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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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当归-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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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院静,小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弘晖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低声问我:“想什么呢?”。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常常出现。他总是在问我“阿莼,听什么呢”“阿莼,梦见什么了”“阿莼,想什么呢”,仿佛一刻不了解我的想法,他就会感到不安。
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不理他。但现在,我会含笑用柔和的声音回答。
虽然内容并不和谐。
“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到那个地方去,日夜捶打洗涤为生呢?”
他愕然之后满面怒色:“谁敢让你受苦?”
弘晖认真地说:“阿莼,我活着一日,绝不让你有一分一毫的不开心——若我死了,我也必定把你托付给我最相信的人,让你有人护持,一生无忧。”。
我打断他:“不必。”
“什么?”
“我说,不必,如果你死了,就带我一起死吧。永远和我在一起,不把我抛给别人。”
他有些迷惘地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仿佛反应过来似的,走过来欣喜地抱住我。
我抬头亲了一下他形状美好的唇,他猛然吻住了我。
第二天他下朝回来时,我依旧在睡觉。
弘晖从来不介意这些,可是他也不去勤快地批折子会见大臣了,他就靠在床边陪着我偎在床上,时不时偷偷亲我一下。
和有的人在一起,只会恐惧压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为你而感到幸福,你也会为他而感到快乐。
虽然我早就知道弘晖他没有姬妾,但是,嗯,经过昨晚我更确定了一些。
我并没有因他的纯洁而感到羞愧难受。他也没有为我的不纯洁而着恼。
有的时候,真的会发现我们的很多意见都相当一致。比如,在某种男性惯有的情结上面。
我闭着眼睛继续小憩,问他:“我蛮好奇的,你怎么还不立皇后?”。
弘晖委屈地答:“我还在孝期……”
孝期?我无语了。
他要真孝顺,我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我又问:“陛下怎么还不大婚?”
弘晖很聪明,立刻答道:“太后还在帮朕参详。”。
前一句话,是太后会问的。后一句话,是臣子会问的。
既然他有办法,我不再问了。过了一会儿,弘晖小声叫我:“梓潼。”
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就说:“陛下在喊谁?”。
弘晖说:“我的皇后只有阿莼。”
我听得笑。其实我并不着急,雍正皇帝死后,我不再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现在的太后,弘晖的生母。
我们两人继续着愚蠢的对话,仿佛一直能幸福到地老天荒。只是,心中淡淡的阴影,连我也不明白是什么。
到来年五月,我的昏睡症渐渐地又犯了。雍正十三年过后,弘晖将年号改为“元和”,逐渐摆脱雍正朝的影响,启用新人,在沿用旧制的基础上逐步开始推行新的政策。
这是每一个皇帝都要经历的艰难而又振奋的时光。或许每个皇帝面临的困境不同,但是相同的是都遇到过挫折。
元和元年,我逐渐开始面对外人。
内外命妇进宫来拜见我这个贵妃——也是唯一的妃嫔——的时候,我对外只是说,是先前宣贵妃的妹妹,小明氏。
谁也不是傻子,也有命妇当面质疑我,这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我竟然和自己的亲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么。各种讽刺、流言、质疑、私下里的咒骂更是少不了。
甚至,家里人进宫时,也隐晦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我这个贵妃活着,并不比当时就身殉先帝了更让他们高兴。
这些我都不放在眼里。
有的时候,命运会安排你经历一些事情,而当你直面过人生最深重浓黑的炼狱,经历过迷茫、自我怀疑、痛苦、恐惧、绝望,你会发现这世上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你动容。
有人说,心如古井水,波澜誓不起。但我想说,有的时候,人的心会变成岩石。
值得庆幸的是,爱足以洞穿最厚重的石头。
后来我随同弘晖去紫禁城里居住,我住进了储秀宫,弘晖不愿意住养心殿,只得又搬入了乾清宫。距离有些远,有的时候,我就会在乾清宫中留宿。
这一切当然都是很不合规矩的,我心知肚明,但面对弘晖含着祈求的笑脸,实在是无法拒绝他,也无法扫他的兴。
已经年逾六旬的太后那拉氏对我从未提出什么意见,但有一次她在请安之时忽然对我说:“弘晖一直说,要立你为后,希望本宫同意。我想说,我没有什么意见。”。
我并没有流露出欢喜之色,肃容看她。
太后说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很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何况,弘晖这般喜欢你,我又怎么舍得他不快活?”
她说着说着,竟陷入深思。
我没有打断她,事实上,那拉太后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自从雍正皇帝死后,她常常会流露出这种情状。
似乎是沉湎在旧日回忆中,无法自拔。
有的时候我会恍然,雍正皇帝本来也算得一个清正刚直的美人。那拉太后和雍正皇帝并没有太美好的时光,胤禛每一个时期,最喜欢的女人始终不是她。到他登基为帝之后,与皇后的情分更是消耗殆尽。按理说,皇后不该这么想念他。
但是还有一句话,旧时光不如你的眉眼。
有的时候,一个人给你带来的痛苦和辛酸远多过他带给你的快乐,可是,你还是会克制不住地去想他。
许久之后太后才回过神来,她的声音轻缓,如同慈宁宫中飘出的佛香一般,积淀着微微的尘灰气。
“我只是很想知道,册立皇后是要告祭太庙的,你——打算如何面对先帝的牌位呢?”
我经常会和弘晖聊天,有的时候是午后,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有的时候是睡前,听着外间雨滴声、风声、更漏声,说出最隐秘的心事。有的时候是梳妆的时候,外间幽花一树明,屋内美人眉黛远山长。
他面临的困难只会比我更多,不仅仅是少年执掌江山的责任,身为一位帝王,大臣们对他的道德要求也是苛刻而细致。不论是他沾染父妾,还是为了一名妃子而荒僻六宫,无疑都是很不符合君王标准的行为。
有的时候,我会感谢身处清朝。
清朝的臣子毕竟没有明朝清流们那么有自主性,清朝本身也有许多原始社会遗风,孝庄文皇后就曾下嫁多尔衮——补充一句,这一千古之谜,我来到清朝宫廷后总算弄清楚了大致真相——不然我真怕哪天我们两人给愤怒的群众们砸死。
他对我几乎没有秘密,我对他却不然。比如——那天太后说的话,我就没有告诉弘晖。
或许,我爱他,还是不如他爱我那么深。
许多人都会以为,被爱比爱人更好,有安全感,又不那么辛苦,不害怕受伤。但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你爱得少,注定从一段感情中得到的心灵财富就少,收获的快乐也少。
更何况,还有那么深的愧疚。
弘晖曾入仙山修行,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我前世在仙侠小说中看到的修真人物。我见过他的师妹们,也听到她们“不经意”的议论,说我就是弘晖的情劫,或许,度过我这一关卡,弘晖就能再上一层楼。
爱不爱一个人,感觉真的完全不同。
我对雍正皇帝毫无好感,所以当他因为政治原因冷落我时,我对他只有鄙视和厌烦,或许还有一些庆幸,从未对他本人产生过一丝温情。但我爱弘晖,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在其他人眼里并非那么纯粹,我感觉到的却是愧疚。
愧疚误了他的修行,耽搁了他的前程。
我从未质疑他对我的纯粹、珍贵、美好的爱情,但是,生活的重压还是难以避免地逐渐倾斜了过来。
五月份来临的时候,我又陷入了漫无天日的昏睡之中。当时弘晖陪我来西苑这边住——也就是后来的北海公园一带。西苑内有太液池,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琼岛上白塔如同一条从天垂下的白色绸带,整座园林一派神仙气象。
特别是在没有大批旅游群众的时候。
如今有正是夏天之前的五月,气和时逸,目静神怡,一派碧海晴天、霜缟冰净的姿态。虽无霜雪之景,却仿佛有霜雪之后的洗练之气。
如果手里有数码相机,随便抓拍一张都是可以用来做电脑桌面的好景色。
我的凝和殿中却完全不是外界这样安详的景色。
朝着窗外观察了一遍景色便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我惊讶地发现又已经到了晚上,弘晖正坐在我床头看折子,眉间隐隐有些怒气。元和元年一月,准噶尔的噶尔丹策凌遣使来庆祝弘晖登基,言辞间很不礼貌而且无赖,弘晖碍于形势短期内又不能再次和他们挑起战争,当时我也没见他那么生气。
我低声说:“弘晖……你怎么了?”
他霎时抬起头来:“阿莼,你醒了?”他俊俏的眼中带上了难言的喜气,瞧得我也开心起来。但下一刻,他板着脸说:“阿莼,你怎么不喝药?”。
我摇头:“弘晖……对不住。”我扯着他的袖子,“我实在不想喝,也没什么问题,你便让我多睡睡,好不好?”
这次没这么好过关,他不悦地道:“太医说你血不归经,应该疏通气血,阿莼,乖乖喝药,我不是不让你睡觉,但是这样总归伤身。”
我默然地瞧着他,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后他果然态度缓和下来,有些忧虑地说:“算了,不喝就不喝吧……今年底我再去拜会师父一次,他必定已经原谅我了,到时候我再把归神益气的丹药给你服用几粒,总比吃这些杂物好。”
我大中华博大精深的中医怎么就成杂物了?修□的不要瞧不起世俗世界好不好?
他当时下山是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为此他很是愧疚——仿佛没让我沾着修仙的好处是他的大不对似的。
他面对我的时候,总像傻瓜似的,让我越来越喜欢他。
他抱着我,刚洗过的头发濡黑湿润,拂过我的耳畔:“阿莼,不吃药可以……不过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弘晖就已不在园中,下午的时候我起来了,宫女陪着全身发懒的我在园子里逛,他说了有礼物给我。
我总觉得自己快死了。
昨晚我没有回答弘晖。
在梦里,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来,去年八月二十一的那一日,雍正皇帝突发急病,他早已安排好了后事,命太子弘晖继位,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和张廷玉辅政。
当日我亲眼看着他立下遗诏,遍数此生功绩,并把传位诏书交予辅政大臣手中……我悄悄躲在帘子后面,一声也不敢出。
耳边仿佛听见了死神凄凉的足音。
到二十二号的时候,他还在处理政事,我勉强笑着安慰他:“皇上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我看您还健康得很。”说完我又后悔了,谁知道这些封建帝王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以为我贪生怕死呢?
雍正皇帝温和地瞧着我,忽然说:“阿莼,你随朕去一个地方。”。
我被他带到了一间密室。
原来清宫之中,当真有掀起石板、走很长弯曲的道路才能到达的石室。我当时心跳如鼓,不敢相信他会在这种地方结束我的一生。我无数次推测前方会有什么,棺木?珠宝?秘密的诏书?
那路是长的,那门是窄的。
进去之后我却遭遇了平生最大的震惊。
密室里摆了满满一房间的书。用这个时代珍贵的透明玻璃作成图书馆陈列室的模样,甚至连书底都铺的是我喜欢的天鹅绒,一切一切,都符合我的想象。
里面每一本书,都是我的手迹。
最开始的时候我眼空心大,所以最早、距离门最近的是《治国策》,薄薄的一册,其中内容,并不见得高明。后来我觉得,国家最重要的还是改革,所以第二本略厚的浅黄色封皮的书,名叫《论中华改革之路》,这一本书,一百五十年后或许会有教人之用。到第三本书的时候,我明了这些理论上的东西帝王不会喜欢,开始写《工业怎样成就》。
我写过《西方科学与数学》,我也写过《寂静的河流——小提琴之美》。
我写得每本书稿,都会被雍正皇帝派在我身边的人拿走。
后来,我整理过一本尚未定稿的《中西方哲学比较》,用铁匣子装了,悄悄埋在土中,希望后人把它挖出来。
过了半个月我一个人去看,用一把花锄把地翻了一米深,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旁敲侧击,问过雍正皇帝,他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一定是把它们撕了、烧了、扔了。
所有写过文的人都会说,文章就像作者的孩子一样。
我的孩子们是我的思想、我的希望,我不甘湮灭于土,我想过作出一些成就,改变人类发展的道路。
否则,也许某一天我自己都会觉得,我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奴才、一只蝼蚁。
一切梦想都毁掉了,我几乎发疯。后来常常无事饮酒,权作麻醉之用。
我万万没有想到,它们并没有成为污泥中的碎片,反而好好地躺在玻璃柜里,静静地保存着。甚至那本我愤懑之下写的《风花雪月录》,记录了诸多宫廷秘史,不仅仅是清朝的,甚至有不少关于前朝的流言。写完后我甚至有了被灭九族的觉悟。
就像那些被雍正皇帝抄家灭族的文字狱的受害者一样。
没想到的是,那本书竟然还安然地躺在那里,配了浅绯色的封皮,上面是雍正皇帝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闺阁录》。
我愕然地回首,看见雍正皇帝含笑的脸。
如此的温柔和煦,仿佛初雪后放晴的天空。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的温柔。
明莼篇 终章 皇后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宫女们扶着我走到了一间宫室,那里有中华民族的无价之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我抬首看去,匾额上是弘晖飘逸的三个大字:快雪堂。
快雪堂内阿监特意上来解说:“这本是陛下特意为娘娘置下的,日后这院中一草一木,都归娘娘所有……自然也包括这宝帖。娘娘日后若有何名本真籍想要放置,也可都归入这边,自然有专人妥善保管。”
建一间专属的藏书室么。弘晖真是有生活情趣,兼又考虑周全,最难得的是,还事先为我置办好了镇室之宝——《快雪时晴帖》
前世常有人说,如果他在房产证上写你的名字,那就嫁了吧。
在这里,或许可以改成,如果他在《快雪时晴帖》的珍本后盖上你的印章,那就嫁了吧……
宫娥们自然凑趣,纷纷上前称赞陛下的善良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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