就莫名地回避了这样的原则性安排,还亲自拿着水来到了她的车前。
可是和她之间的氛围真是让人焦躁。他这么想着,却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歉,如果道歉,又该为了什么而道歉呢?是不小心吻了她?还是,说不愿意娶她所以伤了她的自尊心?
只是或许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当他看着云若之那张骄傲又倔强的脸时,骄傲的白傲翎就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面对云若之,白傲翎就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有两股力量在纠缠,争斗不休。
就在这尴尬微妙的气氛在徐徐蔓延的时候,学华阁学士萧雪遥走了进来。
“云淑娥。”她是笑着看云若之的,却让她莫名地有些发寒。
但她还是没有忘记行礼。
“小女见过学士大人。”
萧雪遥笑了两声,“什么学士大人,我叫萧雪遥。”她眼中透着深意,“云淑娥有空吗?能否和我谈谈?”
云若之顿了顿,没有回头看身后的白傲翎和鸾菀嫣,便颔首道,“当然有,我们走吧。”
言罢,她就真的随萧雪遥走了,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始终透着负气和倔强。
白傲翎有些失神地看着她走远,良久没有说话。直到耳边响起了鸾菀嫣温婉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扯着唇角尴尬地笑了笑。
“白大哥,”鸾菀嫣看上去似乎永远都是温柔而大度的,“看来,云淑娥就快成这后宫中的红人了。”
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她又解释道,“你看,就连皇后娘娘身边的萧学士也来找她单独说话呢。”
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事情吗?白傲翎觉得也应该为她高兴的,于是说道,“她这次确实是一鸣惊人了,皇后娘娘重用她是件好事。”
鸾菀嫣表示赞同地弯起眉眼笑着点点头,“我也是为她高兴。之前还担心她直爽的性子在这宫里不知要吃多少亏,现在知道她不仅和染王殿下认识,而且还和江王殿下有交情,我才放了心。”
白傲翎不禁讶异,这倒是没有听闻过。“你说她和江王殿下相识?可是……”他本来想说“没道理,看不出来”,但却刹那灵光一闪,一个若有似无的念头在脑海中隐隐盘旋,他看不清是什么,却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直到鸾菀嫣一语点破。
“你不知道吗?”她显得很意外,“可是我听说,那日御前刺绣之后,有人听到云淑娥在对江王殿下说谢谢呢。”
说谢谢?她为什么要对江王说谢谢?脑海中的疑问在一点点扩大,他终于知道自己在疑惑的究竟是什么。绣画莫名被毁,她适时地站出来还主动承担了重任,本以为是巧合和勇气,谁知道,原来都是一场预谋吗?
“这是真的吗?”他觉得心里有些乱,但还是想再确认一次,他相信鸾菀嫣不是会乱说话的人。
她看上去有些为难,但还是“嗯”了一声,然后补充道,“其实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他们也可能是听错了,我不该多言的。”
他们本来已经坐在了路边的木桩上,就像周围那些人一样看上去在闲谈歇息,但此刻,白傲翎已经坐不住了。他觉得心里就像有无数双手在抓挠一样,烦躁而不安。
他把手中的干粮塞给了鸾菀嫣,“我想起来有些事没做,你先吃吧。”
云若之心里也有烦乱,一来是因为和白傲翎之间这种莫名其妙折磨人的氛围;二来就是她不知道萧雪遥会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凭直觉,她猜想自己应该是到了要进入皇后势力范围的门口了,这虽然是她不屑,但也是她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地方。
她本来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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