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玢之喊道:“前辈请留步。”
老汉回过头来,目光痴愚,面容朴实,皮肤黝黑。李玢之上前恭敬作揖道:“在下李玢之,对前辈慕名已久,闻知前辈隐居于此,特来拜访。”
这看来就是一普通乡民的老汉,竟然就是李玢之口中的隐士吗?我觉得如果自己脸上戴着眼镜,只怕此刻已经掉在了地上。
“李玢之?”老汉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痴愚,“你找错人了。”说着他又挑着水桶蹒跚地向山上行去。
李玢之也不再辩说,只是默不作声地拉了我跟在那老汉身后一步一步向上走。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的幼竹,最长的只有半人高。幼竹后面又是大片的竹林,林中有两间竹屋,虽然简陋,却显得很是幽雅。
老汉在那里将两桶水慢慢地洒在竹子间,而后抹了把汗,提起水桶又要去打水。李玢之已先他一步抢过水桶,笑道:“老丈请稍歇息,由晚辈去提水吧。”
老汉也没阻止他,看他挽起袖子,担着水桶一径下山而去,自己就靠坐在山石上拿手扇着风,偶尔瞟我两眼。
☆、古怪老头
我刚才爬山累得半死,现在才缓过来些,于是讨好地对老汉道:“老大爷,你能把南北方的竹子都集中在这片山头种活,真是不容易啊!”
本以为老汉也会像刚才对李玢之那样爱理不理,谁知他听到我的话,居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小姑娘,这可不单是不容易。每一种竹子的习性、偏好甚至泥土的湿度,那可都是有讲究的。”说着他如同抚摸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地抚摸着旁边的幼竹,“这批是老夫刚从江南找来的上好竹种。为了伺候好它们,老夫可是费尽了辛苦。”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面带微笑,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辉。
看着老汉慈祥的笑容,我恍惚看到了过世已久的师父的笑容。他们同样是这个年龄,同样热衷于自己的爱好。师父在做菜前也习惯先抚摸每一棵菜,他那时专注又慈爱的样子,还有闪着光辉的眼神,与眼前这位老汉何其相似。
“师父……”我的眼眶有点湿润,此刻眼前的老汉与师父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心中酸酸的。
“小姑娘你怎么了?”老汉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用袖子随意抹抹眼睛,不好意思道:“老大爷,我只是看到你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师父,一时情不自禁,真是失礼了。”
“无妨,尊师跟我很相似吗?”老汉显然有些兴趣。
我看着老汉,怀念地说道:“我师父是个厨师,他也是在自己喜欢的事物投注了一生的精力,每每说起美食,就会跟你刚才一样神采飞扬,仿佛世上再没一件事比这更让他感到幸福……”
老汉露出神往之色:“若你师父还在世,老夫倒是颇想与他相交一番。”
老汉去旁边的小屋里倒了两杯茶,递给我一杯,然后捶着腰坐下。我放下杯子起身道:“老大爷,我来给你捏捏吧,从前我也经常替我师父捏背捶背的。”
“哦?那就有劳小姑娘了。”
我站在老汉身后,看那苍老的鬓发和宽阔的后背,又想起师父的背来,感觉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师父每每做菜劳累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站在他身后替他捏背的。那时师父的背看来是那么高大,他的关怀填补了身为孤儿的我所欠缺的父爱。
我忍着因回忆而起伏的心绪,格外用心地替老汉捶起了背,看到老汉舒服地眯起了眼,于是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这山头除了竹林还是竹林,你们两个年轻人贸然闯进来所为何事?”老汉问道。
我边捶着背边道:“小女子在京城内开了家烧卖店,近日与食神阿桑师父约定比试厨艺。小女子最拿手的就是烧卖,因此想做鲜笋烧卖来参加比试,可惜京城附近竟找不到鲜笋。听说老大爷在这山上种有各类竹子,常年可挖到极好的鲜笋,所以特来求购。想请老大爷能答应卖一些给我。”说到这里我诚恳地望向老汉。
老汉没有马上回答,又问道:“方才那位年轻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脸一红,不自在道:“算是……夫君吧……”在外人面前这么承认跟李玢之的乌龙关系,还是头一遭,我实在做不到坦然以对。
老汉呵呵笑道:“小姑娘,其实老夫曾经在京城的烧卖店里吃过你做的烧卖,确实是人间极品。但是老夫觉得你那郎君未必就如你所说,怕不仅仅是为了求些新鲜竹笋而来。”老汉说着眼一眯,“李玢之……如果老夫没有记错,应当是现今内阁的首辅,皇帝身边除了刘瑾以外,他也算是一时无二的红人吧。”
首辅?这是什么官职?考据历史对于我这样一心做菜的厨子来说有点难度,不过不管他是什么人,其实都与我无关。只要等他哪天想通了,写上一纸休书,我们就什么关系都没有。
到时候我依旧开我的烧卖店赚钱,他依旧左拥右抱,徜徉于温香软玉间,兴许还能再娶一名娇美的妻子,得享齐人之福。
我这么想着,一边收回手,坐到老汉身边,心里却隐隐有些发酸起来。
正边按捺心绪,边同老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李大学士已挑着装满水的水桶回来了。
老汉倒是不客气,指挥他将水都浇了,又喊他继续挑水去。
待他走远,老汉才乐呵呵道:“能让当朝首辅纡尊降贵帮忙挑水照顾竹林,老夫也算不枉此生了。”
我暗暗淌下一滴汗,等他再一次喊李玢之去挑水后,试探地问:“老大爷,你不会打算让他把这整片竹林都浇上一遍吧?”
“唔……这倒也未尝不可……”老汉闻言仿佛真的在考虑。
我不由抬头看看竹林上空的烈日,现在这种三伏天,山上山下的挑一天水,只怕壮汉也会中暑虚脱吧。
老汉已经瞧着我的表情哈哈大笑:“小姑娘这就开始心疼自家郎君了。”
“不是!”我急急反驳。
“不用再解释啦。老夫是过来人,明白的。放心,老夫也不过是考验考验他罢了。小姑娘,你找了个不错的郎君。”老汉说罢,便将扇子遮在面上,打个哈欠睡起午觉来。
看他倒是舒服惬意,可我和李玢之都还没吃午饭呢!
这大夏天的,我们又没带点心在身边,怕变质,现在眼看着午饭时间都过了,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
我捂着肚子又等了会儿,眼看实在饿得慌,便凑到老汉面前轻轻喊了他两声。见他没动静,当机立断站起身钻到刚才老汉倒水的小屋里,然后惊喜地发现里面果然有炉灶,连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更让人惊喜的是,缸里还有些白米,炉灶旁堆着一堆笋,看样子都是今天新挖出来的,尚带着泥土。
再转到屋后一看,我不由恨得牙痒痒。屋后竟然一池清泉,碧冽洌反射着阳光。
这里分明有水,老汉居然还让李玢之一次次从山下挑水上来!
方才还有的一点不好意思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很不客气地将灶边的笋洗洗剥剥,切切剁剁,下锅炒、炖、煮、焖、煨,很快就地取材做出一桌朴实风格的笋宴来。
待全部做完,一转身,我吓了一跳,只见刚才还在午睡的老汉竟不知何时已坐到桌前毫不客气地品尝我做的菜,嘴里赞不绝口:“小姑娘手艺不错呀,老夫都被这菜的香气熏醒了。好吃,真好吃!”
我冷哼着指指屋后的泉水,伸手要端走菜:“这不是做给你吃的。”
“好了好了,老夫一会儿不再为难你的郎君了可好?”老汉抓紧了盘子不放,告饶道。
这还差不多。我松开了手,老汉立即又抱着盘子吃了起来,脸上露着心满意足的表情。
远远望见门外李玢之刚好挑着水回来,我忙出去朝他招手,他已闻到香味,放下水桶看了眼屋内情形便似明白了经过。
我替他倒了杯水,顺便拉着他去看屋后泉水。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居然苦笑一下道:“其实我早听到屋后有流水声……”
听到流水声,就是知道屋后有水源,居然还主动替老汉山上山下地挑水?我睁大眼睛看李玢之:“你傻了吗?”
李玢之收起苦笑,玩味地瞥了我一眼:“娘子,这是在心疼为夫?为夫心中甚慰。”
我正低头喝着水,闻言顿时被呛到了,咳个不停:“谁心疼你了?”李玢之但笑不语,我有些尴尬地转身进屋。
“小姑娘,你脸怎么通红?”屋里的老汉一眼望见我问道。
我顿时更尴尬了,回头见跟进来的李玢之似笑非笑地看我,忙辩解道:“刚才呛了下,把脸给咳红了。”
“哦,老夫还当你是害羞了。” 那老汉尤不知死活地说着。
我心虚地瞪了眼老汉。老汉手不离筷,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对李玢之招手:“年轻人,今天辛苦你了,水就不用再挑了,也来吃些吧,这可是小姑娘的手艺。”
此时满桌菜已经被他一个人吃得差不多了,李玢之看着满桌的狼藉笑道:“我家娘子的手艺自然不凡,那晚辈就不客气了。”说着他便轻掀袍角坐了下来,接过我递来的筷子,毫不拘束地吃了起来。
老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道:“如此好菜若是无酒相伴有些可惜……小姑娘,邻屋有个地窖,里面摆了老夫珍藏的几坛好酒,你且去取上一坛子来。”
他这般随意地差遣我,我不禁对他侧目了下,念及有求于他,还是讪讪地去了邻屋。搬了酒出来,替他们二人斟上,这才坐下自己也吃了些,总算安慰了饿得咕咕叫的肚子。
这一顿笋宴,吃得他们赞不绝口,宾主尽欢。到得酒过三巡,我看看菜快被吃光了,又自觉去厨房替他们炒了几个小菜。
隐约听到外间李玢之对老汉诚恳道:“如今奸宦为虐,黎民憔悴。晚辈虽可独善其身,却终究不忍坐视。不瞒先生,其实晚辈此次来除了为拙荆求些鲜笋,也是怀着求教如今救世良方的想法。不知先生可否不吝赐教?”
我将切好的竹笋倒进锅里,发出刺啦的响声盖住了他们的说话声。
☆、掉落谷底
饭后暮色已降临,老汉摸着饱胀的肚子,醉醺醺道:“小姑娘,若你是老夫的女儿便好了,可以留在这里天天给老夫做饭。可惜呀……”说着他很不友好地看看李玢之。
我心中一动,收拾着碗筷笑道:“就算不是你女儿,也可以当你的干女儿,时常给你做饭啊。”说实在,这位老汉人还不错,看着他总觉得好像看到了师父,格外亲切。
“真的?”老汉显然很高兴,但又瞟了李玢之一眼,“只是你这夫君身份不太一般,认你做干女儿,他一介首辅也就成了我这区区野叟的便宜女婿,只怕不太妥当吧。”
李玢之笑了下:“先生过谦了。拙荆除晚辈之外,在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如今有先生做她的干爹,乃是拙荆的福分。”
李玢之的一席话触及我的心事,想起21世纪时我就是个孤儿,与师父还有师姐妹们相依为命。这一世穿越成为柳菱琛,又是个孤儿,能算得上亲人的确实只有眼前的李大色狼,而我如果顺利要到休书的话,只怕这世上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真是红颜薄命!
我自怜了下,望着面前乐呵呵笑着的老汉,又想起了慈祥的师父,忍不住叫了声:“干爹。”
老汉听到我叫他,顿时露出欣喜之色道:“好!乖女儿!好!为父今日太高兴了,干女儿啊,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娘家,你夫君若敢欺负你,为父一定会替你出气!”
“好!”我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得意地瞥了眼李玢之。
李玢之感觉到我的目光,在旁边轻咳了声。
老汉哈哈大笑着去屋外借着月色折了根竹子,从怀中掏出把匕首,几下削成一支短笛,递给我道:“干爹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支笛子是干爹亲手所制,就勉强当个见面礼。闺女你不会嫌弃吧?”
我接过短笛,见这笛子色泽翠绿,竹纹细密,只比手指略粗,上面开了几个小孔。我笑着握紧这尚带着新鲜竹香的笛子道:“干爹亲手做的笛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从此得多学一样吹笛的技艺了。”
我那干爹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李玢之道:“这事好办,你那夫君琴棋书画皆通,吹笛也是信手拈来。干女儿想学的话,平时就跟他好好学学。”
我将信将疑地看向李玢之,后者见到我怀疑的目光,悠然一笑,从我手中拿走笛子,起身来到门边,就倚着那木门吹奏了起来。
霎时清亮圆润的笛声在夜晚的竹林间响起,我们仿佛瞬间置身于鸟语花香之境,望见江南的一蓑朦胧烟雨中,有佳人在楼头凝睇。曲声一转,又使人如心染忧愁,夜卧画船听雨,彻夜难眠。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曲声终了,干爹在旁边带着醉意吟了句,便倒头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玢之将笛子从嘴边移开,眼中仍有未褪去的轻愁。他将笛子递还给我,我接过时望向他,月色洒在他的身上,原本风情无限的桃花眼,此时仿佛氤氲着江南的烟雨。
“李玢之……”我猜他又想起了前一晚的事,忍不住想安慰他,“虽然我对朝政国事从不关心,但是我想所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闻言微微一笑:“想不到娘子也会安慰别人。”我脸一红,以为他这大种马又要借题发挥了,哪知他却只是在门槛上坐下,看起来也是有些醉意了。
我替他倒了杯茶,然后径自去门外借着月色查看竹笋的长势,思量着到时候挑选怎样的竹笋比较适合。
他接过茶饮了一口,问道:“这次同食神的比试你有胜算吗?”
“有!”我低着头摸着地上冒出来的笋尖,不假思索,“我一定会赢他的。”
李玢之却眉头轻蹙:“从前迎娶你之时,似乎没听说你会做烧卖,并且能做得如此美味,真是叫人好生意外……”
我闻言心中略惊,是啊,柳菱琛的灵魂是后来换成了我这个美女厨神的,在那之前她会些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她确实不可能有我这样经过二十多年锤炼而来的厨艺。
打量李玢之的表情,却似乎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