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极为崇拜圣祖陛下,但只学其形,未得其神。孝经曰,孝者,三年无改父道。若弘历上位,只怕三月便会废除您的种种举措。雍正朝多年改革,终究徒劳无功。”。
雍正皇帝神情越来越郑重,我知道我打动了他。
我什么也不必说了
他喃喃地说:“然而,宗室之中,拥护弘历者居多……”。
我说:“弘历阿哥待人宽厚,素得人心,便如圣祖的八阿哥一般。”。
这是狠厉的最后一击
在这句话之后,弘历再也别想做皇帝了。‘
而且,雍正皇帝还有一个隐忧,自从康熙晚年九子夺嫡之事之后,他在位这么多年始终未把八阿哥党、十四阿哥党的势力剪除干净——满人就那么点人,他怎么剪除!想灭国吗?
他担心弘历压不住他们。便是一个圣祖嫡长孙弘晓,只怕弘历收拾他都得费一番周折。
而弘晖却是能力出众,手段老辣。雍正皇帝对自己这个出家多年的嫡长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然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我不明白这种担忧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我绝不想看着熹妃做皇太后、乾隆掌控国家六十年!为此身蹈险地,在所不惜
雍正皇帝把冷漠严酷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跪了下来,匍匐于地。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陛下听过这首诗吗?”
雍正慢慢道:“这……莫非是明朝宫女所作之诗?”。
我含泪说道:“明朝宫女郭爱入宫见殉,死前作此诗……人的寿数本来天定,这不足以深较;人生如梦,到死前才能觉得。如今我要先我的父母而死去了,心中惭愧我的不孝……现在我心中凄凉万分,这或许也算是祭悼了吧!”
“宫妃明莼,自愿为陛下身殉。”我泣不成声,“心甘情愿,并无怨怼,只希望陛下……多多怜惜照顾我的家人……”
想不到最后还是自己求死
还是以这么残酷卑微的姿态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雍正皇帝脸上也现出悲恸之色,他极为艰难地说:“……罢了,把你一人搁在这世上,朕终归是不放心,谁来照顾你呢?……朕多番为你考虑周全,终究是无可奈何……与其放着你任人欺凌、无依无靠,朕还不如日后带着你走,终归是朕一人费心罢了……”。
他低声说:“宣妃所求,朕准了。”。
第四章 求婚
为你祝福的,我必赐福与他。那咒诅你的,我必咒诅他,地上的万物都要因你得福。——《圣经》
妙见扶着我从养心殿中一步步挪出去
宫娥太监们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完全看不到我满面泪痕、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中有青春妙龄的少女、青涩稚嫩的少年、经历沧桑的青年女子、看遍风雨的中年男人。
他们每日小心翼翼、受苦受累、低人一等,或许他们有自己微薄的快乐和希望,但我知道,在不久之后,或许就是三年之后,这些人的命运将和我一样,猝然断裂。
唯立学说者可以传世,唯立功德者可以不朽,唯立制度者可保子孙百代。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现代人很难想象,这些苦难、勤劳、与其他人毫无差别的人,是怎么被制度压制得一代人又一代人,遭受欺压、蹂躏、侮辱,痛苦悲哀地度过一生。
他们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怨天怨命
却永远,连一个出路都看不到
妙见扶着我在御花园一方青石凳上坐了下来,她说了声“主子,奴婢僭越了”,用手帕轻轻擦拭我的脸颊
我才发现,眼泪竟然从未停过
她的手势轻柔,眼神专注中带着些怜惜同情。我握住她的手,很暖和、很柔软,我的心慢慢找回了些许温度
我闭上眼睛,低声说:“妙见,我把你放出宫去吧。”。
她大吃一惊,跪下道:“主子?”
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我宫中的上下宫侍,都还没到放出宫的年纪,若我说把你们都放出去,那皇后娘娘必然不许的。但我只为你一个人求个出身,她定然不会介意……”
“想一下,你出去以后,想做些什么呢?是想去哪家王府,做个教习姑姑,还是出宫嫁人,或者回家和家人团聚?你不要着急,细细地考虑,我必让你一生富足。”。
她只是摇头。妙见额头很宽,目光温和,看上去显得很有智慧,虽然她并不识字。她说:“主子,妙见绝不出宫,定然一辈子陪着主子。”
在皇宫里,夫妻之间、母子之间,都是不说一辈子的。反而是奴婢和主子之间,常常相随一生。
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妙见,我思虑过甚,心神损伤,已是命不久矣了。你走吧,我不想身后看见你被人欺负。”
妙见只是说:“不会的,主子,您必有后福的。”。
她目光哀恳,神情笃定。我静静微笑,我依附于雍正皇帝生活,他担心自己走后我被人欺负,所以要“带我走”;但我绝不像他一样,我死前,不会让一个无辜者为我陪葬。
花枝一动,我喝问:“谁?”
我坐的地方四面开阔,之后左侧的一丛花枝有所遮挡,但这花枝密密匝匝,里面绝不可能藏人。我睁大眼睛看着,花影一动,一个冰蓝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竟然是弘晖
入乡随俗,他的乌云鬓发也没了,替换成了清朝人的半月头,但有句话说,粗服蓬头,不掩国色,就算这样,他依旧姿态翩翩,气质洁净,如同谪仙临凡。
我看了妙见一眼,她乖觉地施了个礼,走到一旁给我们把风去了。
我有点无语,这小妮子好似很有红娘的自觉。
弘晖在我旁边坐下来,望着我,明朗地笑
他笑起来时眼角弯起,明媚而灿烂,真的还是一派少年姿态。谁能不喜爱他呢,有了这样出色的儿子,皇后这些年是越活越年轻了。我皱着眉头问:“明亲王有事吗?”。
雍正皇帝笃信佛教,他存活的儿子里面,弘历和弘昼一个被册封为宝亲王,一个被册封为贝亲王。这当然不是雍正皇帝把他的两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当宝当贝了,这两个字在佛家用途颇广,是光明而尊贵的字眼。现在多了个历史上没有的弘晖,他得到的字眼是“明”,比“宝”字、“贝”字更加堂皇而尊贵
但为什么偏偏是明亲王呢?要知道,我前后两世,名字都是明莼,他冒用我的字,真的让人有点郁闷啊
他一点也没有平日冰美人的样子,很是自来熟地凑上来,握住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他含笑说道:“阿莼,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什么都别想,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过了这两年,一切都会好的。”
“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但是我发誓,以后,以后一定让你过得开心,最开心,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全都会捧到你面前,就算你不要也没关系。你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这是……表白吗?
太久,太久没有听到的,纯真而热烈的感情,直白却幼稚的许诺。如果是前世,我会怎么回答他呢?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太习惯听到别人这么说。”。
“谢谢你,不过我们可能不太适合。”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友情是才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这时候,我却冲口而出:“你凭什么这么说?”是啊,他又是我什么人呢,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面前,只有帝王才能说出这样的大话吧?。
然而,他做上皇帝之前,我已死了。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陪着我最讨厌的老男人。
就算我没死,我也绝不会去做他悖论逆德的小情儿。有这个闲心,我当初为什么不去勾搭弘历?
这一家人,就没个好的。我瞪了他一眼,摔开他的手站起来走了。
我扬长而去前最后一眼暼到,他满面失落,肩膀微微缩起,看起来竟然像是个受了委屈而要大哭一场的小孩子
烦
在我面前装什么?明明是可以带兵打仗的大将军王,明明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明明在雍正皇帝面前扮孝子扮得人人赞誉,明明阴险厉害到连后妃的大宫女都能收买。
明明不是什么好人
竟然在我面前像个纯情少年,被心上人瞪了一眼就失魂落魄、惊惶不安。
不想再去想他,我瞧着窗外阴下来的天色,大雨要来了,乌云翻卷,风声呼啸,空气中带着欲坠的水汽。宫女捧上来一杯水果茶,我窝在摇椅里面翻着一本李渔的《闲情偶寄》,把思绪放到今日午后和雍正皇帝的对话上来
其实之前更想看的是《红楼梦》,但是今年,可怜的文字狱受害者吕留良在死后五十年,刚刚被剖馆戮尸,门徒学生纷纷被害,真心是惨不忍睹。我担心我搜集《红楼梦》的话,说不定会提前给可怜的曹公带来厄运,于是只得作罢
想不到我都穿到清朝来了,居然在死前还是看不到《红楼》完本,悲痛。
雍正皇帝突然从圆明园搬到紫禁城,本来就意味着有大事,弘晖又远远地被他从边关叫了回来,想必真是要马上立储了
可能这世界上除了雍正皇帝本人和大太监苏培盛外,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从雍正元年开始,雍正皇帝就已经把爱新觉罗弘历的名字放在了正大光明匾后面。
这些年来,他百般培养弘历的势力,对弘昼放任自流,善于揣摩帝心的臣子几乎都知道弘历隐形太子的身份。为此他几乎算是亲手杀了弘时
可谁能想到弘晖居然没死呢?
弘晖身为元后嫡子,在身份上几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无伦是汉人还是满人,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都会倾向于选择他——他的上位,才是名正言顺,而名正言顺意味着波折少、斗争少、风险少
而皇后那拉氏一族,比起熹妃钮钴禄氏的娘家,又是不可同日而语。可惜弘历已经有了给力的妻族富察氏一族,富察氏甚至比那拉氏更有发展潜力。但是妻族和母族不同,正常情况下来说,母族是皇子一生的政治资本,但妻族却没那么确定,人只是嫁了个女儿给你,不代表就得把一家人都绑死在你这条船上了。而且弘历生性风流,四福晋富察氏的日子并不好过,最近这两口子更是离心离德——不得不说,皇后那拉氏母性使然,战斗力凶悍无比。在这一点上,姑且算二者打成平手。
身份、势力,接下来就是帝心
其实这才是最关键也最不好把握的一条。清朝皇帝乾纲独断,在满族统治者眼里,天下人都是他们的家奴,才不理会大臣是怎么看的、拥护谁呢。
要不是这样,八阿哥胤禩早就上位了
一个像雍正这样的皇帝,为了国家累死累活、殚精竭虑,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把国家交给一个蠢蛋
偏偏弘晖像是吃了激素的,明明才刚刚从山上回来,在朝政上比浸淫多年的弘历反而更敏锐、更有创新性。只能说,可能有的人就是天生有政治细胞。而且这人还很有军事才能,居然能亲自领兵打仗,还一上战场就大胜了两场
雍正皇帝觉得倍儿有面子——当时弘晖上战场的时候,他给弘晖的封号就是“大将军王”,领贝子衔。和当年的胤祯一模一样
他就是故意气他十四弟的
可能男人都有战场情节,当年胤祯亲自带兵上战场,羡煞了一干兄弟,雍正虽然靠着在户部搞后勤得了老爷子的心当上了皇帝,可心中的遗憾从未消除。
现在儿子给他把场子找回来了,他那个开心那。
一直以来,为了给弘历正名,增加政治资本,在对外宣传的时候,雍正一向是默许“圣祖亲自抚养论”的。所以,在朝上朝下的流言中,说弘历天生聪颖,某次力射猛虎,被圣祖皇帝一眼看中,惊叹此儿有前途,带入宫中亲自抚养,甚至在更隐秘的流言中,有圣祖早已在生前选好了孙子辈的继承人这种说法,说弘历的地位是经过圣祖康熙爷认证的。
这当然纯属胡说八道
康熙皇帝是个多么重视身份的人。他的嫡子两废两立,始终不舍得放弃;他的后宫里,汉人妃嫔永远得不到高位;他的继任者,雍正,是皇后佟佳氏的养子,曾被康熙皇帝亲自抚养,是余下儿子中身份最高的
弘历身为四阿哥一个格格生下的庶子,根本就得不到老爷子最大的重视。康熙皇帝最喜欢的孙子一直是太子的长子、他的嫡长孙弘皙。什么康熙皇帝亲自抚养,康熙皇帝忙着呢,所谓的抚养,压根儿就是扔在西四所太监宫女带着而已,最多偶尔问问功课。
而我知道,在乾隆皇帝上位后,这些流言越演越烈,甚至变成了,康熙皇帝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中无法抉择,于是通过“看皇孙”的办法,决定选择四阿哥以保证皇族三代不衰。
雍正皇帝当年从二十多个兄弟中杀出一条血路,用尽种种手段、付出良多牺牲才终于得到帝位,现在倒变成依靠儿子上位的了
不知道他死后有知,憋不憋屈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弘历很是崇拜圣祖康熙爷,愿意效法祖父施行仁政。为了这个,雍正皇帝不止一次向我表示,他其实并不是非得把兄弟们赶尽杀绝,但是——“我不为他把手杖上的刺拔出,他怎么能握得稳呢?”
这个典故出自朱元璋,他的太子朱温生性仁厚,不满父亲对功臣赶尽杀绝,于是劝谏。朱元璋给了他一根扎满刺的手杖,让太子拿起来。太子当然拿不起来。朱元璋喝道:“你明不明白,皇权就如同这手杖一般,我不帮你把刺都拔了,你怎么握得住!”。
我当时点头赞他英明,赞他仁慈,赞他懂得大局。
回去摔了一个茶杯,关在房间里破口大骂
丫纯属胡说!当然,可能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帝王做事,总不会都是为了一个方面的理由。可他要全是为了儿子考虑,他有必要命令八阿哥休了八福晋吗?有必要在八福晋死后还把他挫骨扬灰吗?有必要虐杀九阿哥吗?
他报仇报得开心的很,还在我面前装样!
不过,这件事情无疑折射出,雍正皇帝确实不放心弘历,觉得他不够强。
我今天直白地告诉他,您的宝贝弘历最大的问题不是不够强,他最大的问题是路线走错了。您推行廉政,他推行仁政,等着吧,他一上位,您累死了怡亲王、差点累死了自己才做好的各项改革,全得报废
这一点点明后,弘历就完蛋了
就算没了弘晖,雍正选弘昼也不会选他
对于领导者来说,自己的政策、主张、思想不能继续推行,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别的不说,我朝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