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彬说:“半年多没研究,积攒下一批了,到龄干部八人,其中两人已超过三四个月了。这八人中,下面县里三人,市直机关五人。另外还有四个需要动的处级干部,一个是防汛中失职,一个是嫖娼被抓获,两个是参与赌博的,这些人也得研究处理,下面请王部长把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讲讲。”
王永福取出一张表格,先将前八人的基本情况,特别是出生年月和准确到龄时间,作了详细说明。然后又将后四人违纪的时间、地点、情节以及单位党组呈报的处理意见都作了介绍。四家单位的处理意见中,都有“免去一切职务”这一条。
王永福说完,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实际上是等一把手的开场白。一把手开了场,大家便顺着往下说,这也成了多少年不变的习惯。
这些情况上星期一王永福已给陆浩宇单独汇报过,因此陆浩宇早有成熟意见。可他今天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长,这是因为光明磊落的工作中搀和进不光彩交易而感到理缺。嘴软,浑身不得劲。他深深感到私心原来是一种包袱,私心愈重,包袱愈沉,私心若脏,包袱简直就是一个火疙瘩,烤得人透不过气来。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崭新的然而也是痛苦的体验。
“我说说吧。”沉默少顷,陆浩宇开始说,“六十退休这是国家的统一政策。如果没有主持科研项目的业务领导同志需要延迟的话,到龄退休,按政策办事,这是不需要研究的,这一点不会有啥异议吧?”
其余三人均点点头,表示无异议。
陆浩宇接着说:“对于四位违纪干部我的意见是同其他违纪干部放到一起,统一研究一次。但有一条我们今天需要明确一下,这样的同志是不是还留在领导岗位上。我个人的意见是参与赌博、嫖娼是严重的腐败违纪行为,免职还是撤销职务,这个以后研究处理时再定。但有一点要明确,这些人不能继续留到领导岗位上。这一点有没有不同意见?”
许彬和王永福都表示同意。
黄山柏也说:“没意见。”
陆浩宇说:“这样我们的议题就变得单纯了。到龄退休的八人,因违纪不适于留在领导岗位的四人,总共要空出十二个位子来,今天我们初步议一下,这十二个位子谁占合适,王部长你有个意见吗?”
王永福说:“谁合适,我没有成熟的意见。这个主要得听你们领导的意见。我要说的一点是,这事不能拖了。
多少人都瞅着这个位子,竞争非常激烈,人们像疯了一样跑。早点定了,免得人们疯跑了。“
许彬说:“这不叫竞争,是跑官。”
陆浩宇说:“在一种竞争意识的支配下,拼命工作,在实绩上见高低,这才是正确的竞争。疯跑是一种腐败现象。”说过之后,又觉得有点嘴软底虚的感觉。
王永福点点头:“是这样。据反映,经委主任要退,副职们都坐不住了,四个副主任,除排名第三的还能稳住外,其余三人都跑,关系也很紧张,互相诋毁,抬高自己。早一点定了,他们就能早一点安下心来工作。”
陆浩宇问:“那位不跑的是谁?”
王永福说:“就是煤运公司总经理张子宜的儿子,叫张宗。”
陆浩宇来了个先入为主:“我们应当重点考虑这个不跑的。”
不料黄山柏马上顶了上来:“张宗不合适。第一,跑官已是一种普遍现象,哪个人绝对不跑?张宗不跑是全靠了他老子,老子跑算不算跑?所以对待这个问题应现实一点,第二,资历差了点。当副主任刚到三年,其他人都是五年以上了,他上了别人意见会更大。第三,此人唱歌、跳舞、桥牌、麻将、游泳,开车样样行,是个现代派,玩主,试想想,这样的人还有多少精力能用于王作?”
黄山柏顶得很硬,但陆浩宇并不感到意外。黄山柏与他的磨擦已不是一天两天。问题的根源正是在人事问题上,黄山柏很重视干部任免,井喜欢自己提名,固执地坚持。起初陆浩宇多有让步。从去年以来,陆浩宇耳朵里关于黄山柏受贿敛财的话听得多了,就警惕起来,在某些有争议的干部任用问题上,一般不再让步。矛盾也就由此而起。黄山柏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针锋相对开了,你不同意我提的,我也不同意你提的,你否我一个,我也得力你设置一点障碍。这样的磨擦在碰头会和常委会上已经公开化了。
陆浩宇在张宗的问题上主要是想摸黄山柏的底。现在这个底已摸到了,他不准备在碰头会上同黄山柏争论,正要搁过张宗议下去,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说:“陆书记,韩副市长电话。”
陆浩宇接了电话回来时说:“交通厅魏厅长要走,我和黄市长去送一下。碰头会先开到这里,看来今天不行了,抽时间再议吧。”
会散了,陆浩宇端着茶杯回到自己办公室。许彬跟进来,坐到沙发上,显然有话要讲。
陆浩宇问:“许书记你还有啥事?”
许彬问:“我看出,经委主任你是想用张宗吧?”
陆浩宇反问:“就是因为我说了那一句?”
许彬说:“我是想,张宗的事张子宜不可能不跟你讲。
他要讲了,人家张子宜安排了你家陆伟,你就不好一口拒绝,也得适当照顾照顾。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陆浩宇问:“咱先把照顾搁一边,你说说这张宗到底怎么样?”
许彬说:“要论资排辈,轮不到他。政绩平平,也数不着他,黄市长讲的贪玩也是事实。但要用也行。那人思想活跃,观念新,压上担子,或许比那些老资格还要好一些。当然,黄市长会硬顶到底,这一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不过没关系,你给副书记们打个招呼,我跟其余常委说说,能够通过。”
陆浩宇瞧着许彬,内心里十分感激这位助手。这不仅是因为他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同他保持一致,而且在张宗的事上为他提供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但他没有继续谈下去,而是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谈,我得很快到宾馆去。”
六
三天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大会,进入大会发言阶段。到下午五点钟,九家发言单位已全部发言完毕,因此提前一小时散会了。
陆浩宇叫司机把车开到服装大世界去。这是全市的先进典型,九家发言单位的第一家。典型不能搀假,何况又在市委眼皮底下。他想顺便到那里看看情况。
他在服装大世界接触了二十多个员工,了解到不少真实情况,心里觉得踏实了些。这时已到下班时间,他不想去会上吃饭,把司机打发走,自己步行回家。
“陆书记,你不是在会上吗?”
背后有女人说话。陆浩宇回头一看,是市长夫人刘桂菁颠颠走来。这女人比祁云小一岁,可前几年就提前退休了,帮她的残疾儿子经营一个烟酒铺子。现在看见刘桂菁,便知道铺子就在附近。
“回家吃碗手擀面。”陆浩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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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桂菁笑容可掬地开玩笑:“这就叫妻美饭也香。祁大姐的手擀面,比会灶上的桌饭都好吃,是吧?”
“吃桌饭并不舒服。”陆浩宇说,“难道老黄不是这样?”
“是倒也是。”刘桂菁说,“不过老黄不像你,连点家庭观念都没有,一头扎到会上,两天没见面。今中午,我女儿从云州过来,想见爹一面也没见着,只好走了。”顿顿又说:“陆书记,到我家铺子跟前了,带一条烟到会上抽吧。”
陆浩宇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抽烟了。”
刘桂菁问:“你啥时戒了烟?”
陆浩宇说:“已经一年多了。”
刘桂菁点点头,颇有几分同情他说:“唉,你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也可怜哩!烟是小天火,每月就那几个钱,能烧得起吗,前两年我家老黄也下了决心要戒烟,后来办了这个铺子,每月能挣个好几千,也就不戒了。你看,我万秋拖着条腿,挣下几个钱,让他那小天火不停地烧呢。”
陆浩宇多次听祁云讲过,这刘桂菁和人说话,总要拖到她的铺子如何赚钱。祁云说:“别人不敢露富,她敢,残疾人开的铺子,又是市长的儿子,税务局是没人敢多收税的。其实,她开张时进过一批货,以后就没进过,黄山柏收下的烟。酒源源不断地充实她的货架。”现在,陆浩宇对这个铺子的妙用可算彻底明白了。如果是实实在在经营,她比别的小铺摊点好不了多少,说挣了多少钱全是假的。是怕人算活账,作掩护。但从成本核算讲,挣也是真的。别人卖一条烟一瓶酒,只是挣点批发零售间的差价,她却有不花钱的可靠货源,没有成本,卖多卖少全是利润。
陆浩宇这么想着,就说:“桂菁,我真该感谢你,你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现在下岗职工办摊点的不少,都说挣不了多少钱,你们却每月几千每年几万地挣。可见,关键还在于怎么经营,对不对?”
刘桂菁有几分得意他说:“同样一个铺子,看你怎么开呢。”
陆浩宇说:“我想开一个现场会,你们母子俩好好介绍一下经验。另外,我估计你在进货时也有绝招,把批发单位的人也一并请来,帮你总结经验。你看怎么样?”
刘桂菁的笑容顿时消失。随即又强努着笑,可强努的笑就有点不像笑了。“陆书记!”她说,脸上是那种不像笑的笑容,“你可千万不要张罗。我们个人开的小铺子,开现场会干啥?你要开我就宁可关门停业。”
陆浩宇瞧着刘桂菁着急的样子,付之一笑,迈步往前走去。边走边想:黄山柏怕人算活账,搞了个铺子。铺子是掩体,在这个掩体后面,他可是真枪实弹地干哪!
由黄山柏,他想到自己。
回到家里,正在客厅擦拭低柜的祁云问了一句:“回来啦?”陆浩宇“嗯”了一声,便进书房脱外套。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条幅,便坐到椅子上,专注地看起来。上面写的是:
绢帕蘑茹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这是我国明代兵部尚书于谦在出任山西巡抚时写的一首诗,于谦大权在手却十分清廉。当时明代社会送礼进贡已成风气,他却两手空空去朝见皇上,并留下这首诗。陆浩宇对这首诗非常喜欢,就请一位书法家朋友写了,挂到墙上作为座右铭。眼前的东西不一定时时能注意到,挂上几年了,他今天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细细解读每一句的含义,体味一个清廉官吏那种崇高境界。
善于察言观色的祁云见丈夫进门时情绪不大好,以为是会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现在又见他呆呆瞧着墙上的条幅出神,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在张宗的问题上又有反复?于是忙将一摞报纸拿进来,企图将他的注意力从于谦的诗上引开。
“看看报吧,两天的报纸,秘书拿过来的。”祁云说着,瞧陆浩宇,又忙乎她的去了。
陆浩宇开始翻阅报纸。他本是要先看《人民日报》的,可一拿《人民日报》,露出《南方周末》,一个通栏大标题使他震惊——“市委书记戚火贵被判死刑,巨额财产1300万从何而来”。他一口气看完这篇占了多半个版面的大块文章,心里很不平静,朝外喊道:“祁云,你来一下。”
祁云问:“啥事?”
陆浩宇说:“给你看篇文章。”
祁云笑道:“我读书看报不比你少,这是你以前的评价。现在退休了,时间更多,你的报纸来了,我能不先睹为快?你说吧,哪篇文章?”
陆浩宇声音高了八度:“来来来!”
祁云进来了。
陆浩宇在文章标题上拍了一掌说:“你把这篇文章读读!”
祁云十分平静地说:“读过了。海南省东方市市委书记戚火贵,纳贿敛财一千三百万元,被判处死刑。”
陆浩宇说:“你好像无动于衷?”
祁云说:“我认真读了,也没有使我们为此坐卧不安的理由。第一,戚火贵太贪,伸手要,直接索取,赤裸敛财,在一个财政收入仅有六千万的一个穷市,索取不义之财达一千三百万。第二,戚火贵太愚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官场小圈内的游戏规则,如果他能按这个规则把游戏做下去,那是不会有问题的。人家花钱是要办事,你给他把事办了,上下高兴,皆大欢喜,他为啥要检举你?检举对方的同时,自己的官职上也等于贴了耻辱的标签——花钱买的,闹得自己违纪违法,臭不可闻。有这样愚蠢的人吗?戚火贵的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败露的。你注意没有,文章中点到两个人,一个是镇党委副书记王进发,花了八万求他把其弟弟安排到市法院工作,戚火贵收了钱,却没给办事。另一个是个体户王平,想在新港搞鱼排养鱼,就朝戚火贵花了五万元,也等于扔到大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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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对他恨透了,因此事从这里败露不是很自然的吗?“
尽管朝夕相处三十多年,不能说对自己的妻子不了解,但眼下见她口齿如此清楚,而且过目不忘,对文章中的人名,职务。情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能不暗暗称奇。
女人五十五,已到啰嗦、饶舌、记忆减退甚至更年期情绪波动、思维混乱的年龄段,她却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祁云又说:“我们同戚火贵根本不是一回事。第一,我们比戚火贵聪明,不破坏游戏规则,得了人家好处,一定要给人家办事;第二,我们不像戚火贵那样贪婪,手头有几个,退休后生活无忧。看病无忧就足矣;第三,我们同张子宜或者张宗没有直接的行贿受贿关系,惟一的一件古董也退了。直接得到好处的是我们的儿子,可儿子也不是偷来抢来的,是经营所得。十万吨煤不是吹口气就能外运出去,容易吗?赚点钱有啥原则问题?儿子都没啥原则问题,老子能有啥事?”
陆浩宇瞧着妻子说:“祁云,你能言,善辩,思路清晰,口齿利索,这些都没变,可我感到,有一点也许是很重要的一点却是变了,你站着不累吗?坐下听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祁云坐下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陆浩宇说:“清代道光年间,有个叫陈鸿的官员奉命稽查银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