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恭!”
夙沧这会儿却又镇静下来,沉声唤他一句,倒也不作否定。看谢衣仍有不明之色,她便定了定神展颜笑道:
“‘近君情怯’夸张了,‘见贤思齐’却是真的。谢先生好人物,沧隅自惭形秽之下难免拘泥,但畏畏缩缩,反倒是轻慢了先生。沧隅失仪,请先生勿怪。”
这一席话说得诚挚,的确是带了她大半真心。至于掩藏的那部分,自然就同她对谢衣生平的闻后感(by琴姐)有关。
若有机缘,她很想问一问谢衣的答案——
……当然不是问他有没有爱过沈夜。
因为答案肯定是爱过。
而这机缘来得也极快,毕竟谢衣身负隐情,不能在同一处逗留过久。简略查看过夙沧伤势之后,谢衣沉吟片刻,不做踌躇,在众人期待眼神中清楚地吐出了一句“可治”。
“但沧姑娘毕竟是血肉之躯,为保稳妥,最好有精通岐黄之术者从旁协助……”
“这个自然,”长琴眼中神采迸现,就差一拍桌子说看我切离经了,“谢先生若不嫌弃,在下愿意一试。”
“……怎么说得像要联席做手术一样?我有点慌,琴姐你看……”
夙沧一句话未落就被夙琴压着后脑扣到了桌子上:
“——沧沧这个可恨的人生赢家!!我想静静!!静静!!!!!”
“不、什?!你想静静就回琼华去啊!磕我做什么?!!”
……
说是手术,其实夙沧身上也没挨着几刀子,大部分工序都着落在谢衣手底下那些五花八门的零件上。她作为单修DPS对奶妈的精细活计一窍不通,索性便摊开了三肢由着他们摆弄,翻起眼只看见两个黑鸦鸦的人头穿梭忙碌,时不时地凑到一起轻声交谈,画面和谐得没有一点PS痕迹。
老夫这辈子值了啊,她心想。
无所事事间她便侧过头去看谢衣整备偃甲,只见他一双手修长苍劲,动作轻灵没半点拖泥带水,十指飞转间续筋活脉,掌生断死,当真是巧夺了造物天工。
夙沧心下感服,不由地出口赞叹:“先生妙手,真是能让石龙睁眼。”
谢衣闻言微微侧首:“沧姑娘过奖了。其实偃术所造不过死物,若不以姑娘灵力为媒,也只与寻常木石无异。”
夙沧听出些意思来,又见伤口肌骨已经处置停当,便侧目向长琴递了个眼色。长琴会意,随口寻个理由起身告辞,留下她同谢衣独对。
谢衣欠身不置一词,以余光目送着他出了门去,方才向夙沧苦笑:
“沧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夙沧肃然敛容:“谢先生是明眼人,沧隅不敢相瞒。不知先生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有了几分“由不得你不听”的架势。
谢衣手间动作不停,也不恼她多事,仍旧温声好气:“自当洗耳恭听。”
于是夙沧开讲,讲的自然就是篁山九凤那笔千年烂账,简洁明了毫无修饰,要的只是他明白前因后果,求的只是他一个回答。
有时她很感谢琴姐的剧透外挂,虽然在改剧本上没有什么卯用,但至少能让她预知到何人值得信任,何人可以相交。
她听过谢衣的故事,知道他出生于高悬天上的流月城,有个一年十二月都眉毛似剪刀的总裁师父叫沈夜,也知道沈夜为了维护氏族害及人界,谢衣正是同他三观不合而出逃——若不是夙沧眼下自顾不暇,以她好出头的脾气,肯定也得对这档子浑水横插一脚,飞上天去跟沈总裁掰个手腕。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谢衣的故事里,夙沧苦思冥想,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谢衣已经做到最好。
谢衣做到了最好,那么她呢?
在九凤鸿漓的故事里,她是不是真的做对了,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
事到如今已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她很想知道。
不是安慰、不是怜悯,她想从一个真正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口中,听见这个答案。
“……以谢先生之见,沧隅千年所为,是否错了?”
夙沧十分清楚,自己的存在本身即是个错误。
只要“沧隅”仍在,也就意味着九凤命魂仍被束缚于篁山恶阵,仍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修道者的性命。夙沧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夜锅碗中浮起的残羹,历历鲜明,那都是她的罪过。
因为她不愿放弃篁山亡灵、不愿背叛鸿漓的愿望,所以千年来她徘徊世间,苦心寻求回生之法,从未想过要回到篁山解开结界。
守一族而祸苍生,其实她同沈夜有什么区别。
“是。”
夙沧想到此处时谢衣也开口,那声音如此清明,穿透她脑海中一切喧嚣纷杂而来,如日月朗然醍醐浇顶。
“姑娘所为,谢某不能苟同。”
“…………”
夙沧双眼放空怔忡良久,终于如释重负般泄了口气:“……是吗。”
是吗。
我做错了啊。
这份执念从一开始就注定毫无结果,千年磨难千年孤独,到头不过是白费功夫。
夙沧并没有坚强到万事都能一人背负一人断言,如今从旁得证,才算是真正能够放下。
谢衣注目于她,忽又徐徐摇头:“但谢某却不能指责姑娘。姑娘蹉跎千载,却能在一夕之间勒马抽刀,当断则断,如此坚决勇烈,世上又得几人。”
夙沧不觉愕然:“先生看得出——”我准备去作死?
“自是不会错认……”
谢衣沉着如水的面目上忽然有了涟漪,清清楚楚是一抹怀念的笑意。
“谢某离开故乡之际,大概也曾有过你此刻表情。”
夙沧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她可以想见其中惨烈。
内心最后一道坎都已越过了,从今而后她将与过往秉持的信仰彻底诀别,一往无前至死不悔。
——她是鸿漓半身,她的骨血神识都因鸿漓而有,鸿漓就是她的造物主她的神明。
——但她却要背叛鸿漓。
在她解开结界的那一刻,篁山亡魂散尽,鸿漓所有的苦心孤诣、算尽机关都将化为乌有。
桃源终归一梦,醒来万事成空。
这就是她——“沧隅”要还给生身之母的报答。
幸好我不是唯一承受如此两难的人,夙沧仰头看着谢衣,近乎阴暗地如此想道。
多有趣啊,我爱我的母亲正如他爱他的师父,但爱与拥戴是两回事情。世间何来双全法,不负天下便负卿。
夙沧已径自得出了结论,那边谢衣却仍有下文:“姑娘所托之事,谢某已经听从。却不知姑娘能否应允谢某一事,权作抵报?”
夙沧一怔,随即失笑:“谢先生但说无妨。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我能做到的,定当赴汤蹈火。”
“区区小事,谈何再造。”
谢衣摇头,双目濯濯远胜新雪,竟像是半点不曾沾上红尘浊气。
他说的是:
“如今姑娘身体有损,还能以偃甲再续。若有朝一日生命之火熄灭,莫说谢某,只怕天上仙神也是爱莫能助。谢某僭越,还请沧姑娘答应……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轻言放弃。”
“不……放弃?”
“是。”
四目交接间夙沧一个晃神,恍然看见谢衣眼中有道剑光,通透凛冽像能一直照到她心里面去。
“请姑娘竭尽全力,活下去。”
“……!!”
夙沧慌忙合上了眼,感觉到眼皮底下不可遏制地开始发热。
然后她开口,一向清朗的嗓音里带了摇摆,风中烛火般细弱却很坚定。
“……是。”
——有许多人都怕夙沧一去不回。但没有一个人的恐惧,能够胜过她自己。
她不想死。她很怕死。
可这世上总有一些时刻,苍生在后情义在肩,容不得你怯阵逃避。
虽千万人,吾往矣。
吾……好他妈的想回来啊。
(对了……要活下去。)
(说什么赌十分之一的几率!什么丧气话!我这么英俊的鸡头,当然是要努力把它变成百分之百啊!!“沧隅”的确是因鸿漓而生,但是我来过、我爱过、我活过,沧隅就在这里啊,凭什么我非死不可?!)
“说来沧姑娘却是位前辈,先前谢某有眼不识,失礼了。”
夙沧胸中正是意气翻涌,谢衣忽然微笑着打破了沉默。瞬间云散冰消,片刻以前的肃杀气氛恍若从不存在,满室又是春意盎然。
“沧……前辈义肢已调试妥当,不妨尝试着稍作活动。如果无碍,谢某再为你准备化鸟时使用的偃甲。”
“——别!别叫前辈!!”
满腔豪气顷刻瓦解,夙沧举起一真一假两条胳膊抱头哀号起来,“我不听,我今年十六岁!!!”
……
次日早晨——
“原来如此,”夙琴听完夙沧复述,点头如鸡啄米,心目中谢波波的形象一下又高大了许多,“真是一物降一物,想不到沧沧也有受人教育的时候。”
夙沧趴在桌上有气无力:“我不是一直受琴姐教育嘛……”
夙琴咣地一掌拍在她耳边,几乎让她整个头弹了起来:“那时候你脑残,哦不,你失忆啊!”
“随便啦。”夙沧提不起神与她闲扯,“谢先生人呢?我这条胳膊蛮好使的,我想问问他能不能顺便再给我装个迫击炮。”
“你是要冲上街大喊I'm Gundam嘛?!太土了好吧。”
夙琴顺手推开窗户,伸长了脖子冲外头张望:“谢波波好像跟男神出去散步压马路了,我看他们谈人生谈得挺开心,这下真要打开新世界大门了。”
夙沧捧住头一脸崩溃:“他们俩能谈什么啊?人生主题都不一样……”
夙琴一本正经:“可能是高龄文理科男神之间的学术交流。”
“……所以文理科怎么交流……”
“商羽万花和天工万花,怎么不能交流?”
夙琴一面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一面撑着下巴回想起了今早长琴嘱托:“对了,男神说他有份礼物送你,算是祝贺你五体健全,你见了肯定高兴。估计今天就能到。”
“礼物?”夙沧诧异,“还有啥比迫击炮更好的礼物?”
“死心吧,你没法从乌鸡变成战斗机的……”
夙琴正碎碎吐着她槽,忽闻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当即欢欣雀跃地蹦下了椅子,一溜小跑着过去开门:
“来了来了,你别说男神把妹效率真高,我真心建议沧沧你从了他,别敲啦来——你————?”
现身于门口的“礼物”,白袍蓝衫,剑眉朗目,赫然是一副她们再熟悉不过、却也没太多交情的面孔。
“大……师兄……”
夙琴刚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便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抽痛。她茫然低头,只见利刃如霜自前心贯入,仅余一截剑柄透出。
“玄震师兄,我得手了!”
那出剑的弟子扬声大叫,抢步上前向屋内横扫一眼,神色益发喜出望外,“太好了,那妖物也在这里,正好一并清理门户!!”
玄震却是面色大变,斥道:“夙琴罪不至死,谁让你下此重手?!万一将妖物惹恼……”
“……………………………………”
他这句话,说得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BGM:镇命歌·祭谢衣。超棒的同人歌,建议听听看,这里放两句歌词和念白:
一书一谱一途一术 一生尽回护
至珍至敬至慕 至望而却步
传道授业解惑释疑 拨月迷津渡
至真至情至性 至捐命相赎
谢衣:“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我一直感觉整个古二就是个生命大讲堂,谢衣主讲(。
道理沧沧都懂,但毕竟是要承认“我这一辈子干的事没有P用”,要放弃这么多年的生存目标,心里肯定有纠结。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周围人都不乐观,大概只有谢衣这个三观正到飞的外人能笃定说出“活下去”吧。
章末琼华惯例做大死,@天国的怀朔【棒读】
一句话:你要相信我是个傻白甜小天使,心诚则灵……
☆、今天开始做总裁(上)
如果有人问夙琴“你想穿越去当红古风单机的世界吗”,起初她是拒绝的。
不是不喜欢——她当然喜欢这些游戏,但每当回想起它们,她都恨不得现场表演一番胸口碎电脑,空手撕光盘。
就拿眼下见了实物的这几作来说,无论是冰封琼华、蓬莱废墟还是流月城,她踏入最终迷宫时都觉得手脚冰凉喉咙发干,半点也没有即将通关的喜悦。花了几十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到头来终局唯一无二,该死的不该死的一个都救不回来。她坐在电脑前哭了笑笑了哭,为那些不存在的角色悲喜疯魔,最后看着画面心中一片空落,手里除了个鼠标以外什么也握不住。
然后她索性就摔了鼠标冲进厕所里放声嚎啕,痛痛快快做一回代入感过高的中二病。
这都什么事儿?人家打游戏烧钱,她打游戏烧心。
爱上云天青,是一把刀。
粉个谢伯伯,是三把刀。
再苏一苏男神太子长琴,那就是枪林弹雨,万剑归宗。
日啊!!
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些剧本作者就是唯恐玩家玩儿得太开心,存心来给他们添堵的。
——但是,夙琴所目睹的这个世界、亲身经历的故事,却与她记忆中的“剧本”大不相同。
这个世界的云天青,在夙玉之前先与她相遇,志同道合心有灵犀,即使忘记了剧本她也对他一见钟情。
这个世界的太子长琴(一半),虽然已有了点儿“苍天弃吾,吾便报社”的危险兆头,但他刚要发病就被人捏着喉咙一个劲往里填药,将疯不疯遇上以毒攻毒,生生地就把那股疯劲儿给憋住了。
这个世界的太子长琴(另外一半),大概永远也不会得名“百里屠苏”。韩云溪也许还能遇到风晴雪,但他一生都是韩云溪。
这个世界的夙玉……依然是她的情敌,只不过她俩的箭头指向都是一头鸟,名叫凤傲天。
而这头凤傲天呢,正在疯癫嬉笑、漫不经心,同时又是确切无疑地,改变着这个原该以悲剧落幕的世界。
作为发小夙琴喜欢她的沧沧,作为三次元玩家,她发自内心感谢这只魔性玛丽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