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见皎皎像现在这么红着眼。何皎皎还穿着一身宫装,像是刚结束一场cosplay。她愤怒地盯着宋宇,后者正坐在扶手椅上,双手并拢,十指交叉,撑着下颌。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倒像是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学生在听任班主任呵责训斥。一旁的刘芳神情严肃地保持着缄默。
岳凝歌看到宋宇的嘴唇有些苍白,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骄傲如他,也有替别人背黑锅却不能说的时候。
何皎皎指着散落一地的笔记本和活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岳凝歌还记得,当时他们都还对穿越一事深信不疑,宋宇为了防止“露馅儿”给“古人”,就让他们把所有笔头的记录都写成英文,这样就没人能看得懂了。
“这些东西,我每天都在记,没有一天耽误过。可现在你告诉我,这不过就是一场幼稚又狡猾的‘听写’罢了,你们制造虚拟的场景,让我们记录下来。这样有什么意思?”皎皎越说越激动,十指轻微地颤动着。
“你冷静……”宋宇终于有机会说出这三个字。
“我没法冷静!”皎皎的嗓音又抬高了几度,“这就算了,你还告诉我连信王都是假的?不,他不是……他是你们伟大的高科技产物,一个精密的芯片插在一座仿真的躯体上对么?”
岳凝歌发誓,她从未见过这种画风的何皎皎。
宋宇抿了抿唇,对他那情绪激动的外甥女道:“好了,你现在需要先检查一下身体,别的以后再说,好吗?”
说着,他拉住了皎皎的手腕,想要带她离开。谁知却被皎皎一把甩开了:“小舅舅,在家里你是长辈,你说了算,可是今天,我非要问个清楚才行。”
“好……”宋宇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刘助教,把视频调出来给她看吧。”
岳凝歌始终不懂,这事情明明不是宋宇策划的,为什么他却要任由何皎皎误会他并且一句都不解释呢?
“师姐,我先出去接个电话……”史哲道。
这几个人各有心事,谁也不轻松。史哲一看来电显示是浙江的号码,心中就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喂?”
“喂,哲哲啊,出事了……”
史哲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冷笑一声:“呦,这不是我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妈嘛?怎么今天想起来关心我了?”
来电的的确是他父亲现任的女朋友沈琳,沈琳只是个三流野鸡学校的毕业生,一个原本在工作上毫无建树的四十岁中年女人。可不知怎么回事,史哲的父亲就是信任她,并且毫不怀疑地将自家纺织企业的好大一部分经营权给了沈琳。
“不得了了,荷兰那边要退咱们的货,还要告咱们……小哲啊,你爸现在出差去广东了,剩我一个女人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哪儿?哪儿退货?”
“荷兰,就是那个……荷兰。”
史哲的脑袋嗡地一下:“为什么会接那里的订单?跟北美的生意不是做的好好的吗?去年年底说好的今年维/稳为主,稳住加拿大几单大的regular order就好了,怎么现在突然卖货去欧洲而且我还不知道?谁谈的这一单?”
“对不起,是我……”
史哲强压着心底里的厌恶:“好了,是谁谈的已经不重要的。你快告诉我,现在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退货的原因是什么?”
“超标,咱们卖过去的被套上装的那个拉链,重金属含量超标……”
“罚款的话要赔多少钱?”
沈琳答:“四十万美金,外加全退货。”
“你啊你……”史哲气得想摔手机,“当初我爸说了多少遍不碰欧洲不碰欧洲,你怎么想的?《欧盟生态纺织品标准》这两年几乎一年一改,说白了就是贸易保护,上海郊区那几家有名的纺织厂跌得还不够惨么,你就非要以身试水?”
“小哲啊……阿姨知道错了……阿姨就是想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挽回的办法?不然你爸爸回来,我怎么面对他啊?”沈琳慌了。
“面对不了算拉到!”当然,史哲只是说说气话,“这次订单多大量?分批装运么?”
“30万件,分三批,只到了一批……”沈琳的声音变得柔弱,不过她看史哲的态度不像是见死不救,倒松了一口气。
“那应该有转圜的余地。”史哲沉思片刻,“这样,听我的。咱们企业法务部那几个散兵游勇不顶事儿,但他们不能闲着,你让他们在整个长三角找靠谱的律师来,诉讼费好说。然后去跟进口商argue,第一批可以同意全部退货,并且我们承担一小部分的赔偿金。告诉他们剩下两批我们会按着《标准》改到他们要求的质量,让他们别退。然后让管财务的那帮孙子算一算底价是多少咱们不亏。对了……剩下两批的租船合同……”
“定在下个月和下下个月……”沈琳抢着答道。
“行。这可是急活儿,光凭咱们自个儿的工厂赶不出来……我今天就开车回浙江,去海宁和海盐都看一看,找合适的代工厂。记住,一定不能全额退货赔款。”
“小哲啊,阿姨谢谢你哦!不过你这样,会不会耽误在学校的学习啊?”
“扯什么犊子啊?我爸现在把大多数钱都投在马鞍山建分店儿了,咱们现在本来就缺钱,再给他们掏几十万赔款,还美金?要真这样,你、我、我爸,明儿都得睡大街上去!”
史哲撂了电话,满嘴杭州话开骂:“拉链都计较,狗比倒照荷兰鬼子……”
他摸出了裤兜里的钥匙,二话不说就往楼下跑。
剩20万件被套的拉链要改……两个月?这似乎真的很难,但他只能选择去碰碰运气。他有种强烈的危机感——没错,他的父亲或许已经老了,母亲也去了异国他乡不再管什么事了,只有他了……他来擦屁股,他来撑起父母筚路蓝缕建立起来的企业。
他跳上自己车子的驾驶座,安全带都忘了系就开了出去。开到离学校最近的加气站,却发现前面有一排出租车等着加气……这要排到他,估计都得天黑了吧?可是他必须尽快回到浙江……
正在焦灼之际,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
“陈静?”
“出什么事情了?在市区也敢把车开这么快?还有,你不系安全带被警察叔叔发现可是要罚款四百块钱的。”陈静道。
“我……我太急了,谁知道碰上一队车在我前头等着加气……”
“去哪儿?”陈静挑了挑眉。
“回浙江。”
陈静点了点头:“我的车借你开,我刚加满,就在那头停着。不……我还是送你去吧,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高速上出什么事儿就不好了。”
☆、宋宇的决定
三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开车到了杭州。史哲此刻很想叹气,但是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给他人。他斜眼看去,发现陈静的双眼有些发红。
“你累了吧?接下来路不多了,换我开吧。”史哲道。
陈静摇了摇头:“路不多了所以不用换。你还是先好好考虑一下你的事情吧。生意上的事儿重要。”
史哲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是重要啊,这笔要是搞不妥,我就真变成负资产啦……”
“那你还笑得出来?”陈静挑眉道。
“不然呢?”史哲耸了耸肩,“现在就卷钱跑路?那以后就变成‘浙江杭州浙江杭州江南纺织厂倒闭了,王八蛋老板史哲欠债带着小姨子逃跑了,十块十块统统十块’……”
陈静被逗得笑出了声:“能不能别老这么搞笑?”
“说真的,谢谢你……”史哲真诚地说,“其实你本不必这么辛苦的……”
“说什么呢?别放在心里。”
“你把我撂杭州吧,明天你就回去。我这边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实在不好意思再拖累你的时间了。”史哲揉揉太阳穴,说。
“你真的可以?”陈静有些担忧,“也难为你了,家里学校两边儿都是事儿。CSS那边,我总感觉你们大师兄是想做点儿什么,但又猜不透他究竟要干嘛。”
史哲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最近挺反常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宇自打回来之后,不主动跟任何人解释事情的原委,还故意跟岳凝歌划清界限,不让史哲透露事情给她。而且就上次他假装训斥史哲来支开刘芳、copy电脑里的文件来看,他跟CSS也全然不是一条心。
研究宋宇的行为可比研究明史要困难得多。
天已太晚了,史哲在宾馆帮两个人分别开好了房间,要陈静早点休息。谁知他自己洗过澡之后就愁得再也睡不着了……
失眠加上忘记带药,绝了。
两万条拉链的改装,平均一个月需要发货一万套……他把浙江周围的大纺织厂都数了个遍,也不认为他们有办法完成这么庞大的任务量。浙江的作坊们不够,那么苏南呢?可他对那里人生地不熟,现在去紧急洽谈,估计价格上面就要让人家猛将一军了。
唉……都怪沈琳!
如今自家企业把大多数资金全都投在安徽马鞍山建分厂了,本来就没多少流动资金。如果这次真的无法悬崖勒马,估计杭州的几套复式楼、史哲自己的名车和手表,以及他收集的一对男士古龙水都要卖了去抵债吧……
想到这些,史哲不禁叹气。他现在忙着危机公关,急得睡不着觉,而他的母亲大人呢?说不定正在地球的另一端和自己的新任丈夫甜蜜度假中……
“叩叩叩”……
“No housekeeping!”他头口而出地喊道,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很傻——谁家house keeping在大晚上?
门外传来了陈静的笑声:“是我,开门吧。”
史哲的心突突一跳,他想到陈静前段时间才对他深情款款地表白过,总觉得在这种瓜田李下相见不大好。
“怎,怎么了?”他扯出一抹略显尴尬的笑,打开了门。
陈静的双颊却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是兴奋:“让我慢慢跟你说。”
说罢,就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呃……怎么啦?”
陈静倒了杯水,连吞了几大口,开心地问:“我们东北那嘎达的纺织厂愿意接,你干不干?”
“你手上有资源?”史哲讶异于她办事的迅速,可是打心眼儿里又有些怀疑——这个大学四年都在国外的姑娘手上真的有足以帮他解决眼下危机的人脉吗?“
陈静说:“算不上。就是我本科做课题调研接触过的一家纺织厂,在当地信誉很不错。我刚跟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们说正好最近没什么大单,愿意接一笔急单。”
史哲一想,他现在急需的只是代工厂,至于工厂是哪里的,似乎并不是一个紧要的问题。只是运输方面,他怕不太方便。
“我们原定的租船合同是下个月从上海港走,这么一来就要把货先从东北陆运到上海在装进集装箱了?”
陈静笑道;“你是不是糊涂啦?这笔单如果谈成了,到时候直接从大连港发去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就好了。”
“是,是……”史哲脑袋渐渐回过弯儿来,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我先把电话和传真号给你,你明天自己跟他们详谈吧。”
“太谢谢你了!”史哲一激动,一把抱住了陈静。片刻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礼,又忙保持开了一段距离,抱歉地低了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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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市,宋家。
宋泊的书房总是很安静。他退休很多年了,每日却都要来这书房中看书。
“爷爷……”宋宇站在门外,轻声唤道。
宋泊扶了扶那副厚厚的老花镜,抬起头来笑笑:“呦,淘淘啊,快过来。”
若放到平日,宋宇听见有人叫他“淘淘”定要表示一下不满。可今天却比较反常,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有件事……”
宋泊慈爱地笑道:“你大学之后就很少来找爷爷了。说吧,什么事儿?”
“您……认不认识什么法律界的人士?”
“怎么了?”宋泊略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这平素醉心于学术连女朋友都没兴趣谈的孙子为何今日会来问这个。
“实不相瞒,我有些事情,需要向有关部门反映。”说着,他将自己手上的那叠资料放在了宋泊案头。
宋泊又扶了扶眼镜,仔细翻看着宋宇带来的东西。整整十分钟,他在翻看,而宋宇就在旁边立着,一动不动。
似乎连空气都陷入了一种沉默,宋泊摘下眼镜,揉了揉疲劳的双眼。半晌,方叹气道:“你想好了?师大可是你的母校。”
宋宇凝重地点了点头:“对不起,爷爷,我想好了。我知道您对师大也有感情。可是这次……”
“好。我帮你。”宋泊说得很干脆,“不过你要掂量清楚,这件事情对你之后的前途……”
“想好了,爷爷。不过我的学术生涯还不至于夭折,即便是国内高校和研究所都不要我,我至少还可以申请去国外。”
天晓得宋宇做这个决定由多么难。按他的履历,只需要在坚持不到一年就能提上“副教授”的职称了,在师大安稳混一辈子也是很容易的,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走好这条已经被家族铺好的路……
宋泊站起身来,拍了拍宋宇的肩膀:“你长大了,比我当年有魄力……这种事情师大不是第一回做,我手上也有一些资料和证据。宋宇,你真是个好孩子,你是第一个敢站出来揭穿自己母校的人。我知道,这需要勇气。”
宋宇微微颔首,做了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是啊,为了做这件正确的事,他可能真要赔上自己在国内的大好前途了。至于感情……岳凝歌就算是跟着史哲,大抵也好过跟他这样自毁前途的人在一起。
“把古人的思维复刻在一枚芯片里,再插/入一个高仿真的躯体里。他们这件事情是违法的——更不要提‘假穿越’的事情了。”宋宇徐徐道,“所以说,做这一切,我不后悔。”
宋泊点点头:“欲成学问,当为第一等学问;欲成事业,当为第一等事业;欲成人才,当为第一等人才。而欲成第一等学问、事业、人才,须先砥砺第一等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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