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在一桌坐了下来。
岳湄信口吩咐店家去做了几道菜,看他那驾轻就熟的模样,岳凝歌完全有理由坚信这副白嫩乖巧的“小鲜肉”外表下,藏着一颗“比城里人还会玩儿”的灵魂。
江若仪倒是极好伺候,对于吃什么、去哪儿玩儿,她总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还有鹅肉哎!”岳凝歌叹道。
在明初,鹅肉这种食物还真不是你想吃,想吃就能吃的。须得在一定场合,一定品级以上的人才能大快朵颐。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是礼崩乐坏的晚明,就顿时理解了。
“想吃了点来便是。”岳湄温顺地笑道。
“多谢哥哥!”岳凝歌连连称谢。有个干啥都“不差钱儿”的哥哥,消费体验便一下子得到了飞一般的满足。比起吃回高档法餐还要算计半天的现代来,这也算是她穿越到晚明的意外之喜了。
他们只有三人,可也点足了三荤三素。
岳凝歌尝了一口她最想吃的鹅肉,在嘴里砸吧砸吧,却吃不出这是什么味儿。
“好淡……”她道。
“不假,江浙一带的菜式,大多以清淡著名。”岳湄道,“调料的味道重了,便会掩盖掉食材原有的味道,实非好的做法。而世人之所以说‘庖厨之精,江左甲于天下’,便是因为这里的做法既精细,又能极大程度上保留食材的特点。”
江若仪点了点头。
岳凝歌对这番道理亦深以为然,只是对她这样一个整日无辣不欢、视火锅底汤为白水的人而言,这道菜简直就像是清水煮鹅,无甚味道。
再想一想那些年她躲在被窝里咽着口水熬夜看过的古代美食文,顿时觉得现实和文学创作……那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面对着满桌的菜肴,岳凝歌下筷子的频率却极为缓慢,眼光一直凝滞在酒馆外伫立着的几名女子身上。
“小歌儿,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和胃口?”岳湄问道。
“不是不是……”岳凝歌摆了摆手,“我是在看那边。外面那几个姑娘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也不像是在等人呀……”
她们便像是几尊蜡像一般,纹丝不动。脸上涂得跟面人一样白,妆容略显夸张。走过她们身旁时能闻道阵阵劣质的脂粉香。
“她们……咳咳……”岳湄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江若仪的脸也比原来更红了……
难道是……?
岳凝歌已猜到了几分。
“先吃些东西吧。”岳湄道。
三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间或聊几句。最终,桌上的菜肴还是剩了大半。
天色将暮,他们也该回去了。
临走时岳湄撂下些钱,吩咐酒楼的伙计给门外的几名女子沏壶热茶。女子们见了,纷纷向他们一行欠身行礼,表示感谢。
不假,她们是些“土/娼”,在茶馆酒肆门口待着,正是为了招徕些客人讨生活。若是没人将她们领走,她们便会接着等,瑟缩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夜晚。
岳凝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林语堂先生,您老人家不是说“妓/女就是中国古代解放了的女性”吗?可看这状况,莫说是解放了,怕是抗战的八年还没挨过去呢。
岳凝歌心中默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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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溜出去的事果真还是让吴妈妈给撞破了,给了岳凝歌好一通语重心长的数落。
吴妈妈的江宁土话说快了,听上去就像是那屋檐下的燕子,说来说去也都只有一个终极主题——就是认为岳凝歌身为一个大家闺秀性子如此野,真是嫁途堪虑。
她一面责怪着岳凝歌,一面还关切着她的身体状况。
挨完了这顿充满关怀的唠叨,岳凝歌方能入睡。
可能是由于这一日奔波太多的缘故,岳凝歌睡得很沉。
胸口的红石闪烁了几下,在暗夜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赵博士,您看看,我们课题组的组员和这具古代的躯体适应得究竟如何?”一个身穿卡其色短西装外套的瘦高男子出现在了熟睡的岳凝歌的床前,那人肩宽腰细,隐约有些肌肉,身材似乎不错。头发长短适度,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说话的时候气质颇有几分儒雅,可言谈之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甚至是……高傲劲儿。
他这副装扮与周遭古色古香的一切简直是两种画风。
赵博士掂起岳凝歌软绵绵的小胳膊,东瞅瞅,西瞧瞧。又拿出一个像听诊器般的玩意儿,放在她胸口探了探。思忖良久,才谨慎地开口:“依目前的状况来看,还算稳定。”
“稳定么?那就好。”宋宇道。
“宋博士,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心。现在的技术虽然还没那么成熟,可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维持不了。反倒是我们这样的真身穿越比较不安全。”
是的,穿失败了就要变成第二个李翊了。
宋宇笑了笑,没多解释,只说:“谢谢你陪我跑这一趟,赵博士。”
“没什么,职责所在。”
宋宇瞅瞅岳凝歌,想不到她竟睡得如此之死,旁边多了两个大活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这丫头的心,简直比太平洋还要宽。
宋宇从手包中掏出几粒大白兔奶糖,放在了岳凝歌床头。
“我们走吧。”他说。
“嗯。”赵博士点了点头。
一阵微弱的亮光将他们二人包裹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岳凝歌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宋宇过来了,还在她面前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夸她与现在的躯体融合得不错。
那声音也太真实了,就像是从耳边传来的一般。
岳凝歌摸摸胸口的红石,总觉得它有些发烫。
“什么玩意儿……”她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个滚儿,脑袋却突然被异物硌到了。
仔细一瞧……
“大白兔!”她委实一惊。
这个时代怎么会有大白兔奶糖?
难道说……宋宇真的来过,还给她留下了这个?如果真是这样,就不难解释红石为什么会发烫了。
岳凝歌不太敢相信,但好像并没有别的可能了。
看来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岳凝歌喃喃自语道:“宋boss啊宋boss,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大魔王宋宇吗?”
尽管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涌上一抹甜——毕竟,这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用完了午膳又度过了一个懒散的下午,岳凝歌本以为这一天又要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却没想到晚膳前吴妈妈和心蕊赶了过来,二话不说便要替她梳妆打扮。
“吴妈妈,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老爷和姓田的要姑娘一同去吃饭呢,家里来客了。”吴妈妈一心向着岳家那早逝的原配、岳凝歌的生母王夫人,故而在人后都只唤田氏“姓田的”。
“客人?什么客人?”
“二姑娘去了就知道,客人也姓田。”吴妈对田家人的态度很是不屑。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田夫人的侄女——田盼儿。
席上坐着的,有一家之主岳友直,现任的当家主母田夫人,以及她的一儿一女岳清、岳凝安,还有就是那位田盼儿了。
好大的阵仗。
田氏长着一副小女人的嘴脸,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岳友直则是一位四方脸的、极喜欢正襟危坐端着架子的中年知识分子兼老干部。莫要说,他们二人还真是有点夫妻相。
亲爹和后妈都在眼前,岳凝歌不是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他们,只是太难启齿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岳凝歌:哥哥,请你吃个“大白兔”~~~~
岳湄(手持大白兔):我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甜的兔肉……可是甜味太重,岂不是掩盖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
岳凝歌:我无力反驳……
☆、同志与敌人
在古人看来,三四十岁能保养成田夫人这样就已经不错了。可是在岳凝歌眼中,田氏多少是有些俗艳的。
“父亲,田夫人。”她颔了颔首,就当是仁至义尽的礼节了。本来么,在现代家庭中被父母爷爷奶奶祖父祖母一大家子宠着的独生女,要在并不疼自己的爹和心肠实在不怎么纯良的继母面前服软,的确是一件很令她十分不适的事。
岳友直眼皮耷拉着,一副老态。眼珠子不转动的时候,简直令人怀疑他已经睡着了。
等待了须臾,他方才用自己浑浊的双眼乜了长女岳凝歌一下,说了一个“坐”字。
岳凝歌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没再做声。
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皮肤发黑还满是皱纹的“老树精”在不久之前将自己这具身体的本主打得昏死过去,岳凝歌念及此,更不愿多看他一眼了。想必这位尚书大人岳友直打根儿上起就是位刻薄寡恩的狠厉主儿。
田氏娇笑两声,为岳老爷斟上酒,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湄儿呢,怎么还不来?”
“夫人怎么给忘了?湄大爷今儿给同窗的老父祝寿去啦!”一旁伺候膳食的老嬷嬷接过了话茬儿。
“嗨……还真是忘记了。”田氏笑道,“不过也无妨,盼儿这回留下的时间可长,不愁没机会一起用饭。”
听这话的意思,田氏还想撮合岳湄和田盼儿不成?怪不得岳湄今天缺席,十有八九是故意的。谁让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江若仪呢?
田氏在岳凝歌心中的形象分又哗哗地跌了不少。
岳家不过是看上去十分沉闷古板罢了,不过可以看得出,这儿的规矩实际上还是很稀松的。
也亏得是这样,不然岳凝歌可就真的无法自处了。
岳友直动了第一筷子,其他人方才开始行动。
岳凝歌总感觉冥冥之中有道目光在盯着她……
岳老爷左手边坐的是姨太太郭氏,右手边是田夫人。田夫人右边依次坐着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女孩。
那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男孩儿便是田夫人的儿子岳清无疑,而两个女孩当中,有一个是田氏的女儿、岳凝歌同父异母的妹妹岳凝安,另一个应当是传说中的“客人”田盼儿了。
可她们究竟哪个是岳凝安、哪个是田盼儿呢?岳凝歌就委实不知了——毕竟穿越之前看的资料册上又没有他们的画像。
那道看向她的目光正是由两个女孩中的一位投来的。
或许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缘故,加上岳凝歌对“岳二小姐”这个角色的代入感挺强,故而她心中对田氏以及和她相关的人都有些排斥感。
什么岳凝安、田盼儿……大抵都不是些省油的灯。还“盼儿”?这名字怎么听怎么有股浓浓的风尘味儿。
岳凝歌轻描淡写地瞥了望向她的姑娘一眼,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不出所料,这顿饭吃得沉闷且无聊。席间没什么人讲话,唯有身为当家主母的田氏间或同岳老爷言语两句。至于其他人,无论主仆,都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金科玉律。岳凝歌穿越来岳家后的第一顿家庭集体晚餐委实好不热闹,像是围了一桌闷葫芦。
用毕了晚膳,再同岳友直打了招呼,岳凝歌便蹿回自己的房间了。
“手机平板路由器,电梯地铁电冰箱,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岳凝歌躺在床上作挺尸状。没有电又没有网的晚上,可做的事情简直少极了。
她的闺房里,一灯如豆,显得很是萧瑟寂寥。这种无声的夜晚,自打来到这儿她便已挨过好多了。之后还需挨多少个,尚且不知。
与其在这里发霉长膘,还不如课题组早点下达些任务让她有事可做。然而录音贝壳一直沉寂,近两日都没再响起。
“咚咚咚”——
“吴妈妈,哈有宵夜啊?”相处久了,她已经能将那口江宁土话模仿得有几分神似了。
“是我,凝歌姐……”
这一回又不是吴妈。
凝歌姐?这个称呼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你是……”
是岳凝安还是田盼儿?怎么叫得如此亲热?
那姑娘忙探身出门张望,顾盼一番后发现周遭并没有人,便将门牢牢关上了。
“凝歌姐,是我!”她双目恳切,小脸上透着股认真劲儿。
“你……”岳凝歌一下紧张了起来,因为这腔调、这语气甚至是眼神都似曾相识。
“我是皎皎啊!”
“皎皎!原来是你!”她激动地一把握住来者的双手。他乡遇故人,一下就有了组织和同志,终于不用再孤军奋战了。
“这一趟真是太不容易了……”何皎皎也颇为感喟。
“一点儿错都没有。不过你现在的身份是谁?”岳凝歌问道。
“田盼儿。”
岳凝歌笑笑:“算了算了,管这些呢,好歹咱们算是胜利会师了!”
不过何皎皎似乎对田盼儿这副小身板不甚满意——原本她在现代的时候身高就不怎么喜人,谁知道穿到了田盼儿的身体上,似乎……比原先要更矮了。
“好容易见了面,何必这么愁眉苦脸?”岳凝歌拉皎皎坐了下来,为她倒了杯水。
“师姐……”皎皎突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
“其实在过来之前,宋宇学长还让我带过来一个消息——咱们身边有警察。”
“警察?”在明朝生活了若干日子,岳凝歌再听到这么现代化的词语,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其实利用高科技设备来进行穿越这档子事,就技术层面而言,五六年前就可以做到了。
但这件事情就好比许多年前的克/隆,因为所受争议太大而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
2082年,美国当局以“反人道主义”为由颁布法律禁止“穿越”。
次年,欧盟诸国中除了希腊之外的所有国家都紧紧追随着美国政/府的脚步,陆续出台禁令。
时至今日中国都还没有就相关问题立法,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左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趁着这个空子,许多高校和研究机构急忙派出人马,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法律上的规定很暧昧,并未说明私自穿越会被判处一个怎样的罪责,但是谁都知道,穿越者千万不能让警察给抓住了。一旦被抓,遣送回去是分分钟的事儿,还怎么搞课题研究?
“咱们身边当真有警察?是真身穿越来的还是和咱们一样‘借尸还魂’来的?”岳凝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