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芳也不上当,又收了收手里的衣料子:“说——干嘛这么死心眼?我不是早告诉你不要学这么多语言了吗?你看看你桌子上都是些什么?德文 、法文、西班牙,英——”宁芳打住想了想,“怎 么都是我会的?”再对着那双黑珠子小狗眼,“你不会——”
果然,这小子拉开了视线,在屋子里乱瞄。
宁芳嚼了嚼下唇里的肉,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你小子!无不无聊,嗯?有时间不好好睡觉浪费这时间学这什么劳子废话,又不指望你当翻译官!”玄烨见宁芳生了气,头低得更低。
不过,宁芳却看得真,这小子完全不知错,满脸的犟性,大有继续的架式。
缓了缓气,宁芳放开了玄烨的前襟。皇上却不敢松了手。
“玄烨。”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宁芳再缓了几分声色,“你还是个孩子,每天要学的那些个东西就已经够多的了,还要练骑射,身体脑袋耗力本 就不少了,连觉都睡不上四个时辰……我也知 道你 是个好学的,不过有时间学这些语言还不如多翻翻古文典章什么的,那些毕竟还是精粹。可这德文 、法文的,你完全没必要学,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几个,就算见了,也没那个美国时间深交, 你也 是知道的呀……既然都门清,为什么还偏要犟着 学它们?……你不知道我看你这样子心疼吗?”宁芳已经完全被这小子打破了,就见不得他不好,这说着说着便为他这么辛苦疼心的慌,有那么两 股 子热气便将上眼眶。
玄烨一听她这语气便知道她要哭了,忙趋近了拍着他的肩:“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别哭了别哭了,被佳儿看到止不定怎么笑你。 ”
宁芳果然吸了吸鼻子,把热水儿按了下去。
两只手有些累了,玄烨便扶着宁芳半靠在高枕上,用衣袖子擦了擦她的睫毛。
宁芳拍掉他的手,严肃道:“你听到了?那保证不再学了。”
“……也没怎么费力。”
“什么——!?”宁芳完全坐起,伸直了脖子瞪着玄烨,“你再说一遍!”
“……皇额娘不是也会。”
宁芳听他小声唠叨了一句,转了转心思,才重新趴到他边上:“小三儿,我跟你不一样。而且,我也不是几年就学会的。”宁芳叹了口气,“我 小时候身体不好,连路都走不了几步,学也不能上 ,只能在家里呆着,当然连朋友都没有。每日里坐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事,便取了妈妈就是我 额娘的书一行行的看。”宁芳见他直瞪着自己,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我额娘是以教英吉利语 为生的,我打开的第一本就是她的课本。于是就 这么看着看着,别人都还在小学里学1+1=2,我都已经会看简单的英文原版书了。”宁芳看着玄烨,“我学语言是因为没有其他可做的事,那你呢?… …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以后的课业只怕更重着,往后还要亲政上朝,哪里还有时间消耗生命?……你说呢?”
玄烨忽闪了两下眼睑:“皇额娘会的,我总要会……不然——”
宁芳也算是明白他的心思了,哼笑一声:“照你这个逻辑,玄烨会的我也要会了?”
“玄烨会的有什么皇额娘不会?”
“那可多着呢。”宁芳晃了晃脑袋,“比如——那《四书五经》呀,比如——怎么算计人呀,比如——什么把我这个皇额娘给缠倒呀——呵呵… …”
玄烨一听,立马上了双手满身下手,直逼得宁芳告挠,直呼着“不敢了不敢了”。
宁芳倒在榻上,玄烨后面搂着她。
“我真的不用学吗?”
“傻子,你都学会了,要那些大学士干什么吃呀?会那么两句糊弄糊弄人就行了。有那个时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最见不得你长不高长不胖, 顶着个黑眼圈满宫里跑,像什么样子?熊猫吗?”
“……熊猫?熊猫是什么?”
“呵呵,”宁芳起开他坐了起来,“熊猫可可爱了,是中国独有的,就产在蜀地四川卧龙山里一带,全身黑白相间,成年的有人那么大,就像黑 熊一般,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呵——”宁芳边讲 着边学着样子晃着8字形的身子,“全身毛茸茸的,特别是一双眼睛,正好是黑的,而脸颊儿是白的 ,呵呵,就像是被人打了眼窝子一般,可可爱了……”
宁芳完全忘了自己留下来要同小三说什么,只向他形容着熊猫是如何可爱。
她的话里满篇都是自己的词汇,什么中国、法兰西等等等等是一蹦一个准从不遮着掩着。因为玄烨从不问起,她便没有自觉是在同一个古人说话 ,也不是,或许可以这么说,是她下意识的忽略了 两个人是处在不同时代的。
玄烨从不问,不是他明白,恰恰是他不明白,有太多他不明白的名字从宁芳的口里那么轻易地蹦出来,轻易得好像原本那就是宁芳的生活。这令 他很不安。他对宁芳的那种生活不了解,也完全在 书里找不到。他不开口问,就是怕知道那是他触不到的世界。所以他选择沉默,故作个听得懂一切 的孩子。虽在脸面上衬着笑,却心里直打着颤。
学那些宁芳朗朗上口的语言更是。学了,便觉得自己离宁芳的世界近了,哪怕知道根本不是一回事,却仍然执着。因为,这是唯一他还能学、还 能懂、还能把握的与宁芳的世界最近的物什。哪怕 只是少睡点又如何?
玄烨突然抱住了宁芳,强抑着不让自己哭,可还是有那么一行泪止不住地下落。
“怎么了?”
“我们这里也有吗?”
宁芳也抱着他:“只有四川有,以后你长大了可以让人到四川抓抓看,呵呵,抓到了就画下来,拿来一看你就明白了,可爱得不得了。”
宁芳并没发觉玄烨的情绪,抖着身子继续形容着。
外殿,素心端了汤水立在那里半天了,心里想着,主子还不知要唠叨皇上多久才能醒过来。
第四十二章母慈子孝
宫里没有皇后,一竿子春节的筹备自然落在了两位皇太后的肩上。
起早摊黑,宁芳是一刻不闲。这不,刚吃着晚饭就想起有事没问清楚顺治的嫔妃,便当饭后散步了,穿了没底子的冬棉鞋,带着善眸便出了院子 。
出了慈仁门,西为对着乾清宫的仁祥门,东为直通慈仁偏殿的祥旭门。两个人冬日里穿得好,又走得极慢,偏北风吹的人也不愿开口,出了慈仁 门便想自然左转,隐隐的有些人声却从右边传来, 在傍晚空旷的紫禁城里听着越发清淅。
“太后,外面这么冷,您还是回去等吧。”
“不,就在这等。”
宁芳与善眸交流了一个眼神。
“太后,您这要是过了寒气皇上还不得伤心。”
“……皇上——会吗?”
“……太后,看您说的,您是皇上的生母,还能有假的吗?”
宁芳不自觉右转向仁祥门而近,在昏暗的暮色里隐隐见了仁祥门外立着的两个身影。
“哀家——只是突然很想皇上。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至从生了皇上,到如今见他对哀家生分了,才觉得是真的有这么个儿子……”
“主子——”
两个身影贴近了些。
“哎——哀家也没什么本事,留不住先帝的人,现在……连儿子的心——都留不住……不过也没事,只多看两眼就好了……我也知道天冷,不过 ,你就陪着哀家站一会儿,远远见了皇上来了便回 去。回去哀家让人煮参汤给你喝,嗯?”
“……嗯。”像是婢女的声音呜哝了半天才哼出了一字。
“……瞧瞧你,有什么的,哀家都不伤心……”宁芳还是听出了抽泣,“都愿我这个额娘没本事,还总喜欢找事儿……好了好了,再等会儿,也 就这会儿了,皇上总要来北院坐坐才睡的。”
宁芳一直没出声。
这也不过是个平凡的母亲罢了,有事的时候顾不上儿子,静下来了,谁不疼自个儿的骨肉?
“谁?!”她正立在那里想着,却不想门外的那个婢女发现了人影。
宁芳整了整情绪,迈步子上前:“是我。”
慈和皇太后就着婢女手上的灯烛看清了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仁宪皇太后,也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地害怕。
宁芳盈着笑近了前,挽了佟太后的手臂:“这个冷,佟姐姐和我回院子里去等吧?”千万次说不出口的“姐姐妹妹”,这一次,宁芳说的还挺顺 ,便轻拉着还在呆愣中的佟妃往北院而去。
走了一半,佟妃才反应过来,挣脱了宁芳的手。
“不用了,哀家回去了。”
“佟姐姐?你不想见皇上吗?”
佟太后还是停了步:“哀家不需要你假好心。”
宁芳紧跟了上前,拦了那二人的路:“我没有假好心。你可以说我是同情你,也许你根本不需要我同情。但最主要的,还是我希望玄烨开心…… 除了我,还有更多心疼他的人,让他知道,他一直 不是一个人……母爱,是你的本能。你比我更有资格。”
或许,宁芳是同情人泛滥。这么引导着小三亲近另一个女人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波澜。可此时,她不愿去想什么,甚至可以说,她的意识根本不 会去想未来。一切只是凭本能,生活是凭本能,亲 近一个孩子是凭本能,对他好是凭本能……本能也许会出错,可当下里本能令她无悔而快乐。而且 ,她相信小三,她应该去相信他,因为除了相信,她还能做什么呢?
佟太后还是随着宁芳进了北院。
这次,她很安静,静静地坐在左的榻子上(清代是以右为尊),连眼神也只定在面前。
室内很安静。
“佟姐姐……”
佟太后并没有抬起头。
“玄烨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孩子嘛,总是爱耍耍脾气……不过,小孩子最敏感了,很容易感觉到你的情绪波动。”佟妃偷偷瞥了宁芳一眼 ,“你要是不开心或是烦恼,他很容易查觉而被影 响。大人有了脾气还可以控制,小孩子哪知道轻重,你说是不是?”
佟太后已经听了进去,偏抬小半个头侧着。
“小孩子其实最简单不过了,你对他好,单纯的好,他便也对你好。你只要稍稍存了什么心思对他,他便也存了心思对你。我和玄烨相处也不过 这两年,却知道他是个极重感情的孩子。对他好一 分,就会回你三分……佟姐姐是玄烨的亲母,哪有额娘不疼儿子、儿子不孝顺亲母的?”宁芳见佟 太后直盯着自己,便知道她还是渴求亲情的,也是个单纯的女人,“佟姐姐放开了心对玄烨,他可能 一次两次还故作疏离,七次八次也就很快接受了 ,毕竟你们是亲生母子,血脉相连着,您说呢?”
佟太后思量着,也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皇上便进了院子,直奔而来。
“皇额娘皇额娘,看我拿了什么来?”玄烨几箭步冲进了暖阁,高兴劲儿却在见了佟太后止住了,立在那里一时也忘了请安。
“我请了你额娘来,还不见礼?”
玄烨正正规规的行了安礼,佟太后小心翼翼地应了。
随着皇上进来的几个眼熟的奴才手里皆捧着不小的盒子。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你这是拿的什么?”
玄烨本想取了来让宁芳挑的,这会多了人到不知该不该提了。
宁芳也不管他,上前去挑开了个盒盖一看,“哇”了一声便不能松手。
玄烨见她高兴,便凑了近。
“皇额娘知道这是什么?”
“看这斑纹,像是豹皮?”
“呵呵,难不倒你。这就是豹皮。朝鲜刚进贡的,共九张,刚拿去给皇祖母看了,她不喜欢这花色,只留了两件獭皮,我就都取来给你看看,” 玄烨亲自去把其他的盖子揭了,“你看看喜欢哪些 ,要是都喜欢就都留下,呵呵,年节里好好做几件。”
“我要这么多干什么?这豹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哎——让他们给你再处理一下垫在床上和椅子上,保证暖和。”宁芳越想越高兴,“再缝到衣服里,可比棉花强。”
宁芳还正要一件件去看,转着身却瞥到了佟太后直盯着一盒子出神。再看向玄烨,知道他也发现了。便抱了一件豹皮子在手立到佟太后身边:“ 佟姐姐喜欢这皮色吗?拿回去做件披风可好?”
佟太后接了宁芳和善的目光,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呵呵,不了,这花色——我还真看不惯。你留着吧。”
“不喜欢这花色就铺在床上当暖铺子吧,你不是也喜欢这手感。”
佟太后小心瞥了一眼儿子马上收回了手:“不——不用了。”
宁芳看向玄烨,直狠狠地瞪着他。
“额娘不喜欢就只拿一张回去铺床吧,也暖和点。”
玄烨收到母亲太过热切的目光到有些不能适应,便做样子坐下端着茶杯子喝了两口。
宁芳见佟太后又看向自己,便笑着安慰:“你就收着吧,儿子的孝心岂有不收的?何况也应该的。皇上,你再给你额娘选几张可做衣服的,都在 这里选齐了,也省得再跑一趟。”
玄烨收到宁芳的暗示,便起了身,取了其中一张全黑发亮光的獭皮冲着佟太后:“这件皮色不错,额娘拿回去就做件披风吧。”佟太后没想到儿子发现了她的喜好,想高兴着答应又不知如何开口 , 只好那么看着儿子。
玄烨见额娘真的高兴,自己也觉得轻松了些,面色也是缓了下来:“再取两獭皮补在衣服里,换着装也好,边角什么的可以做手筒子或补在鞋子里……”
佟太后没有出声,只是那么看着儿子一句句道来,自个儿只是不停笑点着头,仿佛超级满足的样子。
宁芳见了,也知道佟妃不过是个简单的女子,给她一分天,也就能知足的可怜女子。
不过被儿子关照了两句就这么开心的女人,你还能同她计较什么?
佟太后眼眶里已经含了泪。
为什么古人都爱哭呢?
宁芳尽也被感染了,只觉得心里既甜蜜又酸涩。
因为太过卑微吧。因为身份卑微,便满怀感激。只要得到一点点的馈赠,便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尊重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