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激愤委屈之下,托算命先生写了一封出走信,搁在房中,带了盘缠独身前往上海,要找白子梵问个清楚。
可她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实在太低估了大上海。在这个灯红酒绿、中西混杂的大城市里,寻人真是犹如大海捞针。她没多久便被自称“侦探”的骗子,骗走了大部分盘缠,渐渐连吃饭和住宿都成了困难。
她想找个地方做工,却险些被“中介人”卖到下三滥的窑子里,还是她见情形不对,拼死拼活才跑了出来。自那以后,受到惊吓的原主,便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成天窝在那间小阁楼里暗自垂泪。
直到被纪棠魂穿过来。
…
纪棠穿过这么多人,从性格上来说,这个原主是最懦弱无用的。到上海来这个决定,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勇气。等她真正来到大上海时,却被这里的繁华吓破了胆,鹧鸪般将脑袋缩回了巢里。
但原主的身世也确实非常可怜。从小爹不疼,娘不爱,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对弟妹,卡在中间,总是受到忽视。嫁进白家之后,默默忍受着各种讥嘲,连自家人也从不帮她。极度的自卑让她不敢与人对视,宁可天天待在厨房和灶台,熬黄了俏脸,磨糙了双手。
纪棠不是原主,压根就没打算去找白渣男。她是要寻人没错,但对象显然并非白子梵。
“什么工作能养活自己,又能尽量多的接触到形形□□的人呢?”
这个时代虽然深受西化思潮影响,可妇女的权益还没真正得到保障。一个独身女子,想找到一份工作,仍是很难的。
柔软绮丽的靡靡之音隐约传来,她抬起头,看着顶上被霓虹灯渲染得五颜六色的暧昧招牌——“仙乐宫”。原来和那破旧旅社隔了两条街的,就是上海最富盛名的歌舞厅之一。她漫无边际地瞎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这里。
不时有搂着艳丽舞女的富家公子,西装革履,油头米分面,醉醺醺地从旋转门里出来,被自家司机接走;也有侍应生前前后后,步履匆匆。他们眼角余光瞥过穿着土气,其貌不扬的纪棠,或不屑撇嘴,或视若无睹,只当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妇女。
纪棠刚提步要走,却发现门口的欧式柱子上,贴了张招聘启事。
“诚聘舞女、伴舞、招待……薪水面议。”
仙乐宫倒是个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如果从这里开始找人,想必会比她上街坐等偶遇强点。以她现在这副糙手糙脚,满脸高原红的尊容,在这种美女成堆的地方,估计也不会受到什么奇怪的骚扰。
她想了一圈,走了进去,向领班说明了来意。
“我们这儿不缺洗碗扫地的。”领班是个看不出年龄的浓妆女子,时髦的小卷发散在肩头,一身暗紫色改良旗袍,指间夹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在暗角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撩人,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纪棠抄着袖子,不疾不徐,淡然自若地说:“我是来应聘招待的。”
领班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舞厅中那些身材苗条,年轻活泼的女侍应,说:“招待也满了。侬要真想来,只能做伴舞或者舞女。”她满以为这样就能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姑吓跑,却没想到纪棠一口应下。
“好,那我应聘伴舞。”
领班眯着眼,仔细端看了她一会儿,“小妹妹,会跳舞伐?阿拉说的是跳舞,不是侬村里唱大戏。”
纪棠面色如常地点头:“会的。”
讲真,别看她这怂样,她真的会跳舞啊!拜一个有舞蹈梦的妈妈所赐,她这把老骨头,在坐办公室坐得肌肉僵硬之前,还是能随便劈叉下腰的。学芭蕾失败后,转学国标,中二期又跟着街舞社瞎混,跟着应付这点扭来扭去的简单舞步,简直soeasy好么!
领班将信将疑地说:“跟我去后台,先换件衣服。”
纪棠于是背着她那只小包袱,一身臃肿地跟在领班后面,像个掉入孔雀堆的小熊猫,淡定地接受了一路怪异的目光。
…
“三少,你怎么了?”
贵宾座上的男人,仿佛受到某种心灵感应般,猛然回头,望向通往后台的幕布。可令他失望的是,那里只有几个妖冶的舞女进进出出。坐在他对面的肥胖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窥看他的脸色,关切地问道。
那梳着背头,精致考究的俊美青年,却只是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威士忌,轻轻抿了一口,道:“没事。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呃,说到了船厂那边做的烂账,黎功武毕竟是……”
“既然不是个做实事的,那就撤了。这种事情,也来问我?”青年搁下酒杯的手劲,稍稍大了一点,玻璃杯底与桌子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吓得对面那人肥肉一抖,从西装兜里掏出一条手帕,不停擦汗。
“可他是……梁副部长的侄子。”
青年冷哼道:“梁副部长,好大的气派?那你倒说说,是他老子官大,还是我老子官大?”
“当……当然是您。”那人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整个上海滩,谁不晓得您许三少的背景大啊。
青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环臂靠着沙发软背,长腿交叉,隔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你把这家舞厅所有女人的资料,全部找给我,特别注意,其中有没有姓纪的。”
那男人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诶,好。我这就去办。”他心底暗忖,莫不是这一夜间洗心革面的花花公子哥,又旧病复发,瞧上了这儿哪个舞女?如果真是这样,许家那位姑奶奶,非得打死自己不可!
反正千错万错,肯定不是她宝贝侄子的错。谁让他这等狐朋狗友,老带许大公子来这种地方呢!
…
纪棠到了后台,从那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舞裙里,挑了条稍微能过眼的旗袍。说是能过眼,也就是矮子堆里拔高个罢了,至少胸口那开叉的心形设计,和袖口不土不洋的蕾丝边,就让她恶寒了半天。
她在帘子后面换完衣服出来,看见了领班眼中一闪而过的亮色,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应该是有戏了。
“蛮好,蛮好。”领班围着她转了两圈,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腰,啧啧道,“年轻就是不一样,瞧这水灵的。”语气中隐带艳羡。
可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又变成了另一种遗憾,叹道:“就是这长相嘛……”本来凭这把身材,做个领舞都绰绰有余,但光看这脸,还是躲在暗处伴舞的好。不然被台上的大灯一照,估计能把客人全吓跑了。
纪棠摸了摸自己砂纸般的脸蛋,庆幸地想,要不是原主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她还真不敢火中取栗,到这种地方谋生呢。不过有得就有失,原主的身材还是很不错的,凹凸有致,穿起旗袍来,比她自己原来那飞机场好看了一百倍。
“你说你还会跳舞?”
“嗯。”
领班勾了勾食指,“走个舞步来瞧瞧。”
纪棠猜想这个时代中,舞厅所跳的应该是交际舞之类的,便按照现代交际舞的舞步,脚尖轻点,旋了几圈。但她到舞厅应聘本就是临时起意,又好多年没真正动过筋骨,这一跳之下,便发现自己的舞步很是生涩。
跳完之后,她有些忐忑地看着领班。
“明天来上班吧,以后就叫我金姐。”谁知领班毫不犹豫地拍案定下了她。
啊,这样就行了?入门标准也太低了吧。
然而纪棠不知道的是,对于金姐这种眼光老辣的内行来说,舞蹈本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股劲儿!盘亮条顺,还要放得开,光是这两点,就没几个能做到的。
大多数来做舞女的人,要么身世不幸,要么爱慕虚荣,莫不将此视作自己的终身污点。而纪棠却是真正在认真跳舞,完全没有自卑和羞耻心理,自然也就舒展得开了。
金姐从这双眼睛里,只看到了纯粹。
收下一个纯粹的女孩,对她,对仙乐宫,都没有什么坏处。
☆、第四十七章
“金姐,你见的人多。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有没有听说过许京这个人?”
金姐摸着下颌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挪揄地暧昧一笑,“怎么,是你的小情人?”
纪棠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金姐抿唇笑道,“没听过才是好事。你以为我耳熟能详的,能是什么好男人?”
纪棠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脸上便不自觉浮出了一丝微笑,但仍是说:“劳烦金姐以后帮我留意一下。”
金姐这人道行颇深,也不问她详情,只说如果有了消息会告诉她。毕竟交情浅薄,纪棠也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客套的成分,可总归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向金姐预支了一点薪水,付了附近一家旅店的房费。
因为坚信自己不会在这里住太久,所以她没有选择价位更低的月租。那点微薄的钱转手就花完了。这意味着,如果不能在短时期内找到许京,她又会沦落去睡大街。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纪棠心大地把自己掼到松软的小床上,没一会儿便安然入睡。
…
次日清晨,许公馆。
许京晨跑回来,一身米色运动装,乌发的额发汗湿了,贴在额头上,惹来女佣们的频频窥看。他把颈间的白毛巾,随手扔在真皮沙发上。
“我的小祖宗哟。”许如辛穿着水碧绸缎苏绣旗袍,正好从楼上走下来,拿起白毛巾,嗔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背,“叫人看了,要说我们许家没有家教的。”
许京也不在意,朝她笑笑,问道:“姑姑要出门?”
“马太太约了我打马吊。这也太早了,让她别一早就这么心急,她偏不听。”许如辛嘴上这样说着,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等着大杀四方,“嗨,别以为她姓马,打马吊就厉害。前些个儿输了我这个数呢。”说着,得意地比出两根手指。
那是人家让着你好么?
许京笑而不语,道了声再见,径直往书房去。
“等一下。”许如辛叫住他,“刚刚彭如海来了,大清早的,一身脂米分气,难闻得很,我让他到院子里去了。”说着,露出嫌恶的表情,啧啧两声。
彭如海就是昨晚和他一起待在仙乐宫的那个中年胖子,许家船厂的二把手。别看这人一副胆小没用的蠢模样,其实本事不差,许家父子都非常信任他。不过,许父是放手把暗地里的事交给他做,从前的许公子是让他四处搜罗好吃好玩的。
但自许京一夜间换了芯子,性情大变后,他也很久没“助纣为虐”了,此时揣着装满仙乐宫舞女资料的文件夹,心里还真有些惴惴不安。
许京双手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走进花园,坐到阳伞下面,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彭如海缩头缩脑地坐下,把一摞文件推到他面前,“三少,仙乐宫舞女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许京冷眉一抬,“女招待呢?洗碗的,抹桌子的呢?”说到这几个工种的时候,他的心被轻轻蜇了一下。如果她真的吃了那么苦,怎么办?想到这里,满心的雀跃便低低沉了下去。
彭如海忙道:“在的,在的。都在这里。”
许京快速翻动资料,一面问道:“有姓纪的吗?”
“有一个。”彭如海拿出一张纸,“好像叫季唐……”
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纸就被许京猛地抽了过去。因为用力过猛,许京的手背都被锋利纸边划了一道口子,他攥着那纸的手微颤,瞳孔收缩。
彭如海目瞪口呆,咽着口水把话补完,“叫季唐心……三少,您流血了。”
许京沉着脸,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手背上的血一滴滴溅在许家漂亮的草坪上,洇进泥土里,然而他却仿若无知无觉。
彭如海心中嘀咕,这位大少爷以前不是会晕血的吗?一点疼都能哭得跟杀猪一样。
“还有别的没有?”许京翻完了所有文件,仍是一无所获,脸色越来越差。
彭如海刚想说话,就见一个女佣匆匆小跑过来,说:“少爷,夏小姐打电话找您。”
许京眉头一蹙,冷声道:“挂了!”
“这……”女佣很是为难。
“要不您还是去接一下吧,说不定夏小姐有要紧事呢?”彭如海说这句话的时候,两腿都在发抖,因为许京望向他的眼神太吓人了,冷得跟块寒冰似的,黑得能滴出墨汁来。可他站在许家的立场上,不得不劝一句。
毕竟这位夏小姐,是过世的许夫人亲自为三少挑的未婚妻。虽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但死者为大,就连许如辛也不敢插手她这宝贝侄子的婚事。
许京倒没发脾气,沉默着站起来,回了屋子。
彭如海在他身后大大舒了口气。许父总和他说,许京不肖自己,生生被许如辛养成了一副怯懦无用的软样,以后就是个败家玩意儿。要是看到现在这个三少,不知道会是什么复杂心情。
…
许京拿起听筒,声线沉冷,“喂。”
“许京。”电话那头传来个娇软的女声,“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姑姑说我们的事?”
“我们的什么事?”
那女孩缄默了一会儿,强压怒气道:“你不会压根就没敢提吧?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也绝对不会嫁给你。我另有喜欢的人了,希望你们许家能主动退婚。”
“凭什么你另觅他枝,反倒要我来退婚?”许京淡淡地说,“你是没长嘴,还是没长脑子?自己不会去求你家长辈吗?”
那女孩一时语塞,脱口道:“那我的名声怎么办?”
“所谓名声闺誉,都是你们口中的‘封建糟粕’,你是倡导新式婚姻,自由恋爱的进步女学生,眼光怎能如此狭隘?”许京不冷不热地说完,正准备挂电话,却听那头响起一声惊呼,“等等!”
他面无表情地问:“夏小姐还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一面,和你谈谈,还有……同我的男友一起。”
“我只有今晚有空,在仙乐宫,你想找我谈,就来那里找我吧。”许京唇角讥讽地一翘,“同你的男友一起。”
“你!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喂……喂!”
许京利落地挂了手摇电话。
…
夏敏元听到听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