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话临出口,九婴却有些犹豫,迟疑半晌还是说了出来:“玉沉烟似乎,对她师父有些……不同寻常。”
烈姬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震。
她望向下属的脸,声音里有着掩不住的惊愕:“你说什么?”
九婴感觉到了主人难得的失色,愈发为难,却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依属下看来,玉沉烟对郁舒寒,恐怕不止是师徒之情。”虽然那个迟钝的女孩一直不肯承认,但是她这个旁观者看得很清楚。
流光镇的那个晚上,她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她特地说了夜魔的事情,就是想给玉沉烟一个警醒;可是从玉沉烟这些天的表现来看,她并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什么,九婴觉得自己应该将这件事告知烈姬,可是说完以后她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因为烈姬的脸色很难看。
她从来没见过君上这个样子。即使三十年前那次魅魇叛乱,带走了三分之一的鬼族,她也不曾见到君上这个样子。
难以置信、愤怒、恍悟、悲哀,依次掠过鬼界主人的面庞。有一瞬间九婴甚至在那双总是坚毅冰冷的双眼里看见一抹绝望。
深深的绝望。似战火纷飞的年代,荒凉一片的废墟边上,孩子脸上的神情。
良久。
烈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她说:“立刻将玉沉烟带至鬼界来。”
九婴愕然抬头。
“立刻将她带过来,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剩下的,我会处理。”
简洁的命令,冷硬的口气,昭示着主人不容辩驳的决心。
鬼界的右护法默了一默,终于垂首:“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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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很冷。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身子似是浸在冰水中,她在想现在血管里流的会不会是红色的冰渣而不是血液。
眼皮沉重。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好难受。
但是大脑空前的清醒。仿佛遇到了怪谈中的鬼压床,听得到,感觉得到,但就是动不了,连睁一睁眼都艰难。
四周很安静。似乎已经这样安静了几千年。
时间流动这么慢,恐惧不断积累,蔓延整个心房。
蓦地,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醒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觉得这人真是好笑,她连眼皮都动不了,他怎么就知道她醒过来了?
“既然醒了,就睁开眼吧。”男人继续说。
不可思议的,伴着他这句话,她丢失的气力似乎回来一些了。
于是她睁开眼。
果然是一个男人。
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一身墨色长袍。
虽然不是她欣赏的类型,不过此时此刻,有这样一个男人让她分散一下注意力,她已经很知足了。
“你……你是哪位?”开了口,才发现嗓子艰涩得好像几年没说过话一样。
“夜魔。”
“哦……”感觉身上又开始发冷,她敷衍地应了一声,低头观察自己的情况。
——然后她觉得她应该放声大哭一番,以配合自己现在的惨状。
见过吊在烤箱里的北京烤鸭么?
她现在的状况跟那个差不多,不过比起鸭子,她很幸运地没被拔毛灌水,而且身上衣物尚在,只是被铁链吊着,脚下是青幽幽的光焰,头顶飘着像气泡一样的东西。
从前在古典小说见过一句话,叫“悠悠顶上走真魂”,说的是人被吓得狠了,连魂儿都吓跑了。她一直琢磨着这魂飞了该是种什么滋味,今日可算是明白了,虽然不是吓出来的。
她如今就觉着自己全身的精气神都在往顶上那个泡泡里钻,估计很快魂魄也该冒出来了。
——据说濒临过死亡的人,十个里头九个会有超能力,将来穿回现代,她可以与那些所谓的灵媒一较高下。打出名号来,“玉半仙打遍天下无敌手”,虽然俗气了些,倒也赚人眼球。
玉沉烟很为自己在这种关头还能如此幽默而感到骄傲自豪。
记忆倒带。
她方才应该是正在从云府回客栈的路上,然后——
被绑架了?!
“不解释一下吗?我不记得与阁下有什么过节,用得着这样‘热情’地‘招待’我么?”
她极度怀疑自己是被误抓了。唔,等下记得多要一些精神损失费。
男人淡淡道:“你没有,郁舒寒有。”
玉沉烟郁闷了:原来师父惹下的祸么?
“那你去找他呀,欺负我一个小姑娘,不嫌折损你的威名么?”
“威名?”男人似是听见一个笑话,“我有什么威名,你说说看。”
“呃……”她飞快地回想先前男人的回答,心中有了主意,仰脸回道,“您不知道外面是怎么说您的么?夜魔大人。”
“怎么说?”
“您先放我下来,我慢慢和您说。”
男人一声嗤笑。
“得了吧,”他凉凉地说,“你根本不可能听过我。”
玉沉烟囧了。
怎么就被看穿了?
“天庭那些伪君子怎么可能让那件事传出去呢?你这样的连散仙都没有修到的小丫头,连人界都没有出过吧?而‘夜魔’……”他的声音变得冷锐,“是整个仙界都禁止提起的名字,你从哪里听到关于我的消息?”
有理有据的质疑。
玉沉烟无话可说。
“……诚然我没有听过你的名字,”她试图换个角度说服他,“但是你也说了,和你有仇是我师父,你绑了我有什么用?还有这些……这些刑具,”她不知道除了‘刑具’还有什么可以形容那些古怪的东西,而且它们的确令她如同受刑般痛苦,“你放了我,我去叫他过来好不好?”
话一出口玉沉烟就想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有这么笨的绑匪么?傻傻地将到手的人质放走——在还没见到赎金的时候?
绑匪先生的确不笨,所以他没有听从她的建议,而是转身径直走开了。
人质小姐苦笑着继续享受变做一只烤鸭的新鲜体验。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少女头顶的泡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男人走过来,一挥手,泡泡颤颤的飘到他手中。
玉沉烟望着那泡泡,突然有种被人强制无偿献血的憋屈感……
“奇怪……”男人喃喃,“应该不止这点……”走近玉沉烟,用看见一只三只腿的青蛙的目光,将她细细打量。
她叫他看得毛骨悚然,正想着该不会接下来就要挖我的内脏了吧,就看见男人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玉沉烟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见那手越来越近,她不由得紧闭了眼,心里念叨着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不就是一个血窟窿么忍忍就过去了……
冰凉的触感,划过她的项间。
“原来如此。”夜魔看着手中的物件,神色了然。
玉沉烟睁开眼。
——漓魄!
“喂!你干什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小偷!”愤怒的指控。
“小偷?”夜魔大人似乎很迷惑地摸摸下巴,“人类对于这种当着主人面明抢的行为,不是应该喊‘强盗’吗?”
“……”深吸一口气,弱势的人类从善如流,“强盗!把漓魄还给我!”
夜魔摇摇头。
“不行。”
少女瞪大了眼。
“还给了你,我就无法顺利吸收你的灵能了啊。”男人耸耸肩,“清元老儿的得意之作,就是用集灵墟,也没办法完全破除它的护持。”端详着水滴状的坠子,他望向少女,“看来郁舒寒很是看重你呢,竟然把这个给了你。”
玉沉烟心头一颤,却无暇探究他话里的深意,只是叫嚷道:“要你管!把东西还我!你……你无耻!”
夜魔笑了笑,不理会她的指责,手掌翻转间,又是一个泡泡。
不过这个泡泡是透明的,而且轻飘飘的。
泡泡飘到了女孩的头上。
玉沉烟立刻感到那种熟悉的晕眩又回来了。
“这下,集灵墟就可以好好工作了。”
男人微微一笑,捏着漓魄离开,不理会身后女孩声音越来越低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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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街道渐渐静了。
九樱坐在客栈的大堂里,手握着早已冰凉的茶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
戌时已过,客栈就要打烊了,但玉沉烟仍未归来。
事情有些不对。玉沉烟虽然一贯爱玩爱闹,却很少让人为她操心,更不会一声不吭就在外头过夜。
放下茶杯,九樱觉得自己也许该去一趟云府。
行至门口时,她遇到了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
郁舒寒。
碧忽上仙望着面前这个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女子,淡淡道:“这么晚了,还出去?”
九樱勉强一笑,算是回应,绕过他向外走去。
走不出几步,她回过头来,犹豫着问了一句:“郁仙人,今日可曾见到小烟么?”
男人正向堂内走的步子顿住了。
“不曾。”
转身,郁舒寒的眉梢隐隐有冷霜的痕迹:“怎么了?”
“没什么。”九樱扯了扯嘴角,抽身走了。
郁舒寒站在大堂中,眉心渐渐皱起。
“郁师尊。”
他回身,瞧见萧子逸正朝自己走来。
“师尊可见到沉烟?”少年的神色有些担忧,“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她。方才问了九樱姑娘,她也说不曾见过。”
男人的眉头愈发深锁。
夜渐渐深了。
流珂
一间冰室。
冰室的正中,是一张散发着寒气的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女子。
她的脸色是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双手交握在胸前,胸口毫无起伏。
——没有起伏是必然的,因为这是一个死去多时的女子。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苍白如雪般的肌肤下布满了细小的裂痕,仿佛她其实本就是一座白玉雕像,而那些细纹就是玉上天然的裂纹。
冰室的门被推开了。
身着墨衣的男子走进来。
他走近石床,每一步都踏得极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终于到了床边。
男子坐在床沿,静静地不发一言。
良久,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女子的手。
唇动了动,却半天没有言语。
良久,他终于开口。
“师父……”
躺在这张寒玉床上的,是他的挚爱。
他唤她“师父”,她微笑着回应。
他偶尔做错了事,她会佯嗔着教训他。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是他的惟一。虽然他并不是她的第一个徒弟,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甚至不是最后一个。
曾经向天祈愿他是她最后的弟子,可是他万万想不到,愿望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以这种令他痛不欲生的方式实现!
“师父,我曾说过要拿到聚魂灯为你聚魂,可是我没做到。郁舒寒不愧是以百岁之龄进阶上仙的仙界奇才,论灵能术法,我不如他。”
“我若是戮力一拼,凭着千年的修行,约莫能与他斗个两败俱伤。但如此一来,我便无法用聚魂灯为你聚魂了……聚魂灯灯燃一日,便要耗去修真之人一年的修为。”
“我不怕耗尽这身修为,反正我连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但是我怕我撑不到你三魂七魄归来。术行一半而费,反噬的力量恐怕会将聚魂灯打得粉碎。那么,我便连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
“我捉来郁舒寒的徒弟,希望以此迫他交出聚魂灯。但是后来我改变主意了。”
男人的声音透着兴奋,眼神欢喜。
“聚灵!她居然是古籍中记载的聚灵体质!只要有她在,我就可以不断地收集天地间最本源的灵气!有了这些灵气,我就可以引来你的魂魄!”
他紧紧地握着那双冰冷的手,脸色因为激动变得微微泛红。
“我知道你醒来知道了一定会训我,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骂也好,打也好,都由你……”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哑,最后仿佛只是在低低自语。
“只要你醒来……就算会成为你最不屑的那种人,只要你醒来……”
男人痴痴地望着女子的脸,慢慢伸出手去——然而,就在将要触到她脸颊的刹那,他顿住了。
“呵,这样肮脏的我,你一定是不愿意见到的吧?”他收回自己的手,苦涩一笑。
石床上的女子自然不会回应他。
他站起来,打算离开,目光却贪婪地在那张容颜上流连不去。
流珂。天界的风之神女。
她是那么淡泊的一个人,却因为他被卷进神魔之战,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除了一个空空的躯壳,什么都没留下。魂魄被魔族强大的法咒打散。
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可是他不信。
他不信!
不信那个笑颜如莲花开落的女子就这样仓促地陨落,连魂魄都无处可寻。
不信她会骗他,不信那个噩梦般的黄昏,她眼眸带笑,轻声告诉他他尽可以率军放手一搏。她说她已经脱险,正在一个隐蔽之所修养,只是因为担心他被魔军送来的佩剑迷惑,所以特地魂魄离体来告知他——听信了这个说辞的他,放下了那把他送给她的碧岚剑,带着十万天兵,冲进了魔军的大本营。
不信他在魔军阵营里,看见的一切。
不信!不信!不信!
所以执着千年,辗转六界,固执地寻找任何可能令她醒来的方法。
坚信她只是睡着了。就像小时候那样,每次他淘气过了,她就会闭上眼,对他的忏悔不闻不问,直到他急得开始赌咒发愿,说再这样便如何如何,她才睁眼,使个定身法将他定在原地,自己悠悠走开。
——这次,她一定也是生气了。气他不听她的劝告,坚持主张同魔界开战,所以她生气了。
“你只是生气了,对么?”
男人喃喃。
这句话在冰室里孤零零地飘荡着,没有任何回答。
也许并不需要回答。
冰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男人静静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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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她失踪了。
她只觉得一阵阵的晕眩向她袭来,眼前的物件清晰了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