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依她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发个火术点燃线香的,只是从前那个燃香的女子总是固执地选择火折,于是后来她也习惯了这种凡人才会使用的燃香方式。
从前那个燃香的女子呵……这座宫殿的前主人,曾经统领鬼界的女霸主,烈姬莲烬,已经离开这个世间半月之久了。
缃衣女子凝视着香炉中不绝如缕的烟,银色瞳仁中有水一样的回忆细细流转。
她名字是九婴,从前的鬼界右使,现在的鬼界新主。六界里随意一个人,提起“九婴”这个名字,第一联想到的无不是“鬼界”。
鲜有人知,其实很久之前,“九婴”这个两个字,是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袛联系在一起的。那些遥远的战事,战火纷飞的混乱年代。
那是一场巨大的浩劫,六界之内,除了孱弱的人族,几乎所有的智慧生灵都被卷入纷争,就连高高在上的神族也不例外。
而九婴是那场战争中神族的驭兽。那时候她还没有修得人形,仅仅作为一种拥有较高智慧的生物,被神族驭使着。
她浑浑噩噩的跟随着神族东征西战,直至许多年以后,纷乱结束了,她才被神族释放。和平只维持短短千年的时间,六界纷争再起,而这时,九婴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妖怪了。
但是妖怪再厉害也争不过天赋秉异的神族,她又一次被强行带去加入战团。
这次的战争较前次更为激烈,其中还掺杂了原本不问世事的上古魔族,神族和魔族一贯不合,此番两族漫长岁月中积累的不满终于全面爆发。争斗的结局,神族终究略胜一筹,将一众魔族全数屠尽,但己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所有的幸存的神人都相继陷入沉睡。
九婴就是在这场神魔之斗中死去的,正如其它无数被神魔两族驭使的精怪一样。不过与它们不同的是,九婴体内流着神兽的血,所以她的魂魄没有在漫长的岁月里散去。
多么讽刺,这神兽的血液没有保佑她在那场战争中活下来去,却让她的灵魂不断地在尘世中漂浮。
又过了很多年,在九婴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旁观者,波澜不惊的看世间悲欢离合的时候,一个红衣女孩突然闯入了她的世界。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女孩昂着头,淡淡的问。
九婴惊讶地看着女孩,看着这个数千年来第一个看到自己的人。女孩的脸很漂亮,是那种冬雪般凛冽的美,眼神很冷,但是瞳仁水漉漉的,像时刻都晕着水雾。
九婴想了想,点头。横竖无事可做,有个能看到自己的人——不,鬼魂,不时说说话,也算是件新鲜事。
九婴决定在这个奇怪的女孩身边待一阵子,直到自己感觉厌烦了再走。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待,就是一百年。
女孩迅速地成长着,短短百年,她用无数生灵的血泪和白骨,堆砌成自己的一界王者的宝座。她的面庞其实长得很娇美,甚至带着二八少女的稚气,然而从没有一个人在看到她的时候,认为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那样凌厉的眉眼,那样睥睨一切的气势,怎么可能是一个“少女”所能发出来的?
有时候,九婴会看到这个一贯目光冷漠,似生命如草芥的红衣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迅速却深刻,像刻在海边岩石上的篆字。
很多年以后,九婴都在想着,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眼神,羁绊了自己整整一百年,而且还将继续羁绊下去,让自己不由自主地为她守护着所有她在意的东西,和在意的人。
而现在,九婴独自站在已逝伊人的宫殿里,闻着莲烬从前每天都会点上的安眠香,默默追忆着她们共有的曾经。
门外的喧哗,打破了九婴的回忆。她皱了皱眉,待要不理会,耳中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
“放我进去,我找九婴有急事。”
“放肆,怎可直呼鬼君大人的名讳!”
“我说你新来的吧?真是的,进自家院子都被拦,这什么世道……喂九婴!你在吧?快让这家伙放我进去!”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殿内,殿中的女子嘴角不由得轻轻一翘,旋即似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她走到殿门前,推开殿门,淡声道:“住手。放她进来。”
挡在殿前的长戟恭谨地让开,玉沉烟瞥了低着头的门卫一眼,大步走进正殿。九婴关上殿门,回过身来,看着少女,笑道:“怎么了,这么风风火火的?”
良久,九婴都没有听到少女的回应。
殿内很安静,只有幽甜的熏香无声地弥漫,而玉沉烟自进入殿中就收了脸上的情绪,淡无表情的脸就像这空荡荡的宫殿一样,沁着令人不安的冷意。
九婴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正要开口,紫衣少女却已出声:“九婴,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你。你一定要帮我。”
心中那股不祥之感愈浓,九婴勉强笑了笑:“这要看你问的是什么事了,要是我也办不到……”
“你一定办得到。”少女截断了她的话,眼神坚定而执着,“告诉我你所有知道的,关于碧忽魔渊的事。”
九婴一僵,她望进少女的眸子,不出意料的在里面看到冷铁般的坚持——那近乎执拗的坚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她不说话,玉沉烟也不说话,
大殿中一片死寂。空气中有种微妙的对峙的味道。
许久之后。
鬼界的新君主按上自己的额角,深深地叹了口气。
反噬
紫衣少女倚着黑石砌成的围栏,目光怔怔地停在池内的红莲上。她黑色瀑布般的长发迤逦地垂在身后,因为过于丰盛而逶迤于地。
自聚灵的能力显现出来之后,除了敏锐度大幅度提升的五识,就是这一头飞速生长的青丝,见证她成为聚灵以来的遭遇。
七伤莲,这刚从魔界移栽至鬼界的弱小生灵,意外的没有娇怯地水土不服,而是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开遍了整个池塘,好似在向世人昭示着只要有聚灵,不论哪里它们都可以活得很好——不,或许终究还是有影响的,绯红的花朵在鬼界变得更加深了,那仿佛能够滴出血来的颜色,满满地铺开,在暗绿的水上无声妖冶,远远看着,似一个诡艳的梦魇。
这花,似乎是开得太艳了。让人不由得想到极盛之后的凋败凄清。
看了许久,似是倦了,紫衣少女忽然一招手,一架手掌大小般的箜篌凭空出现在她面前,迎风一晃,转眼变至半人多高。
少女的十指轻轻拂过琴弦,冰玉相击一样的乐音从她手下流泻而出。这一年里出了太多的事,她已经很久没碰这架琴了,但制作精良的乐器并不因为主人的忽视而懈怠,依旧在纤手拨动时发出婉转轻盈的琴音。
玉沉烟慢慢地弹着,指下弹出的音调,虽然因着指法生疏而略显滞涩,却依稀可辨出是那首“It's only the fairy tale”。一年前在悬圃的苏合树下,她弹着这首曲子,然后,那个人如听到了她的心声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而今,时隔一年,玉沉烟再一次弹起这首曲子,
一曲终了。少女停下拨弦的手,闭上眼,全身的感官集中在听觉上。
四周很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人。那是当然的,这里是鬼界,他不可能来,现在也不是当年,可笑她竟然还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睁开眼,少女的眼光呆呆地落在远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墨色眼眸中的感情渐渐黯淡下去,最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让那本来就黯然的眸子更是光芒尽失。
仿佛不愿再去想那些灰色的记忆,她垂下了眼,半晌,再睁开眼时,她清澈的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冷光。
她突然举起了箜篌,毫无预兆地将它扔进了满是红莲的碧池!沉重的乐器轻易地穿过层层红莲,重重砸入水中,激起尺高的水花。
少女的目光凝在箜篌消失的那朵红莲上,红莲被粗暴经过的乐器砸得不断摇动。这栽养着七伤莲的水塘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然而水底下却布满了无数漩涡和湍急暗涌,也只有七伤莲这种奇异的植物才能在其中稳定地生长,其它生物,即使最凶悍的恶灵鱼,进入其中也是必死无疑。百年前曾有鬼界识水性的高手跳入水中,企图知道暗涌的通向何处,却一去不复返,自那以后,这里就一直是鬼界之人三缄其口的禁地。
玉沉烟知道,只这一个眨眼的功夫,也许“锁烟”已经被暗涌卷到某个幽深角落了。她再不可能找到它……不过,她也不需要去找它。她要的就是让它永远地消失在某处,某个人不能到的地方,安静地待在那里,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注视了一会儿,直到那株七伤莲终于连最轻微的颤动也停止,玉沉烟才收回了眼光。她转身打算离开,却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低下头,手抚上胸前,手指探进领口,又犹豫着退出,反复再三,像一个在十字路口踌躇不定的孩子。
终于她一咬牙,掏出那枚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水滴状坠子,回身,闭着眼睛将坠子狠狠朝池水丢去!她的动作那样的迅疾,仿佛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做出相反决定似的。透明的坠子脱离了少女冰凉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寂寞的弧度,然后悄无声息落入了墨绿的池水。
掷出漓魄的手像是猝然失去的力量,颓然垂下。玉沉烟抬起头,目光空荡荡地落在一池红莲上。
连鬼界高手都不能幸免遇难的碧色鬼池……那样一块小小的坠子,它甚至没有“锁烟”那般坚硬的材质,或许才刚进入水中,就被尖锐的暗礁撞得四分五裂……
玉沉烟失神地想着,为着这可能变成现实的假想而心如刀绞。
她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并试图挽回——可是她甚至连漓魄掉落的位置都不知道。她焦急地巡视着层层叠叠的七伤莲,企图在它们身上找到一星半点的提示。
然而玉沉烟失望了。她一下子靠在围栏上,感觉眼睛里涌起温热的液体。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悔恨的哭音逸出自己的喉。
没有人能够求助。世界此刻如此冷漠,像一个白色的荒岛。
“这算是天意……吗?”很久之后,女孩的声音低低响起,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迷惘的提问。
——不,其实是她自作自受吧。玉沉烟落寞地笑起来,要是她没有将漓魄丢进池子……呵,“要是”如何如何这样的话,她其实可以列举出很多。
要是她不是聚灵,要是她没有爱上他,要是她从不曾认识他,要是她从不曾遇到他……
——就算她从不曾遇到他,聚灵的身份也不会变的……一切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过程大概会不那么心酸而已……
聚灵,聚灵……谁知道祸乱六界的聚灵,居然是魔瘴之眼的克星呢?如果不是九婴这样活了千万年的幽魂,恐怕根本不会知道这种秘闻的。虽然九婴坚持不肯讲清楚具体如何做,但是玉沉烟已经心中有数了。
“魔瘴惟一的弱点就是惧怕灵气。它聚灵了至阴的恶气,是六合内的至毒,正因如此,唯有至清至纯的灵气能够彻底的消灭它。”
昨天,在玉沉烟的坚持下,九婴道出了魔瘴的要害。
至清至纯的灵气啊……有什么比聚灵的灵气更加精纯呢?
几天前的一幕再一次在脑海里回放……那一袭红衣被无尽的黑渊吞没……男人冷漠的眼,她停住的剑……
玉沉烟的手紧紧地握着护栏,心中那个声音越来越响。
葛怀琚,我无法杀了他为你报仇,但是我可以毁了那个魔渊……这个间接凶手。
少女霍然转身,大步朝池塘的相反方向走去。她的下颚紧紧地绷着,背脊挺直似一棵荒漠中的白杨,坚韧而决绝。
玉沉烟没有看到,在她离开后,一池的红莲尽皆收拢了花瓣。绯红的花骨朵低低地垂着,像一个不能言说的秘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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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的手指停在长叶上,浓绿欲滴的叶色将那手指衬得更加如玉般晶莹。
萧子逸抚弄着庭前的海棠,眼中有些怅然。
算算年头,他在这间小院里住了已有十年之久。自己手下的这株秋海棠,当年只是一棵一指来高的幼苗,而十年后的现在,却已长得比人还高,枝繁叶茂。
这处小院,以后恐怕很难回来了罢?以后他都会待在苍旻皇城里的那座巨大宫殿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对他娶沧昪公主所提出的交换条件。
能够娶得宛郁芳菲,从此每日看着她的笑颜,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心上缺了些什么?尤其近来,自己时常在面对芳菲的时候走神,女子艳丽的脸和那个跌跌撞撞的紫影重叠起来,明明灭灭,忽远忽近……
脑袋又开始疼痛,仿佛脑髓深处有什么东西吼叫着试图涌出来。这半月前突然出现的毛病,这几日发作得尤其频繁,甚至会在午夜里将他生生痛醒。
萧子逸蹙着眉,直起身来,按着额角转身朝屋内走去。屋里很安静,他坐到桌旁,倒了一杯清茶,慢慢地喝着。
喝完这杯茶,他也差不多该启程了。摩挲着手中的骨瓷,萧子逸想着等会儿要记得叫上芳菲一起走。
虽然两国联姻的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但她坚持最后诏告天下前仍和他一起待在碧忽,沧昪国君向来宠溺这个独生女儿,见她态度执拗,便也默许了她的做法。
而现在,萧子逸必须得回去了。所以宛郁芳菲也没有留在外头的理由了。
芳菲她……其实是很想念皇都的罢?毕竟是从小生活的地方。她亦一直在劝他离开碧忽,说是早回去为他们的大婚,也为他的将来做准备。
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回苍旻。
萧子逸抿着茶,心中逐渐地腾起一股焦躁。
约莫是房间里太闷了罢。他对自己说。放下手中的空杯,少年走到木窗前,推开了窗扇。耀眼的阳光霎时冲进了灰暗的小屋,骤然的强烈明暗反差令人不适,萧子逸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目光不偏不移正落到了窗边的铜镜上。
那面铜镜被正午的日光照耀着,反射出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