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玢之笑得更欢了,将面粉送进厨房后,他走回院中仰望白鸽消失的天际,不知在遥想些什么。
良久他喃喃自语:“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前尘如梦
我没有追问他什么成败,不过没多久我就听到了那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当朝的大奸宦刘瑾竟谋反逼宫,被当场拿下,同时在他府邸中搜出印玺、玉带等物。天颜震怒,抄了流景的家,目前关押天牢候审。
“他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立皇帝’了,何苦还要去造反,又不可能传给子孙后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这阉人的想法就是跟常人不同。”七叔嘟哝着在厨房里活面团。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烧卖的裙边,想起好久以前初见流景的那个夜晚。
他见到我时那欣喜又悲伤的神色,他低低的声音里透着的悲伤与哀凉仿佛要与那冰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那个时候他曾想伸出手抚向我的脸庞,伸到一半却又黯然地收回去,只是侧过头低语:“那就好……”
我默默走出厨房,回到自己房里唤出小宝。
小宝看着我的眼光有些闪躲:“小萱儿,我知道你想问我一些事。先说清楚哦,有些是天机不可泄露的。”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有关历史方面的事,你不愿让我知道分毫,以免乱了历史的发展规律。但你至少让我知道一下流景和柳菱琛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宝看着我,良久才叹了口气,双手伸向前托出一颗光球,投影仪般将一些画面投射在我们面前的墙上。
画面中是两名少妇坐在小院中,一名怀中分别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另一个则大腹便便。小男孩的眉目间与流景有几分相似。
我听到她们的话语声。
“……姐姐,我这一胎若是女儿,便许给你家阿瑾当娘子吧。”
我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宝,难道……
“没错,柳菱琛是流景指腹为婚的妻子。那时他们两家是世交,同住在畏吾村中……”小宝表情少有的深沉。
“啊……”我捂住了嘴,忽然感觉心中一恸,有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我想起许久以前,流景替我擦干了头发,顺手绾了个髻,将自己发间的玉簪取下来插入我的发髻间,然后站在我身后呆了半晌儿,喃喃地说了句:“结发……”
一整夜,我泪流满面地看着柳菱琛和流景青梅竹马的童年。看着年幼的流景抱着婴儿的柳菱琛,小心翼翼地用手去碰触婴儿粉嫩的面颊,少妇在旁边说:“阿瑾,这是你未来的妻子,要好好保护她哦。”流景抬起小小的脸蛋,奶声奶气应着:“好。”
又看到少年的流景挽着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坐在开满紫藤花的院中,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孩童稚嫩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一直看到流景十二岁,柳菱琛六岁那年,村中遭遇盗贼。家人全数死在盗贼的刀下,年幼的流景抱着更为年幼的柳菱琛,将她藏进草垛中。
“阿菱,你在里面不要出来。”流景将草垛仔仔细细地遮严实了,这才转身跑开替柳菱琛引开贼人的注意。
他落入贼人手中被转卖了许多次,受尽□□,最后被一个老太监买去。他在宫里受尽欺凌,时常被内侍们堵在宫墙一角拳打脚踢,恣意鞭打。他在布满青苔的地面痛苦翻滚着,惨嚎不断传出,身上鲜血淋漓。
我终于崩溃了:“够了!”
可水晶球投出的光影依旧在变幻。
我看着少年的流景在皇宫中不断地接触到人性最黑暗的部分,一路在那个吃人的世界里摸爬滚打过来。最终他取得了小皇帝的信任,爬上权利的巅峰。那时这个敏感忧郁的少年对着黑暗的夜空用利刃划开手,以自己手上流出的鲜血为誓:“从今往后,誓要利用手中的权利报复这个无情的世界!哪怕万劫不复!”那少年咬牙切齿,声音扭曲,如同从十八层地狱底层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够了!够了!够了!”我捂着耳朵叫道。
小宝收起光球,墙壁恢复了阴暗。
我转身就冲向客房。
那里已被改为李玢之的书房。李玢之正趴在案前看着什么,表情有些欣喜有些晦暗。看到我冲进来,他温和一笑:“萱萱?”
“玢之,够了。你放过流景吧。”我的泪不住往下掉着。
他从起初的愕然转为怜惜,上前温柔地替我拭去眼泪:“我明白,他一直那样保护你,你必定是不忍心看他被处决。但皇命难违……我刚才已经接到圣旨,皇上判了他凌迟处死……四千七百刀,这是前所未有的酷刑,不管哪朝都不曾将凌迟判到如此之重……可是,萱萱,你知道吗?其实这四千七百刀根本不足以抵消他所犯下的罪业……”
“李玢之,你太狠心了!”我不等他说完就转身冲出门。
流景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个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奸人,但他在我面前永远是那么温柔体贴,他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么纤尘不染冰肌玉骨的一个人……我怎么能忘得了他对我的好。虽然其中有他对柳菱琛的感情,但他那确确实实无微不至的照顾关怀,却是我切身感受到的。
如今我更知道了,他一直将对柳菱琛的感情,独自埋藏在心底深处这么久……他找到了她,却无法得到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别人,又爱上了别人……他的心里该是有多痛苦?
外面大街上有许多人聚在一起,我听到他们在说这奸人终于得到报应了,一代祸国殃民的奸人终于伏诛,真是大快人心。他们甚至在讨论,等行刑之后,一定要花钱买上几片他身上的肉来烹食,以解心头之恨。
那纤尘不染的流景……我痛彻心扉,却无处可以宣泄,急怒攻心之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副温暖的怀抱里,一双有力的手正温柔地抚着我的脸。我扭头看到李玢之棱角分明的脸,他正半躺在我身边望着我,晨光穿过窗棱打在他的身上。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穿越到这个时代刚睁开眼时看到的他。有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目光没了当初的不耐,而是温柔无比,仿佛望着我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和满足的事。
“你一直在这里?”我的声音有些干哑,他递来一杯茶,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他始终温柔地拥着我,这一刻感觉十分美好。一切都是这样的似是而非,仿佛我又回到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早晨,所有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那晨光中的俊颜也带上了一丝疲惫。他抱我抱得更紧了,忽然一低头在我额头亲了下。
他的眼中满是血丝:“萱萱,对不起。”
“我们离开这京城吧。”我伸手描绘着着他的唇线,心底却蒙着凄惶,“我们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再开家烧卖店,永远不要再回来这京城了。”
他将头埋在我胸前,很久没有出声,直到我以为他已经睡去,才听到沉闷的一声:“好。”
那天,街头巷尾都在狂欢着、庆祝着,我听说他们都在庆祝专横跋扈的一代奸宦刘瑾终于被皇帝下旨处决了。
“四千七百刀啊!话说那日,万人空巷,全城的人都去看那奸人被凌迟,拍手称快。
多少年来,这奸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仗着当今圣上对他的宠幸,不知做下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百姓都恨透了这个奸人,恨不能生啖其肉睡寝其皮。而今得了这般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行刑之日,本应顺应天时,等到霜降之后冬至之前。但这奸人实在罪大恶极,权势滔天利欲熏心,竟然胆敢谋反!天颜都为之震怒,等不及霜降之时便行刑了……
话说那日……”
我带着倦意坐在铺子里,听那说书人眉飞色舞地描绘一段对我来说陌生又遥远的历史,他说到精彩之时五官颤抖,各种表情轮番在他脸上翻滚过去,仿佛被许多鬼魂轮番附体。他说得如同正亲身经历,旁边的人听着一惊一乍也如同身临其境。
我打了个哈欠,慢慢穿过正在盛放的紫藤花架,有几片紫藤花瓣随风掉落在我肩上。我伸手从肩头捡起紫藤花瓣,看看地上同样掉了满地的花瓣,心中忽然有所触动。我蹲下身子将它们一片片捡起来,归拢到一起,然后取了把花锄在墙角刨了个洞埋了进去,仔仔细细地堆了小土丘,然后对着发了半晌呆。
“萱萱,你在做什么?”李玢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神来,放下花锄拍拍手中的尘土,望向他笑道:“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名女子爱葬花,我今天突然想跟她学学。”
李玢之走到我身边,看着那座小小的土丘:“那名女子又何以要葬花呢?”
我笑着抬头看上方的紫藤花,回想着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情景,低声道:“因为她觉得这洁净的花儿落下之后归于土中才是……最干净的结局……”虽然我竭力维持微笑,但说到干净二字时仍旧控制不住地带出了哽咽。我想起了流景当年对我说,阿菱,我很脏……
我慌忙掩住了嘴,眼泪却又滑落。
耳边传来叹息,李玢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萱萱……”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开李玢之的手。李玢之怔了怔,随即神色有些黯然地将手放下。
“对不起……我有些累,回房休息了……”我定了定神,对他勉强笑了笑便转身回房。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李玢之留在原地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屋里,我打开柜子看了好久,当日亲手绣好的嫁衣早就被我整齐地叠起来放在柜中。我取出来将上面绣的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重新叠好放回原处。
走到窗前透过窗缝望向院中,发现李玢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我心中一阵失落,却又十分奇怪地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推开窗,望向湛蓝天空,忽然有种想独自远离这里的一切,去遥远的地方走走的冲动。
这么坐在窗前不知不觉天便黑了,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深夜。我摸着有些僵硬的脖子,也没有吃饭的胃口,便躺到床上休息。
大约是之前一直没睡好的关系,这次我躺下去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子微微发亮,又是新的一天来临。我叹了口气,直愣愣地望着头顶上方的承尘。
忽然边上一阵轻微响动,小宝出现了。
“小萱儿。”小宝讨好地看着我,手里拽着好多保鲜袋,一眼便能看清里面装的全是21世纪的食材和调料。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没理他。
“小萱儿……”小宝的语气含了一丝委屈。
“别吵,我好困。”我面朝墙壁,懒懒地向后甩了甩手,“你放下食材便走吧。”
“小萱儿!”小宝用委屈的声音在身后开始唠叨个不停,“本判官事务繁忙,还不忘给你送食材来,你居然这个态度,实在……实在太伤人家心了……这样的话,我也不要告诉你关于李玢之要休你的喜讯了。”
我猛地坐起身,床随之剧烈摇晃。我顾不上擦掉脸上的泪水,跳下床一把抓紧小宝:“你刚才说什么?李玢之要休我?”
☆、终得休书
小宝猝不及防之下,被我吓了一跳,故意结巴道:“小……小萱儿……你……你是盼休书盼得太久,一时太高兴了吗?”
“高兴个头!”我用力拍了下小宝的脑袋,便冲出烧卖店,一路向李玢之的府邸奔去。
李玢之自大事了结之后,便常常早出晚归,最近更是搬回了刚刚简单修葺过的大学士府。
他那府邸离烧卖铺有些距离,我也顾不得雇车,就直接跑了过去。等跑到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我的脸涨得通红。
门前的小厮是认得我的,忙上前行礼。我胡乱挥了挥手,也不等气息喘匀,直奔府中。可是找遍了李玢之的卧室、书房和客厅,却都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最后我抓住匆匆跟进来的管家李福追问:“李玢之呢?”
李福低眉顺目道:“禀夫人,老爷上朝还未回来。”
是啊,我竟忘记了李玢之身为朝廷命官,现在伤势已经复原,这个时刻理应去上朝议事了。
“好吧,我就在这里等他。”我在他书房里坐下,挥退了管家。
想起刚才小宝的话,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李玢之为什么突然要休我?我们明明说好了要重新办婚礼,从此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想到这里,我却心中一恸,流景悲伤的眼神在眼前一闪而过……
眼眶不禁又湿了,我的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在烧卖店人多口杂,我只能掩饰着自己的伤悲,可是此刻书房之中空无一人,我终于可以尽情地哭上一场了。
为我穿越之后所遇到的种种事端,为险死还生的李玢之,为这府中被杀死在这里的那些生命……为流景多舛的命运,也为他对柳菱琛的那份心意……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我捂着嘴无声地哭着,想不起拿出帕子拭泪,只是用手不停地抹着眼睛,抹着抹着胳膊不小心把桌边的一叠书碰翻,发出一阵杂乱的落地声。我忙弯腰一本本捡起来,泪眼朦胧间发现最下面一本露出信封的一角。
我心中一动,抽出那封信,上面果然是李玢之的笔迹书着:“柳菱琛亲启”。
我匆匆撕开信,里面只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展开看时上面写着:“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髻,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相离……这莫非就是……李玢之给我的休书?
想不到我一直想从李玢之手中得到的一纸休书,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我的手有些发颤,翻过信纸,发现背后还写了些字:“萱萱,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会被判刑如此之重,是因为我所罗列的关于他的十七条大罪。我知道你一定会很难过,但是就算不为家中那么多条人命,为了天下间的黎民苍生,我也势必是要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