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靖也觉得夙琴冷静到不正常,总疑心她是忧思过重,不声不响地发了疯。有一回他试探着问起,夙琴正披衣坐在床上翻阅宗卷,闻言摇头苦笑:
“你当我不急不怕?我是急过了头,怕过了头,整个人都麻木了。我很想去找沧沧,可是我一走,别人立刻就能坐实我俩同谋,我再多长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我们在琼华还有事要做,眼下沧沧回不来,我更该顾着自己,至少要把她留下的事情做成,这样才算能给她帮一点忙,沧沧才会高兴。”
玄靖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出她这句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蕴了壮烈的决意。
于是他问:“那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夙琴微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沧沧是妖,我是妖的好盆友……你,帮我们?”
玄靖向来敦厚本分,自己也解释不清这一刻的鬼迷心窍,便搔着后脑勺讷讷地道:
“我跟泥土矿石打了半辈子交道,对这些死物的品种如数家珍,梦里都能背出来。至于活物的品种,我反倒是不大计较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至于玄霄,他从太清手中接过羲和剑后便自去禁地修行,除了同修的夙玉、同住的天青,已经很久没有弟子听见他的声音。而在诸多假作真来真亦假的小道消息中,唯有一条得了多名目击者的证实,算是确凿无疑:
关于夙沧原形一事,是夙瑶亲自前往告知玄霄。那夜他们刀光剑影地大吵了一架,玄霄直斥夙瑶空口无凭诬人清白,几乎要拖她去掌门面前理论。后来他一夜无话,第二日便带了两团“毛线球似的流苏”去寻宗炼长老。两人长谈许久,待玄霄从剑台出来时,日头已慢腾腾地爬上了中天。
头顶太阳白花花的晃眼,他走在太阳底下,人也是一身一脸的白,苍白煞白惨白,白得像是浑身活气都给绞了出去。只有一对眼珠子漆黑,黑得肃杀凌厉,像宣纸上狠狠按下两个墨点。
看见的人都说,那眼神里是含了仇的。
……
……
而另一边,夙沧也在山下有心无力地干着急。
她虽然皮厚耐操,但这次毕竟是少了个胳膊,总得花上个把月才能养好元神。夙沧不怕残疾,却怕朋友落到比残疾更惨的境地。
幸好琼华还留有夙琴这个暗桩,天青玄靖也肯帮忙,三人悄悄地折了纸鹤来充信鸽之用,时不时就有点儿消息从昆仑山上传下来。
于是夙沧得以知晓,羲和、望舒双剑已经大功告成,交付到了霄玉二人手中。夙琴孤掌难鸣,眼看着偷剑无望,便铤而走险向云天青拉起了外援,扮个神棍嘴脸开始剧透。
然而剧透也并没什么卯用,毕竟云天青不懂什么叫仙四,更不懂自己是三次元多少姑娘心中的悲剧男神——虽然可能比不上玄霄——他本着认真尊重的态度听完了剧透,然后表示师姐你说得十分生动,我也很乐意相信你,但我不能为了一个故事就跟师门撕逼啊。
夙琴无言以对。
的确,云天青和夙玉、玄靖都不同于她,他们对琼华是怀了真情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听来潇洒,却不是轻易就可道出。
她也曾尝试过釜底抽薪,直接劝夙玉放弃修炼——玄霄就算了,Get羲和那一日他眼里都是红的,仿佛人生又有了方向。夙玉心境通达,对所谓“飞升大计”本就是兴致缺缺,又因夙沧逃亡一事而齿冷,竟真的向太清提出了退意,试图交还望舒。
理所当然的,这也没有什么卯用。
只因望舒的设定十分讨巧,必须“以至阴女子为宿体”方能发挥力量,却不一定“要由至阴女子来使剑”。换句话说,望舒自夙玉握上剑柄那一刻就已认主,即使夙玉半路罢工不干,再换夙瑶上线也是OK。无论夙玉跑去天涯海角,望舒剑都能远程抽取她体内的灵力,至死方休。
“……这他妈什么霸王条款啊。”
夙沧将这武器设定含在口中细细咀嚼一遍,忍不住地骂了一句娘。
那清秀琴师抱着古琴从门口飘然而过,闻言停步颦眉,轻咳一声:“姑娘伤体未复,不宜劳神。”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在我家骂街啊。
夙沧回神转身,还未开口先绽出了一脸笑意,五官拼成朵盛放的花。
“琴哥……先生好。”
自她在这座宅院寄人篱下以来,已过了一段时日。她伤势未愈,那琴师也不开口撵人,只说自己并非此间屋主,让夙沧不必拘泥,去留随意。夙沧左右斟酌,一时找不着更稳妥的去处,也就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她去了倒好,这一留,就在太子长琴天定的永世孤独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太子长琴自从被“天意”批下了天煞孤星的命,直如从云端跌入尘泥,千年来流离颠倒,过得十分不堪。虽是风度涵养依旧,但那涵养不过空披一副皮囊,内里被漫长岁月蛀了个千疮百孔,早已不复从前。及至与夙沧相遇,他见惯了红尘冷暖,看厌了人世炎凉,已然是死了心绝了念,愤了世嫉了俗,自以为除我之外,人类全不是东西。
但即便走到如此地步,他仍是活着。活得想死,仍是不甘心放了手去死。
也是阴差阳错,他命魂四魄为人所夺,按理入不了轮回,死后残魂灰飞烟灭,是真真正正的万事空。苦了几辈子几十辈子,再苦他也不怕了,但要他就这么抱着以百年为单位的寂寞孤单去死,身后无人念想无人记,什么也留不下来,他不甘心。
太子长琴活着,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地活着,算尽机关沥尽了血,到头不过是贪生贪情。
他救下夙沧是一时兴起,因为那小姑娘伏在血与泥里挣扎求生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触动了死灰底下尚且温热的一点心肠。
——然后他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了。
他怎么会觉得她像自己?她要像他,他要像了她,那还得了?!
夙沧嘴碎,这些日子絮絮地向他说了自己身世,包括她记得的和不记得的。太子长琴看她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仿佛就是自己渡魂的某一世,九死一生地爬回家去找老婆孩子,却因为样貌改换,愣是把人吓了个半死,自己也差点被乱棍打成全死。这样的Bad Bad End他已经经历了几十上百次,换算下来当然该是自己更苦逼一点,但夙沧头一回遭这种罪,天真心性必定受创极深,大抵该有他十分之一的苦逼。
于是他把她当做个不谙世事的后辈,冷眼旁观之余又生了一点哀此生之多艰的愁思,为她,也为自己。
——可是这孩子她!竟然!完全不觉得自己苦逼!!
“这个嘛,我觉得我就是运气不好啊。手一滑被剁了手,在江湖不是稀奇事,还有人手滑就被削了头呢。”
太子长琴本想跟小姑娘交流一下被人目为异类的悲愤感想,万万没想到她在丛中回过头来笑,空空如也的袖管甩起来像道流云。
“什么,你说夙瑶师姐的反应?都是教育的锅咯,教育生偏见、偏见生悲剧,悲剧止于智者,但世上总不会人人都是智者。伤心归伤心,我是不怪师姐跟我翻脸的,也不后悔舍了翅膀救她。”
长琴又把手按上了眉心。他简直想不明白,就夙沧这可怜的智商和圣母的性格,是如何在人间熬过几百年的。
“不过我是真讨厌琼华——哎唷好爽,叛了师门总算能痛痛快快说了!总有一天我要修炼成大魔王回去砸了他们。”
……好罢,刁钻记仇睚眦必报,还不算是圣母。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夙沧大言不惭地发表完这番谬论,忽然就闭上嘴定定地盯住了长琴,眼中莹然有乌光流动,良久方才退后一步,笨拙躬身。
“我能在这里规划将来,能笑,能伤心,都是赖先生那日救我性命。我承认过去我遇上的好事不多,救人救了个人渣,拜个师门三观不合,最近更是倒霉到日了狗。但任他外头世界再乱,我心里总留着一块太平净土,装我最开心的记忆最喜欢的人,难过了我会躲进去,揣着这点念想我就能活。再苦再难我都想活下去,想看他们好,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救我,给我这个机会。”
“可是你呢先生,你心里有没有能躲的地方?”
“……”
没有一点点防备,迎面往心窝里戳来一把刀,刀上还涂了翔。
太子长琴越发地要对世界绝望了,难得他心情好起了一念慈悲,末了竟然还是挖坑埋自己。当初就该把她放野外烂掉。
正慨叹间夙沧已举步上前,神色凝重,一双眼却是湛湛有光,清亮灵活像天上的星。
她抬头看着他,真诚地说:
“所以你应该出门交朋友啊,心里有了人才会有念想。我最近听你弹琴,觉得你不光自闭还有一点抑郁的样子,这都是病,得治。”
“…………”
放开我让我先拍个沧海龙吟!!
但他终于只是和平常一般温文浅笑,口中道出的是:“姑娘有心了,这讽喻别具一格,在下受教。”话一顿,眼光忽而转为锋利,“——沧隅姑娘有此见地,可见冰雪聪明,却又何苦故作痴癫?”
夙沧被他问得愣住,望着远处出神思索了一阵方道:
“先生高看。也许我在世上待得太久了,虽然没有记忆,那些年月的痕迹却会留下来……就是所谓的吃老本吧,这不算聪明。我的确是傻,傻得再明白也是傻,就像现在我知道有个人要来撕我了,为了生命安全我该躲着他,但我还是很想见他。”
唯独在那一刻,她仿佛无懈可击的乐观通达裂了一道罅隙,太子长琴确信自己在她眼中看到失落。
他自然猜得出那失落从何而来,心中会意,不着痕迹一笔带过:“天色尚早,姑娘若是身子不爽,不如回房再歇上片刻。”
她终究还是有些地方像他的,贪生像他,贪情也像他。如果不是种族问题,他可能会以为自己某一世生了个孩子然后又忘了,而且孩子她妈智商肯定不大高。因此他不介意留她在侧,有个小东西看着可怜一下也是好的,好过没日没夜地顾影自怜。
“劳先生挂念。”夙沧谢过他关心,接着敛下眼眸摇了摇头:“我还活着,活着就该做活人才能做的事。死后有的是功夫休息,也不急在这一时。”
长琴听着古怪,蹙眉道:“沧隅姑娘都……这般模样了,还有事要做?”
“练左手拿筷子、左手写字、左手打拳,还要回忆怎么运用妖力,这都是事啊,我得养精蓄锐准备反杀呢。总不能做什么都叫先生帮我,我赖你一时也赖不了你一辈子,将来离了你我怎么办?”
夙沧说得理所当然。长琴觉得她真赖自己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反正他无事可做,平时除了弹琴就是看花看水,几十辈子看下来已经能倒背本草经,闲得想报复社会。他自认不容于人世,和妖鬼精怪作伴久了,自己也活成了一抹青烟似的鬼影。如今夙沧赖在这里吃白食,满庭空旷无人的死寂里突然有了活气,像是长年不见天日的古墓被人凿开孔洞,透下的光亮虽然刺眼却很新鲜。
因为新鲜,所以他不讨厌。
尽管她是真的很烦。
长琴不讨厌夙沧,夙沧当然更不讨厌他。她很爱看他抱琴在怀的样子,觉得这人行走坐卧无一处不好,坐定时是个端庄的苏字,走动时长衫曳地来去无声,分明是个飘逸的苏。讲话轻声慢语,每句话都像含了一缕深长的叹息,配上凝在他眉间的忿恨隐忍,就是图文并茂催人心疼的苏。
因为太苏了,所以她也只是看看,旁的不多想。她甚至不大热心于和他搞好关系,同他说话也是直剌剌的忠言逆耳,不像她对玄霄,越是上心就越带了委婉的讨好,察言观色读空气,话没出口先转上三十个弯,看他快要动怒就干脆闭嘴——她知道玄霄脾气不大好,所以她的脾气该是百倍的好,在小处顺他哄他,大处他不会负她,正如当初他许她那两句“你放心”。
可惜她偏生是妖,玄霄不会需要妖来哄,所以她的讨好毫无意义,他再也不能让她放心。
现在她算是解脱了,不必再顾虑他的眼色了。然而饱暖思□□,她开始想他了。
想就想吧,反正从前的日子是回不去了,放在心里想想也是好的。玄霄在她心底也算个念想,却不像琴姐玄靖那样触手可及不离不弃,他是她叩不开的桃源乡。
想就想吧,反正她要阻琼华大计,有一半也是为了他,另一半是为夙玉,多想想他俩有助于坚定决心。也许飞升不成的时候玄霄会懂她,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她与太子长琴怀着彻头彻尾两种心思,本是泾渭分明不能兼容,因为各有一段离合哀愁,竟然平安无事相处下来。
他每日风雨无阻地临水抚琴,她就在亭子顶上找个角坐着,晃荡着两腿雷打不动地听。她对音律一窍不通,只是觉得那琴曲动听,偶尔得了兴还老爱跟着哼上一段。她本是一把雀鸟似的尖脆嗓子,附上琴曲时却带了苍凉的沙哑,但那苍凉又不到位,愣是把好好一曲高山流水唱成了月亮之上。
长琴忍了又忍,终至忍无可忍,只好和蔼地叫她闭嘴。
夙沧也不觉尴尬,垂下脸来笑微微地看他:“先生,我每回听这曲子都觉得很亲切,曲子是你也是。真奇怪,我跟你认识才没几天,却好像几百年前就见过似的。”
太子长琴冷笑一声,心想没几天你就能把人血压逼高,我要是早跟你认识几百年,还不得把你下锅炒炒吃了。
他不知道——他不会知道,昔日天下清平,九凤鸿漓自榣山而过,低颈间惊鸿一瞥,对那崖边抚琴的仙人付了初心。然人间岁月最无情,转眼已把桑田都变成沧海,恍然隔过了千载光阴。凤鸟已作荒山白骨,天界再无太子长琴。
夙沧更不会晓得她在此听琴的意味,但仿佛是久远之前便已注定,她还要来听这一场琴。九凤欠了谁的恩认了谁做男神,总要在她手上还清。
或许冥冥之中,万事自有缘法。
如是匆匆一月逝去,夙沧终于康复完全。残肢无法再生,但起居自如动作灵便,已与常人无异。夙沧想起自己十七岁生辰将近,有心回家一探父母——即使那很可能并非她的生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