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尘雪听得要落泪。
在电视剧中,主人公们总能重逢,但在现实里,往往却是仓促一别,罗浮梦断,遗憾永远留存在断裂的生命中。
被秘书碰一下,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惊愕地发现俞老满面哀色,几欲泪下。这位刚强了一生的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光明中的小儿子,他低眉垂目,认真演奏出跌宕呜咽的哀音。
俞老轻轻说了一句:“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什么都按他的心思来,他什么都有了啊。这孩子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得意、不快活的?”。
“他为什么非要这么折磨自己?”。
陈尘雪呆住了,在她眼里,俞玄义是神,他哪怕哀伤痛苦,也是他自己高高在上的选择。可是在父母眼里,他一直是一个求而不得、不能自拔的受到伤害的孩子。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俞玄义抬头微笑,台下掌声轰然。然而在光线昏暗的二楼,他的老父亲遥遥凝注,忧虑心切,终于从曲调中听出了他幽闭自守的心声。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玄义(九)
集锦篇第八十七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
那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
春来,春将又去,但是这对写字楼里的人是没有任何影响的,陈尘雪指挥着小秘书去布置会议室,一边询问秘书室的负责人,参会人员都通知到了没有,是否准时到达,还叮嘱着物业的服务员如何给参会人员斟茶倒水。
整个三十七层闹腾个没完,随处可以听见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
到会议开始之后,这一层才安静下来,不参会的就各人回各人的办公室办公,秘书室负责人进去做会议记录。
一直开到十一点,会议室红棕色的大门被哐一声推开,好几个公司的负责人一起抬起头开错愕地瞪着气喘吁吁的陈尘雪,秘书惊异万分,险些把笔帽甩脱出去。
陈尘雪顾不得失礼,疾步走到正中央的俞玄义旁边,那尖尖的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特别刺耳。平时她最注意仪态,讲究的是穿着再高的跟也履地无声,今天是彻底慌得忘了。
俞玄义也惊讶,扬起眉来问:“怎么——”。
陈尘雪把他的手机递过去,对话正接通着,上面明明白白两个字“明莼”。
俞玄义怔了一下,从她手里把电话接过去,眉心焦灼地拧起来。陈尘雪简直能猜到他现在的想法,这手机和手机号都是在明柯手里的,他保持着号码不废掉,但是也从来不用它。今日突然使用起来,莫非是明莼爸妈出了什么事情,比如身体不适住院之类?。
自从他对外道出“亡妻”的称呼之后,就真的一肩担起了女婿的职责——当然,明莼爸妈是不知道的,只以为这个弟弟突然贴心懂事了而已。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俞玄义把手机一贴在耳边,立马跟触电似的僵在了那里,明莼轻轻笑着:“喂?小叔?是小叔吗?我明莼啊,我现在在家,咳,别怕别怕,你待会儿事儿办完了过来看看我,我跟你讲清楚原委……我现在活着呢……”。
真耶?幻耶?。
竟然还有明柯的声音,冷笑着:“你就别吓这可怜人啦……”。
“明柯等我说完!小叔啊,我刚听你秘书说你现在在北京?中午有空没?来吃饭好不好?我下厨,喂明柯,我跟你说我已经学会做饭了,还挺不错的……”。
俞玄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马上来,你别动,别挂电话。”。
“啊?不急的,别打扰你办正事——”。
“我立刻过来,跟我说几句话,你真是明莼吗?跟我说几句话好不好,千万别挂电话……”一边说,一边已经站起来,大步走出去了,到最后,竟然奔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陈尘雪脊梁上走了真魂,脸色雪白神情木然地站在当场,给秘书推一下,才勉强说:“方副总,您先主持会议吧?各位,非常抱歉,俞总的父亲出了一点状况……”。
这些人大都知道俞玄义的红色背景,抬出俞老来,他们虽然好奇,也只能纷纷点头表示理解。
她也转身,急急跟了上去,在电梯口的时候高跟鞋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俞玄义的车早已经追不上了,陈尘雪发动车子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来,转到花店去买了一大捧蓝色妖姬,端着笑容走到明莼家门口。走出电梯之后高跟鞋踩在地砖上,那声声响像是打在心上似的。
到底出了何事?。
当年明莼并未死去?她其实远涉重洋被高人所救?或者研究所终于做出了成绩,复制版明莼复活过来,被灌输进本体的记忆,自以为是地走回明莼家,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越想越觉得是后一种可能。
其实之前对此事还犹豫万分,不知道应不应该顺从俞玄义的心意。可是这一刻她怒上心头,这种替代的事情绝不允许发生,让一个由人工培养出来的“明莼”替代那个红颜薄命的好友天真懵懂地生活,这种电影里的事情,绝不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至少她肯定不会成为帮凶。
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也太不像俞玄义能做出来的。
她端起笑脸,敲门。
开门的是明柯,懒洋洋斜着眼睛看过来:“是你啊,有事吗?”可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纵横,嘴角温柔地弯着,眼神总像有些心不在焉和不耐烦的意思。
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欢乐正等着他,他早已不耐烦应付这个尘世。
他不想让陈尘雪进门。
陈尘雪笑,诚恳地说:“俞先生让我送花来。”。
有女孩子轻俏的声音:“谁呀?明柯,还不快让客人进来?”。
明柯换上一个无奈的笑,转头说:“刚回家特别兴奋可是,一听到有人来就竖起耳朵,恨不得自己抢上来开门。”又偏过头来,冷淡生疏地:“进来吧。”。
陈尘雪赶紧迈进去,站在玄关处就忍不住伸头望,一看之下登时呆住——。
明莼穿一件紫灰色乔其纱裙子,头发散着,一边拿沙发上的芒果干吃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韩国综艺节目《我们结婚了》,主角是维尼夫妇。她一边看一边呢哝抱怨:“走的时候最后几集没看完,唉,早有人给我介绍这片子,我一直拖到大四才看,结果就漏掉这么多年——”。
她的头枕在俞玄义膝上,俞玄义右手轻轻抚摸她的黑发,神情无限温柔,无限怜爱。
这种软糯娇甜的姿态,这娇慵含笑的神情,分明就是明莼!。
不不,陈尘雪再仔细看一眼,才要舒一口气,这女子太美,那意味无穷的大眼,清透洁白到毫无瑕疵的皮肤,天然含笑又透出尊贵的嘴角,都不是明莼所有。
明莼是美人,但大抵是那种在街头上遇见会眼前一亮的秀丽佳人,不像此人,看着和一般女子着实不大一样。
要用恶心一点的形容词,大概就是气度尊贵又仙气飘飘吧。
何人如此大胆,胆敢上门冒充?。
她把头在俞玄义的手心蹭一蹭,这才滚半圈趴在沙发上昂起头看过来。这小动作,又神似明莼。
她惊喜地“哎呀”一声,“是尘雪?是尘雪吗?好久不见啦——”。
飞快地起身穿拖鞋冲过来,明柯在陈尘雪背后推一把,陈尘雪身不由己向前半步,迎上明莼的拥抱。半秒钟后分开,明莼简直高兴疯了,忽然大叫大笑道:“终于回家啦!他娘的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明柯噗地笑了。明莼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沉着脸:“女孩子怎么能说脏话?而且你嚷嚷得街上都能听见!”。
明莼笑嘻嘻凑过去:“妈,我亲爱的妈,大美人妈,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讲究这个?小叔,我儿子好看不?”。
明莼妈妈说:“我都老太婆了,亏你说得出口。”。
俞玄义走上来,手臂贴着她的肩膀,是一个半搂的姿势:“嗯,照片照得很好,小孩子也很好,长得不错。”。
明柯说:“虽然这个外甥暂时见不到,不过总算没给老子丢脸。”。
每个人都在说,每个人都在笑。
明莼爸爸笑呵呵的,在仔细鉴赏一叠照片,陈尘雪凑过去看,头一张,穿着黑西装的男子和穿着白婚纱的明莼,旁边是作小花童打扮的小儿子,抿嘴,笑意羞涩,眼睛圆溜溜。
一家三口都惊人的美貌。
再翻一张,龙袍的男子和凤裙的明莼并肩站在一起,神情严肃,旁边站着戴朝冠太子礼服朝靴的小儿子,满脸的冷淡遥远,双眼却很有生气,偷偷瞟着明莼。
我的天。这真不像戏服。
一百多张照片,小男孩从半只手臂长,长到三四岁面孔小小,再到五六岁怀抱小足球额头冒汗,最近的一张,是八岁多的样子,已经到成人腰部那么高。
明莼一直抱着他,母子两人亲密无间,一起欢笑。
可是不,这真不像一对寻常的母子,陈尘雪猝然抬头,她发现了不对。明莼一张桃花面宜喜宜嗔,分明还是十八岁的样子。
那么年轻,那么鲜活。
小孩子长大了,可是美貌的妈妈一直青春如昔。
到吃过中饭,俞玄义终于问出口:“阿莼,孩子父亲是……”。
明莼支着下巴,有点苦恼不知怎么说的样子。俞玄义握着她的手,紧紧包住,安慰她:“没事,不好说就先别说了,这次回来,不会走了吧?”。
明莼眉心拧成一团,扁着嘴抬起头:“过两天就要走了……后天。”。
明柯先发怒:“到底怎么回事?姐,你让那男人带着孩子来,我们家又不是容不下他,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但是,必须在家里,不能走。”。
明莼忍不住笑,又皱眉:“你知道,在这个时空我早已经死了,盖亚意识排斥我,这次能回家三天,全托赖弘晖。不是不想留下,是不能留下,留下会死。”。
啊多么残忍。陈尘雪偷眼去觑俞玄义,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竟然是转瞬即逝的事情,谁能受得了?。
明柯脸色发青,怒视着虚空。
俞玄义抬起手,把他拉着坐了下来,声音竟然十分和缓:“没关系的,最重要是你活着,过得好……我们,还有你爸爸妈妈,以为你去世的时候,伤心到无以复加。如今苍天怜见,你竟然还活着,我们还求什么呢?”。
明莼眼圈红了。
她认真说:“我以后一定认真练功,努力增长功力,一旦有办法就回来,哪怕能多留一小时也好!”。
可是陈尘雪看到,俞玄义的手在轻微地发抖。他不是不激动的,然则早已太过擅长控制感情。
俞玄义拉着她,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中坐下来,明柯也跟上来,把明莼围在中间。这是一个十分适合谈话的姿势氛围。
俞玄义始终握着她的手,没有一秒松开:“突然去那个世界,吃了很多苦吧?我很想知道,都说给我听行吗?”。
明柯不甘示弱,把明莼圈在怀里,也说:“姐,我那小外甥多大了?”。
明莼慢慢沉入回忆:“那次发生车祸之后,我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很冷,但是身上又很烫,被子很潮,还以为是发烧了。结果再睁开眼睛,就发现在一间很小很黑的房间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给我喝水,还说‘千万别出声,别让人发现你在生病’,我一下子就懵了……”。
讲了很久。明莼爸爸妈妈也坐在一旁听,不住叹息心痛。
明莼的经历竟这般传奇,从宫女到皇后。还和神仙扯上关系。
出门的时候,陈尘雪收到了明柯警告的眼神,她忍不住苦笑,默默颔首表示明白。人的接受力实在很奇怪的,它竟然也受到环境影响。由于这间房子里的人都这么的镇定、关怀,她也就不能尖叫一声夺门而逃,或者把明莼拖进精神病院。
把小乖从小学接回来,她停留在明莼家没有回去,一则俞玄义现在就在这里,二则家里发生大事,无人能全心顾及小乖,她来照顾是应有之义。
俞玄义早派人把东西统统运回来,明莼房间恢复原样。她坐在少女时代的温馨房间里,无限感慨,再看时,一针一线、一张纸一支笔都保存如新。就连贴在门后的便签纸都还写着“这周去看牙医”“交高等数学作业”“写论文”。
纸条泛黄了,还被黏贴上来,提醒着女孩子与时代脱节的小要求。
之前俞玄义一分钟也不肯让明莼脱离他的视线,就连她去卫生间他也在门外站着,搞得她又窘又笑,不能理解。这时候看着芳居如昨,仿佛明白了保管的人那难期的心事。
如果她不曾回来,那么这些东西,也就是被妥善保存一辈子。
无人知晓的。
当天晚上,明莼无意间说了一句“明柯,你看你外甥都这么大了,你找女朋友没有啊”。
明柯生气,说“你管我,我不结婚”。
明莼莫名其妙,“你不结婚爸妈怎么抱孙子啊”。
明柯冷笑一声:“除非你给我生一个,否则别管我的事。”。
明莼更是愕然,明莼爸爸喝一声“胡说什么”,明莼妈妈催各人回房睡觉。俞玄义不吭一声,慢悠悠攥着明莼的手,跟着她走进房间去。明莼停了一下,不知为何没有做声,随他一起。
陈尘雪坐立难安。明莼爸妈却默默坐着又看了会电视,许久,明莼妈妈才自言自语地说:“玄义也怪不容易,你我别管,别折腾出人命来。”。
明莼爸爸说:“没事,他们晓得妥善处理。”。
老两口忽然笑了:“这下多了个皇帝女婿,还有个太子外孙。”。
“女儿还是皇后。”。
“还不赶紧去查查雍正朝的史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朝代?唉,早知道有这回事,还不如让阿莼去学历史。”。
“她做得不差。——行行,我马上去查,待会儿给你看。”。
玄义(十)
集锦篇第八十八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
陈尘雪走上露台。
明莼站在那里,她穿一件蔚蓝色纱裙,衣袖的褶皱被清晨微风吹得摇荡。一边,一大捧玫瑰花幽香浸透,陈尘雪走进才看见,她正捧着杯子喝咖啡。
“早。”。
明莼回头微笑:“尘雪。”她想一想,十分平常地说,“小叔昨晚上在沙发里坐了一夜,现在睡着了。这几天如果有什么公事的话,还是推一推吧。”。
她知道尘雪想要问什么。而这个聪明体贴的人,她不等陈尘雪难堪地发问,就先说出了答案。
陈尘雪止不住的心酸。明莼既然洞察了俞玄义的感情,又怎么会不明白她陈尘雪的心事。
她爱他,他又爱她。
这许许多多的感情就如同乱絮繁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