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倒不像是对她有恶意的……玉沉烟想了想,依依不舍地往那冗长的队伍望了又望,终究还是满怀遗憾地跟上去。
一间斗室。
青砖灰瓦,木窗石床。床上有一个望之四十许的墨衣女子,正闭目打坐。
缁衣女尼将玉沉烟领进门去,对着房内的人微微施了一礼:“师父,沉烟回来了。”
被称为“师父”的女子缓缓地睁开眼。
站在三米外的玉沉烟清楚地看见她眼里划过名为“欢喜”的情绪。
女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可以推测,眼前的应该是那个“玉沉烟”的亲人,至少是极熟悉的人,此时突然见到阔别三年的人,当然会很高兴。
问题是,她不是“玉沉烟”,她对她们的欣喜激动没有办法回应……
她正暗自郁闷,那带她过来的女子却自顾自退下了,完全不顾她投过去的求救的目光,走的时候还仔细地带上了房门,潜台词“不着急时间有的是你们慢慢聊”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于是可怜的她就这样被丢在这个阴冷的房间里孤军奋战,和一个青春不再但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大眼瞪小眼……
——人贩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面笑嘻嘻,转身就把你卖到男女比例十比一的荒僻山村的贩子!
太后悔了,早知道刚刚就该三十六计走为上……
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儿,中年妇女说话了:“还知道回来?”
——兴师问罪来了这是。要不直接招了说她失忆了,以前的事就都不要计较了吧,大家哈哈一笑就当这三年啥都没发生过你好我好大家不是很好吗哈哈哈哈……
这个主意貌似很不错……
正要开口,那边又来了:“当初你说要上碧忽我就劝你三思而后行。你倒好,撺掇着青丫头给你写一封引荐信,巴巴地自己跑上去。哼,我从前倒不知道她背地里把我的笔迹模仿了个十成十。”
——哎呀,有八卦!她精乖地缄口,默默听女人爆料。
“只留个笔信就偷偷跑出去也就罢了,这一去三年不回来你要怎么解释?”女子的口气里有责问,但更多的是埋怨。
这种仿佛夜里守门的母亲对晚归的子女絮絮叨叨的埋怨,让玉沉烟一下子有些恍惚。
见她不开声,只静默地低着头,十个指头绞来绞去,墨衣女子口气有些软了:“你呀!”长长一叹,“罢了!大约是命里的魔障,当年青溪山除妖时若是不让你跟着去就好了……”望了她一眼,柔声道,“见过你娘亲没?”
——娘亲?!
“……没。”不是吧?她还有个娘?!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是。”
她有种晕眩的感觉……一直以为“玉沉烟”是孤儿,现在有人突然告诉她她的世界里有一种叫做“娘亲”的生物……
步履不稳地迈出门坎时听见一声低低的抱怨:“这孩子,几年不见连声‘师祖’都不会叫一下……”
……
囧!
斗室外很远的一处花圃。
“你不要告诉我我以前是你们这里的尼姑!”某女濒临抓狂的呼喊。
“你当然是这里的尼姑!而且你在这里一直当了十五年的尼姑。”对方非常淡定的回答,对她那张青里透黑的脸色视若无睹,“应该说,单从做尼姑的时间来看的话,你是这庵里相当老资格的尼姑了。”
天啊!!
无论哪个门派,最重要的一条门规就是不准一个人同时拜在多个师父的门下,这是铁律中的铁律!从刚才房里那个女人最后的话来看,她玉沉烟分明早就“名花有主”了,竟然还溜到碧忽去又拜了一个师父……她一个十五年老资格的尼姑,跑到人家碧忽去拜在掌门人师弟的门下做了新晋大弟子……
这个世界真是太有喜感了……太黑色幽默了……
她想哭……
玉歆
在玉沉烟的怨念化为实质将她自己闷死之前,缁衣女子很及时地抛出一根救命稻草:“不过,你是带发修行,而且不算庵里的正式弟子,只是平时由我和意晴教你些拳脚功夫而已。”
玉沉烟霎时又活过来了!
“不算正式弟子?是说我还没有拜师?”
“对啊。”
“可是,刚才屋里那位让我叫她‘师祖’……”都叫‘师祖’了,没拜师的话哪来的师祖?
“什么‘屋里那位’,那是我师父,你要叫远清师祖!她可是你娘的师父呢,真是的!叫一声‘师祖’不亏了你!”
为什么我要管自己母亲的师父叫师祖呢……啊,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娘和你是同门?”
“废话!你以前总赶前赶后喊我青姨青姨来着,唉,小丫头越长大越不可爱……”
“……我娘在哪里?”
正在大发牢骚的意青一愣,缓了缓才道:“你娘……你跟我来。”
一座青冢。周围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来打理。蓝色鸢尾静静地躺在坟茔前,像是空茫的叹息。
墓碑上的字迹经过数年风雨的侵蚀,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足以辨出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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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歆之墓
长眠在这坟冢下的,是一个叫“玉歆”的女子。
玉歆,是玉沉烟的母亲。尽管她在玉沉烟不满周岁时就抑郁而终,尽管她在世时对自己唯一的小女儿不闻不问,但她确实是碧忽郁师尊的首徒的生母,如假包换。
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同时也像历史上那些有着倾城容貌的女子一样的红颜薄命。她甚至还不如那些被扣上“红颜祸水”的女人,因为她们至少还拥有当权者的宠爱,而她只是那些宠爱的光芒后晦暗不明的阴影。
——她只是沧昪王朝一个被人遗忘的妃嫔,曾经侍奉在君王左右,后来被人主远远地忘在脑后。
宛郁丰,那个月夜她从十个顶尖杀手手中救出来的男人,那个在慌乱的星夜戏谑地说要以身相许以报她救命之恩的男子,在和她成亲一年之后,以迎娶皇后的礼仪将另一个女人迎进金碧辉煌的皇宫。
白水素女,一个据说让沧昪王朝的君主思慕了两百年的女子,一个有力地连结人界和修真界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自然是值得并且应该用国母的规格对待的。
而她玉歆,只是那场盛大的婚礼中无数心如死灰的后宫女子中的一个。
倘若一早便知道他的身份,她是绝不会和他开那样的玩笑的,她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一步步踏进那个巨大华丽的坟墓的。
可她毕竟已经说了,说只要你敢娶,我就敢嫁。随着话语滑落的还有那颗矜守了十七年的心。
——就此将一生断送。
抛弃自由,忘记自尊,安分守己地待在那个吃人的地方,偶尔看飞鸟三五成群地飞过高高的宫墙。
可是她的爱情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稀薄,最后像一挂残破的蜘蛛网,在不断倾颓的旧屋中摇摇欲坠。
坐在凤辇中的新嫁娘给了那面蛛网最后一击,将她彻底打入无底的深渊。
最后她逃走了。这很容易,毕竟她的背后是修真界里小有声望的青溪,一贯英明的帝王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挑起纷争。于是,沧昪王朝的后宫里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玉嫔”。
官方解释是玉嫔暴病身亡了。
多么合情合理的解释。历史,本来就是一本本当权者写的小说。
从“玉姑娘”变成“玉嫔人”的一年之后,她再次回到青溪庵,这个她自有记忆开始就存在的地方,她最初和最后的避风港。
再过一年,丹桂将尽的时候,青溪庵里多了一个小小女婴,玉雪可爱,粉嫩的小脸上隐约可见她母亲的清丽。
同年的一个冬夜里,玉歆去世。
没有太多的痛苦,她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只是睡着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好觉了。
精致的瓷瓶安放在女子渐渐冷去的躯体旁边,里面空空如也。半刻钟前它盛着“凤尾香”,皇宫大内最富盛名的毒药,其毒性之强,连修为不凡的玉歆也只能俯首就死。何况她没有抗争的打算。
她被埋在她小时候最喜欢去的鸢尾地。这个在夜夜失眠的痛苦中熬磨了两年的可怜女子终于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而她的遗孤在没有她的岁月里长大,管她的师父叫“师祖”,管她的师姐叫“青姨”。
这些她都看不到。她一直很任性,从开始任性的执意嫁给那个人,到任性的因为每个帝王都会做的事离开皇宫,最后任性的用一瓶毒药终结自己的生命。
她是固执的,也是懦弱的。
所幸她还有个好师门,有许多爱着她的人。
于是玉沉烟,她的女儿,还是好好地长大,平平安安地长到十五岁。
直到十五岁那年她遇见自己命中的第一个劫数。
看着那一块墓碑,玉沉烟很不厚道的想:这下不用又跟一个人说,她失忆了。
对于刚得知这身体原主人的母亲已经去世时心头一闪而过的难过,她归结为自己总是泛滥的博爱。
意青的叙述陆陆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尽管一些地方有所保留,但已足够她将这个悲情故事理个通澈。
——这个玉歆,真是自十七岁遇到宛郁丰后,本来一马平川的人生就不断上演着悲剧。
默默地感叹几回,想起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于是很不配合气氛地打断意青的思路:“我听说我当初是拿着一封伪造的介绍信跑到碧忽去的,师祖管那个写信的人叫‘青丫头’,你知道她是谁么?”她想拜托这位天才多给她弄几封将来应急要用……
一直十分直爽的缁衣女子闻言却是忍不住闹了个红脸,支支吾吾地说:“呃,那个是……”
“……啥?”大声点,听不见呀。
“……我说写信的那个就是我!”笨丫头!以前精得跟鬼似的,现在反应这么慢!都说了她应该喊她“青姨”——“青”啊!怎么她的脑袋就不懂转个弯多联系一下呢……
“……哦……”
两人齐齐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意青虚咳一声打破沉默:“咳咳……站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先回去吧,回头我给你煮薏仁粥喝。”
“……啊,我正想喝点粥呢。谢谢了哈。”
“要说‘谢谢青姨’!没礼貌的丫头。”意青佯嗔着瞪了女孩一眼,“我还不知道你?以前哪次在外头疯够了回来不是死皮赖脸地央我给你做吃的?真是的,在碧忽这几年没把人家吃穷了罢?”
“以前那个我也很喜欢吃东西?”倒是同道中人啊。
“可不!养你那么大也不知费我多少粮食,还时时要挑剔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斜了她一眼,“你这骄纵的性子,就跟玉歆做姑娘时一模一样!”
夏风沁凉,丝丝地掠过发梢。
野地里很安静,连风也是悄无声息地经过。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意青迅速转移话题:“喏,沿着这条小道向前走第二个拐角向右拐就是你房间了,自个儿过去,过会儿我给你送粥来。”
“……嗯。”
半小时后。
玉沉烟捧着粥,一口接一口的啜着,时不时发出被烫到的吸气声。
“慢点儿,瞧你那猴急样!”意青无奈地翻个白眼,知道说了她也不会听,自己悠悠地搬了张凳子坐到一旁看她吃,“我说,你对紫色的偏爱真是十年如一日,无论失忆前失忆后都是那么坚贞如一啊。”
正忙着民生大计的某人闻言抬眼从碗缘丢给她一个不解的眼神。
“衣服呀,衣服~”她朝玉沉烟身上那件粉紫色藕荷长裙抬抬下巴,又指指房间角落里一个木柜,“那里头是你以前的衣物,你可以去瞅瞅,全是紫色的。”上下打量她几眼,遗憾地摇摇头,“不过看样子你是穿不下了。”
被无端指摘的某人很郁闷——她这话是想赞美自己长高了,还是想讽刺自己长胖了呢……
“我吃饱了。”闷闷地放下饭碗。
意青探头往碗里一瞅,吃得很干净:“不再添一碗?我煮了很多哦!”
“……呃……”
“唉,本来想着你回去就没得吃了才多煮了一些,现在看来剩下的只好我自己吃了。”
“……我突然觉得还可以再吃一点。”
接过饭碗的某个坏女人转身奸诈地笑……
饭后。两个无所事事的懒女人双双坐在院子看落日。风里开始有夜的凉气,吹得人从头到脚都是惬意。
这样的感觉很温馨,温馨到玉沉烟突然有种自己其实从来都待在这里的错觉。
“青姨。”
“干嘛?”
“我当初为什么想到碧忽去?”
“……好好的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觉得很奇怪啊!要是我是玉沉烟——我是说如果是现在的我,绝对不会离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而且是为了‘拜师学艺’这种理由。”
“……”
“……青姨?”
“……哎!你自己做过的‘好事’,倒来叫我再讲一遍给你听!……”
“……都说是‘好事’,您就讲讲呗~青姨~~青姨~~~~”
意青给她磨得没有办法:“呐,我只提一点——你记得三年前的青溪除妖不?”
“……”
“就知道你不记得了!”她瞟了低头做忏悔状的某人一眼,“……唉,说来说去,当初要是不让你跟着去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就不该被你一缠一闹,答应了去。”
意青顿住了,似乎在回想当年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半晌,她终于开口。
“三年前,这儿来个大妖怪。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只是当大家发现它的时候,距青溪十里外的一个村庄,整村的人都已经被它吃了个干净。有附近幸存的村民,到青溪庵来向我们求助。”
“当时青溪弟子里修为最高的是意晴,可是三天前她被请去前往千里之外的风城除妖,一时半会儿哪里赶得回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师父她老人家的宿疾又犯了,根本没办法动身。”
“于是我和几个师妹瞒着师父,偷偷跑到那妖怪经常出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