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在玩笑,孰料玄霄却是郑重其事地一口答允下来:“我自是不会。师父并非武断之人,我和天青、夙玉亦会为你素日人品作证,你可放心。”
你可放心。这是玄霄第二次向她说出这句话。
她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虽然卖弄嘴皮子不是她对手,但碰上正事,再没谁比他更靠谱的了。
心尖上有些微温纯的暖流涌起,在唇边翻卷出小小笑涡。他说愿在掌门面前为自己作保,想不到仅凭这点,便能让她胸中安稳如斯。
难道是平日身边不靠谱的人太多了?
但是——不行。
夙沧咬着牙向心头泼了一瓢冷水下去,浇灭那些缱绻却不合时宜的细密火花。她清清嗓子,故意将纤巧的下颌高抬起来,配合着略微上挑的眉角与唇线,硬是在轻薄惯了的脸皮上做出些矜持颜色:
“那·不·行,你惹掌门师伯不高兴了,以后失宠怎么办?掌门那里,我自己能对付过去,你犯不着为我累了自己,记得也这么转告小青天和玉姐姐。”
说着她便自然地伸手去拉玄霄袖口,玄霄从未听她说过如此端方得体的正经话,一时走神忘了要挣脱,就这么顺着她手在草地上盘膝坐了下来。须臾,他方才如梦初醒,怫然变色道:
“什么叫失宠?!师姐,你讲话越发没分寸了!!”
“……?”
这回却是夙沧怔住了:“就是字面意思‘失去师父的宠爱’啊,不然你以为呢?”
“…………”
玄霄的表情登时像被人迎面塞了个粪蛋在嘴里,还吐不出来。
他又想静静了。
夙沧却偏不肯放他清静,略加思索便一捶大腿恍然悟道:“啊!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宠爱的宠,不是宠妃的宠,也不是男宠的宠。”
“………………”
想静静,想静静。不要理会她,静静地想静静。
“是说你也想太歪……小青天那孩子,是不是把琴姐讲的七十六回‘真坏传’都鹦鹉学舌搬给你听了?你别多想,我不爱那个,不会拿来说笑话的。女孩子就该亲亲爱爱待在一处,为了个男人明刀暗箭的,有什么劲儿。”
“………………你什么都别说了。”
夙沧借着同他说话的功夫找够了乐子,眼看天边已有温沉暮色浮动,这才想起要轻描淡写带一笔正题:
“我说真的,师弟,这当口最忌讳胡乱求情。老人家多疑,可别以为我是故意渗透到琼华收揽人心呢。我平常行止不端,不是个值得人信任的货,旁人见了我多没什么好眼色,你们越是信我,掌门师伯越要觉得我有蹊跷,那就真害死我了。”
玄霄不以为意,轻嗤了一声道:“那怎可一概而论。你如何行止是我亲见,旁人不识你本性,难道我也如他们一般肤浅?”
这几日他听多了派中弟子的风言风语,心情委实算不得好,却忘了自己对夙沧的第一印象也是烂到飞天。
“是是是~你眼光最好,你一眼抵得别人万年。”
夙沧口中仍在轻浮调笑,心中诚恳的感激却是藏匿不住,语气不自觉地柔缓下来,“不过么……有你这一句话,我纵是千夫所指也挨得住了。对了,你们还没去掌门师伯那儿给我打包票吧?算我求你们,千万别。”
玄霄摇头:“没有。天青和夙玉听说你被禁足都大受打击,夙琴师姐又病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玄靖师兄……他是一心护你,但你也明白,师兄向来不受人青眼,他的意见在派中无甚分量。”
他略一停顿,似在迟疑,直到夙沧以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方才有些勉强地接道:“倒是夙瑶……师姐,在师父面前直言不讳,说你虽然任性顽劣,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断不会做出勾结妖邪、出卖门派之事,再说你也没那样的本事。”
“真不知她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师姐这样一板一眼的脾气,看久了倒也可爱。”
夙沧对夙瑶这份别扭的关心很是受用,不由就微红了脸小声笑道。等她痴痴笑罢,一抬眼只见玄霄面露不豫之色,忙又补充道:
“你也可爱。”
“……师姐自重。”
“啊,这话我有好久没听见了!特别怀念。”
“……”
玄霄挺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别理她别理她,说正事说正事……
“无论如何,鬼车岭与梦貘之事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伤疲在身,只须安心在此休养,静待出谷之时便可。切勿轻举妄动,旁生枝节!”
“诶,这叫什么话。”夙沧不服气地顶嘴道,“说到伤疲,你不是比我更甚,怎么只叫我一人歇着?好好一个人半截儿都变了石头,换别人吓也要吓死,我看你还是先养好自己要紧。”
玄霄听她一意推自己出局,心中郁愤,蓦地就寒了脸色:
“师姐这般信不过我?”
“我才要问你。”
夙沧学个仓鼠样子,吸口气把脸颊撑得圆滚滚,又啪地吐成了一声叹息。
“我说我不是坏人,师弟就这般信得过我?”
“自然。”
“……噗!”
夙沧没想到他应答如此干脆,第二口气还没吸住就漏了个干净。她自己是个朝令夕改没句准话儿的,从没斩钉截铁向人承诺过什么,骤然得了玄霄这种正经人的严肃许诺,那感觉就像天上掉个黄花大闺女送了自己满怀一般,有种战战兢兢不知手脚往哪里放的惊恐。
于是她决定学做柳下惠,趁着尚能自制,先把这大闺女送走再说。
“师弟信得过我,旁人却未必。你入谷已有些时间了,差不多便去吧,别累得你也受人议论。众口铄金啊。”
夙沧难得着意叮嘱人一回,玄霄听来却觉得小题大做,当下俊眉一扬道:“谁敢议论我?让他们当面来说!”
他说完怔了一怔,自己也觉得方才那句话太过不知收敛,正忖度着如何补救,却听见夙沧在他耳边清脆地笑出声来:
“好,年轻人就要有这点脾气。你平日总老气横秋的,我见着都怵了,还是这样子看起来爽快。”
夙沧早有察觉,玄霄素日举动都是拿尺规打出来一般的横平竖直,内里却自成一幅狷介狂草,是再多桎梏加身都约束不住的少年心性——他终究是自视非常人的。落在受他轻蔑的“庸人”眼中,或可说是桀骜难驯、飞扬跋扈,而在夙沧看来,人若没根傲骨支着,同咸鱼又有什么分别。
她在诸多刻板弟子中独独属意玄霄,最初不过是看中那一踹门的风流。
得他一如既往,是她三生有幸。
……
……
却说思返谷外,静静……玄靖在太清真人面前说不上话,急得怎么也静不下来,三天两头便去找唯一跟自己有交情又有身份的夙瑶说情。夙瑶初时只觉不堪其扰,次数多了也气极反笑:
“玄靖师兄,我看你是急糊涂了!我那些师弟师妹,个个是同她交好的,哪里有我替她说话的余地?”
其实她是早就说过话了的,不但说了,还借此机会向掌门控诉了夙沧上山以来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的诸般劣迹,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把这个无耻孽障说得连路边一坨干牛粪也不如,最终痛心疾首地得出结论:
——师父明鉴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逼的奸细!!!
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告诉玄靖的。
这一日玄靖又来缠着夙瑶软磨硬泡,恰逢玄霄同夙沧碰过面后从思返谷出来。夙瑶尚在迟疑,玄靖已急冲冲地上去招呼:
“玄霄师弟,夙沧如何了?”
“……”
玄霄忆及谷中人事不关己的脱线模样,一语未出已然气结,原地调息了片刻方道:“她好得很。”
“那便好……”
玄靖这才稍微沉下心来,收回手去慢慢地抚着胸膛,“夙琴今早也开始见好了,只盼夙沧和她一样,都是虚惊一场才好。”
夙瑶却没他这么乐观,俏脸上寒霜深重:“我看夙琴的病未必是巧合。或许那妖怪给她下了什么咒术,障眼法高明,连师父也看不出来。竟还想将这把戏推给夙沧的‘天命’,着实可笑!”
“不错,”玄靖向来是个不知怒的绵羊脾气,这时亦有了些愤慨之色,“天命之说,本属虚妄,何况是不知根底的生人……生妖所言?夙沧师妹对夙琴那样依恋喜爱,若是教她知道,还不知要怎样伤心。”
两人同仇敌忾将那装B犯痛骂了一顿,夙瑶犹自忿忿不解气——她一向是笃信天佑琼华的,在她眼中除妖伏魔即是天道所指,怎容得小小妖兽来眼前妄谈天数?而玄靖到底年长敦厚,万般不愉快皆出于心疼小辈,金刚怒目了一阵子也就自行平静下来,又想起一事向玄霄说道:
“对了师弟,你和夙沧带回的那截骨头,我才疏学浅识不得来历,便拿去请宗炼长老过目了。”
“宗炼长老怎样说?”
玄霄敷衍着问了一句,其实心里压根不在乎那骨头被拿去红烧还是煲汤。
“宗炼长老亦是再三查证,方才确认。”
玄靖说到此处语声稍住,神色莫名的有些古怪,像是在寻思着该怎样说下去。
“得知那正是上古异兽‘鬼车’的遗骨,长老他……似乎十分惊喜,不是我夸张,几乎已到了狂喜无法自持的地步。然后他说有事要找掌门相商,即刻便带着骨头走了。”
夙瑶不解道:“琼华派什么珍奇炼材没有,区区一个鸟怪,哪有这么稀罕?”
玄靖应她一声,又低下头若有所思:“宗炼长老于铸剑上造诣卓绝,他选材的心思,原不是我们可以揣度。不过听长老之言,这九头怪鸟确非凡物,不同于寻常妖魔……具体如何不同,他却没跟我仔细说过。”
“能布下这等结界,想来也该有几分本事,凭我——凭我们是无可奈何的了。”
夙瑶着意用了“我们”二字,强调并非自己一人无能。这点可怜的小聪明自然逃不过玄霄耳朵,他表面上不置一词,只交抱着双臂对她侧目而视,嗓子里一声哼笑却没能完全压下,漏出的那点儿尾音已足够令夙瑶羞愤交加,心中暗骂这学霸小子嚣张自大。
或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玄霄与同自己一般严谨刻苦、资质却远逊于他的夙瑶并不对盘,对这位师姐的吩咐训诫更是时时心怀抵触。
在他看来,夙瑶色厉内荏,没什么真才实干,是不大值得自己低头的。
“那,掌门师伯的说法呢?当日他说要彻查鬼车岭之事,至今也没下文……”
玄靖原本对人际关系最是敏感,如今情急生乱,一心只悬在夙沧安危之上,竟也没注意到两人间流转的尴尬氛围。
夙瑶别开脸不去看玄霄,将头左右一摆,沉吟道:“师父的意思……只怕是要搁置不理。观他与诸位长老举止,近日门派中似乎在筹谋什么大事,无暇顾及其他,也只好先委屈夙沧一阵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很正直然而已经有了点总裁兆头的霄哥,以及渐渐开始显得不太对劲的琼华。
玄霄和夙瑶一直不对付,两个人都是掐尖要强那种性格,玄霄看不起夙瑶,夙瑶看他是个傲慢的学霸。仙四最后看到俩中年boss跟小学生吵架一样内部撕逼,那画面真是太尴尬了(x
前半部分的沧霄可能是我两年来写过最苏的一段,大家看个乐,被雷到也不要挂我……假装庆祝抗战胜利连更,更到存稿没了自动切换成周更。更我加了,长评你们随意……
下章琴姐会把梦做完,爆点略多,做好心理准备(。
☆、到第三卷差不多可以聊聊黑历史了
夙沧禁足的那段日子,卧床静养的夙琴一样不大好过。
虽然有云天青鞍前马后照应着,夙玉、静静甚至夙瑶也时不时地上门探望,但她一日间不省人事的昏睡倒比清醒还要长久,竟是无福享用这份殷勤。
所幸,病人的优渥待遇她感受不到,病人的辛苦折磨却也没受多少。夙琴日复一日有气没力地躺平在床上,不叫苦不喊疼,只是一味昏懵嗜睡,身子懒洋洋的使不上劲儿,像在春天太阳底下软成一滩泥的花猫。云天青不来陪她说笑消遣,她没有旁的事做,难免郁闷无聊,便只好倒头向里避开窗外的阳光,一心逃入到那些有声有色的梦境里去。
然而即便是那段与她无关的桃源幻梦,近来也变得十分萧索了。
自她卧病时起,那梦境便像是卡文的写手突然爆了肝日更十万,剧情以龙卷风一般的速度向前狂飙。
她看见名唤“顾长别”的年轻道士随着那女子入了深山,山中旁的没有,独有一座鸡犬相闻的闲静村落,村里人妖混住,全无隔阂,情境之自在美满是外界所不能想象。顾长别大受惊骇,过往二十一载的人生经验旋即起了动摇,没斩杀一只妖物便悻悻然折返,此后更时常往来于村中,与村人和那村长模样的女子对坐交谈。
然后夙琴终于知悉,那仿佛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天生地养的野姑娘也有名姓,是取鸿鹄的“鸿”字与淋漓的“漓”字,写作鸿漓。
诗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鱼网鸿离,喻指“所得非我所求”,原就是个格外阴郁晦涩的字眼;再添上三点水,更带几分梅雨天一般沉重悱恻的湿气。此人胸中抱负与郁郁不得志的现实,自这二字便可略见一斑。
“小长别,外面那世界,我不喜欢。若有可能,我想教这天地都改个样子。”
有一日鸿漓与顾长别头顶着头躺在向阳的山坡上,很是柏拉图地盖着落叶纯聊天。鸿漓伸出细伶伶一把胳膊向着太阳,看上去无比脆弱,不堪一折的样子;却又无比坚强,仿佛她真能触到九霄之上高不可测的天意,将它随己之意翻转揉捏。
“要我讲呢,你们修仙的实在没几个聪明东西。这世上岂有造了杀业,还能得道飞升的道理?我想万物都该有它们自己的道,如果妖这物种生来就是为了给人屠的,那造出兽族的神农肯定有点毛病。”
“鸿漓!怎可无礼……”
顾长别涨红了脸要与她争辩,鸿漓却只是兴味索然地一口截断:“好了好了,我又不要你认同我。我只跟你讲,我不喜欢这人杀妖妖杀人、妖又杀人人又杀妖,周而复始没个尽头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