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的是你,不是我。”玉清急道。
“我没生气,我可不像你那么喜欢生气。”
玉清噌的一下怒气上涌,霍然转身,盯向高演,冷笑道,“高演,我明白我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你不要以为对我有恩,我就会对你曲意奉承,仰你鼻息。”
玉清一说完,几个房间的灯都亮了起来。高演却是目光沉静。“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避开高演的目光,玉清努努嘴嗫嚅道,“真不知道这段日子抽的哪门子的疯。”
“是有点抽疯,”高演自嘲含笑,侧首看到苗氏的屋里亮着灯,对玉清道,“逐溪和迎蓝不在,不如让苗氏服侍你休息。”
“不用,”让苗氏服侍她,她可不敢消受。玉清看着高演,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我看,苗氏还是去伺候王爷吧,本宫担心,王爷没人伺候会不习惯。”
说完,玉清得意的向房间走去。看着玉清背影,高演扬扬眉,浅浅一笑,回了房间。
不日到京城郊外,马车停了下来。玉清下了马车,向河对面的安济镇望去,似乎能瞧见落雪轩门前的那棵梨树。
“我陪你一起去。”高演走来,微笑道。
“不必,”玉清目光淡淡,没有悲喜,“苗氏和姜氏还在车里等着王爷呢。”
高演轻挑剑眉,“别生气了,我都不生气了。”
“你不生气,我就不能生气了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玉清道,“可惜啊,你不是州官,我也不是百姓。”
“那是自然,你是常山王妃,就是州官看到你也要跪拜行礼,”高演拉起玉清的手道,“走吧。”
他柔声如煦,融在他温柔的目光里,玉清微微一笑,跟着他向落雪轩走去。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屋内的四方桌呈现眼前,凳子倒落在地。内屋的床铺,悬挂着一半的床帏,信手拂过,荡起无数细小微尘,“娘应是挣扎一番才被掳走的。”
“玉清,你娘已经没事了。”高演疼惜道。
妆台上的梨花玉簪静静的躺在那里,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机,玉清酸楚,“娘不在这里,玉簪也黯然无光。”拿起玉簪,拭去轻尘,莹白的梨花渐渐映出了娘的笑颜。
屋外两边的花圃已杂草丛生,唯有梨树依旧,玉清叹道,“春风柔软却有力,犹如剪刀,裁剪出朵朵花骨。娘亲远在抚州,没有梨树和玉簪作陪,过的可好?”
“等方便时,我就陪你去看你娘。”高演柔声道。
玉清点点头,“娘在那里,家在那里,这里已不是我的家,我们走吧。”
离开落雪轩,玉清没再回头看一眼,就上了马车。再下马车,抬眸处却是一惊,原以为是王府,没想到却是相府,不解的看向高演。
“既然知道你娘不见了,岂有不兴师问罪的道理?”高演道。
“还是你想的周到,”玉清佩服道,双手敛于腰前,目光轻扫府门前左雄右雌的两座石狮,最终落在兽环朱漆的大门上,这里便是父亲的家。
守门的家丁不识玉清,不让玉清进去,说要前去通报。
“这里到底不是我的家。”一怒之下,玉清就闯了进去。另一个家丁欲要阻拦,触到高演的目光,一阵寒栗,又退了回去。
未到父亲书房,兰苑中,却见到两个俊朗的男子正在围案对弈。玉清一愣,“八爷,九爷?”
九爷走来,目光熠熠的望着玉清,看到随后而至的高演,神采瞬间消失,徒留忧伤和一抹道不明的情绪在眼底,“六哥,你们来了。”
高演点头微笑,“玉清,他是老九,长广王高湛,你们认识的。”
“你们何时到的?”玉清问道,目光移向八爷,那八爷就是华山王高凝。
“几日前就到了。”高湛望着玉清。
高凝似是未见到高演到来,依旧执子落子。高演向前与高凝寒暄,玉清讶然的看着高演的举动,没想到高演如此主动。回神时触上高湛炽热的目光,低头避开。
玉清方要与八爷见礼,就听到大姐和二姐的说话声。两人大肚翩翩,笑若春风,连带一侧的芳丛也随风荡漾。
“大姐,二姐,”玉清走向前去,随即送上玉簪,“恭喜大姐和二姐。”
琇芝打开玉簪,“这个玉簪还挺特别的。”
“三个并在一起,是不是就是一支玉钗?”珮芝问道。
“大姐真聪明,”玉清笑道,“八爷可真有福气。”
珮芝抿唇一笑,不置一言。
“大姐,你别不信,”琇芝笑道,“我和玉清是皇上赐婚,你可是八爷主动向皇上求娶的。”
“别羡慕大姐,九爷对你不好么!”玉清打趣,见琇芝满目幸福,“我记得去年你身披嫁衣时,可是一脸的笑容。”
“对了,玉清,你们何时候到的?”珮芝问道。
“刚到。”
“刚到?没有先回府么?”琇芝问道。
“找爹有事。”想起正事还没做,玉清转身向书房冲去,却见父亲与大娘沿着回廊款款而来。
胡相与胡夫人见玉清立在苑中,相视一望,心中暗暗思忖。
“爹,我娘呢?”玉清淡笑,期期望着宋相,“是接到府中了么,我想见见娘?”
胡相一脸愁容,沉默良久,“玉清,你娘……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虽然早已知道是这个答案,但听到父亲如是说,仍是一惊,目光掠向父亲,冷冷而望,“爹,你就这么容不下我娘么?”
这句话是说给胡相听,却更是说给胡夫人听。
“你这是什么话?”胡夫人斥道,“脚长在你娘身上,你娘自己要走,与我们何干。”
闻言,玉清不怒反笑,“看来大娘知道我娘去了那里,就请大娘告知我娘的去向。”
“我……我怎么知道。”胡夫人触到玉清目中的寒光,别过脸去。
玉清陡然沉脸,“大娘既是不知,又怎么知道我娘是自己要走?”
几位王爷立在一旁,虽已是姑婿,但总归是家丑,胡相轻咳一声,“玉清,我已经派人去寻你娘,勿要再为这些事为难你大娘。”
玉清冷笑,越说心中越是酸楚,“看来娘失踪的事,在爹的心里算不上大事。爹如此不在意娘,当年为何要让娘进门。进了府,又逐出府,现在又不闻不问,就算娘出生卑微,爹也不能这样轻贱于娘!娘到底……”
见玉清越说越不像话,胡相满面愠色,愤怒难遏,扬起手掴向玉清,却被高演生生扣住。
高演放开胡相的手,恭敬道,“岳父大人息怒,玉清也是担心岳母大人的安危才会如此。”
“玉清娘失踪,我确有责任,”长长叹息,胡相目有愧色,玉清的娘与外界素无恩怨,她的失踪,不像是被人掳走,更像是被人救走,转而对高演笑道,“小女自幼任性,日后还请王爷多多包容。”
“岳父大人多虑了,小婿从未觉得,”高演朗声一笑,自嘲道,“常山王府上上下下都很信服玉清,现在府里的人只知道有玉清,都不知道有小婿。”
胡相目光几度变幻,片刻归于平静,“王爷如此宠爱,是小女之福。”
“岳父大人,此言差矣,”高演敛去笑容,目光灼灼的望向玉清,正色道,“能娶玉清为妻,实则是小婿之福。”
融在高演的目光中,玉清难以分辨高演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心中有暖泉缓缓流淌。
胡相讪讪一笑,不再接话,目光不露痕迹的扫了一眼两人,暗中思忖着高演这些话的分量和含义。
“娘若没事便罢,娘若有任何闪失,我绝不罢休。”玉清言语轻飘,淡淡的扫了一眼大娘和爹,信手折下一朵兰花,揉搓成泥,落成一地金黄。
心中莫名酸涩,移步离去,素白广袖卷起烟纱披帛,萧索自地而起漫卷身后,纷纷落英飘落残红一地,落入高演的眼底,微微一凛。
相府外,高演牵起玉清的手登入车内,“你没事吧。”
“没事,今日谢谢你。”
“谢我什么?”高演含笑道。
“谢谢你说常山王府里的人只知道有我,不知道有你,”玉清诚挚道,“你这么抬高我,又称我娘为岳母大人,我相信从此以后,相府上下没有人敢再怠慢我和我娘,包括爹和大娘。”
各位藩王在京中都有府邸,只是规模远逊于封地王府。
鎏铜涿弋,朱红大门,两侧廊柱绘彩错金,高峙庄严,翘角飞宇,檐上碧玉琉璃生光,与匾上常山王府几个金漆大字,映在春阳金辉之中,流光溢彩。
立在门口,玉清不得不感叹,这份威严较之朔州的王府,犹过之而无不及,到底是京城繁华,让人流连。
大门缓缓敞开,侍婢鱼贯而出,匍匐跪地,恭迎王爷和王妃。
身在朔州,她或许可以自欺欺人,依旧是独自一人;跨入眼前的大门,便是昭告世人,此后她就是常山王妃,无论生死,是人是魂都要留在王府之中,天下之大,除了王府,她无处可去。
“一年前,我还是不为人知左相千金,是凝香楼的学徒,也是花间亭里的小二;有娘亲、兰姨和墨雪,还有一个爹,”玉清清幽道,“一年后,我成了王妃,一下升到云端……”没有欢愉,惟有高处寒意,只剩伶仃一人,身边的人不是抛弃了她,就是被迫离开。
他们依旧是他们,而她不再是她,事易时迁,变变幻幻中,她更了姓,易了心,也换了笑颜。
抬眸处,轻云蔽日,洒落的光辉,淡淡匀匀的消隐在尘埃之中。
手背有着一个人的掌心温度,缓缓传入心脉,高演轻柔坚定的声音传入耳中,“还有我。”
三个字淡淡的吞吐在他的唇齿之间,犹如纶音佛语稳住了她的心神,攥紧的拳头渐渐舒展,静静的躺在他的手掌之中,清澈透亮的双眸上渐渐升起薄雾。
☆、翠叶红蕊满园□□ 繁花似锦一如去年
绿衣红裳,一片姹紫嫣红,罗裙逶迤,轻纱披帛拂过花丛,彩袖扑蝶;莺声燕语,绢帕掩唇娇笑,眉目下尽是风情。
满园百花在美人面前暗自失色,兀自垂落,乱红随风漫卷,倾洒庭院,只留余香缭绕玉清鼻尖。
“翠叶红蕊,又是满园春光,”玉清道,“王爷可是艳福不浅啊。”
进京已有时日,皇上和太后一直未有召见,美姬却是隔三差五的送来,有太后送的,有皇上送的,有大臣送的,还有爹送的。
“这也是托王妃的福。”高演拱手道。
爹说堂堂王妃身边怎能没有两三个侍婢随身伺候,特意送来两个伶俐的丫头,供她使唤。送来就收着吧,这王府上下,烦碎琐事,粗重杂活总要有人去做。
“爹怎么没问逐溪?”玉清捡起地上残红,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花阴旁,高演懒懒的躺在藤椅里,微阖双目缓缓睁开,挑眉看她,“你说呢。”
兰苑中,高演谈笑之间,看似戏言,却也倒出实情,爹相信她已经站在了高演这边。更何况现在娘亲失踪,她也不可能再听命于爹。
手上残红捻作成泥,随手一扬,落成红雨,“这满园□□,你慢慢消受。”
转身之际,轻罗披帛已缠绕在他的修长手指之间。高演起身,披帛玩弄掌心,“花团锦簇,百卉千葩,春光固然是好,只是,若有野藤蔓延,务必要连根铲除。”
高演眼中隐隐浮出杀气,玉清只觉背脊渗出寒意,“若是无根浮萍呢?”
“既是无根之物,焉能得久,清去便是;若是留着,反而不能得见鱼戏莲叶间的乐趣,”将披帛握在手心,负于身后,高演侧目微笑,“铲除也好,清去也罢,就劳烦王妃多多费神,王妃对付翠叶红蕊向来很有一套。”
被高演戏谑的够呛,用力扯下高演手中的披帛,轻轻掷于身后摇曳于地,对着高演颇有意味的嫣然一笑,款款走向百花丛中。
众人见王妃走来,俱是一惊,匆忙伏身叩拜,屏住呼吸,深怕惊扰了眼前的绝色。进府已有些时日,却第一次面见王妃,有几次都是从远处遥遥远望,只见发髻高耸嵯峨,身姿曼妙,今天才得见真容。
“拜见王妃。”
“王爷在回廊下面等你们,还不快去。”玉清缓缓开口,目光扫向众人,娇羞低眉,窃喜之色,全然落入眼底。
众人起身,缓缓走向回廊,步伐渐渐细碎轻快,彩袖披帛翩翩,宛若蝴蝶起舞。
玉清喟然,这些女子,以为进入王府,进入侯门贵胄之家,就可以攀附凤枝,以为得到王爷的一丝的垂怜,就可以衣食无忧,跃居人上。殊不知,高演早已为她们想好了去处。
出了王府,玉清来到了那片树林,那棵参天大树依旧阔叶如扇,树干上两个“正”字清晰可见,玉清伸手抚过字迹,十日的相处浮过眼前。
离开树林,玉清向花间亭走去,未到花间亭,就见桃树下立着一个丽影。桃花嫣红,枝桠交错依旧——想必这里就是当年大姐遇到霍大哥的地方。
“大姐。”玉清轻唤。
“玉清,你来了,”珮芝看着桃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隔一年而已,我们都变了。”
“大姐越变越美了,又有了孩子,”玉清笑道,“你现在行动不便,云葵呢,这丫头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在身边伺候你。”
“病了,还在平州。”珮芝淡淡的说道。
玉清上前搀扶珮芝,凝霜般的玉臂上几道结痂长痕怵目惊心,“这是怎么回事?他打你?”
“没有,”拉下广袖遮住伤痕,微微笑道,“他怎么会打我,来之前,被猫抓伤的。”
见珮芝转过脸去,玉清知道多问无益,两人向桃林深处走去。
花间亭外,众人重重围观,接踵擦肩,争相眺望花间亭里的风采。
绕过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花间亭里,几位爷锦袍华服,亦或丝衫广袖,迎风而立,愈加隽逸;撷玉坊的歌姬,淡扫蛾眉,双目浓浓含情。
珮芝道,“抛开繁花娇艳,花间亭里自成风景。”
“春光涟漪,一如去年。”玉清说道,与珮芝立在梨树下。
弦歌之声方歇,掌声四起。
“秀秀姑娘的歌声如清涧溪水,宛转袅袅,又如黄莺出谷,遏云绕梁,当真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