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事本身并不新鲜,之所以街头巷尾皆知,是因为一开始明明是歌姬寻找弟弟,最后变成歌姬寻找儿子,流言蜚语之后真假难辨——原来这个歌姬就是秀秀。
“是高浚抓的?”
高演目中露出欣赏之色,“可能性很大。”
“高浚抓了又放,无非是想告诉秀秀,她弟弟的生死掌控在他的股掌之间,”玉清说道,“看得出来秀秀自己也想进府,没想到她的欲望却给了高浚可乘之机。依依去了朔州,音讯全无。高浚怎会甘心,难怪不遗余力的想将秀秀送来。”
“依依既是高浚的人,此次进京,为何不来?她真的患有头疾?”玉清不解。
“她有头疾不假,只是是否真的患病不得而知。”
“是否患病,闾丘策该知道?”
“闾丘策说她确是头疾复发,只是……”高演略有沉思。
玉清看着高演微蹙的眉头,“你是担心依依是不想进京,才故意让自己患病?”
高演微不可察的点点头,“若真是这样,依依用心如此深沉,到底有何目的?”
“所以你让逐溪留下?”单独留下逐溪太明显,所以让迎蓝一起留下。逐溪做事谨慎,遇事冷静,确实是最好的人选,“逐溪什么时候听命于你?”
玉清想到这里,震惊、恐惧、茫然纷涌而来,她并不是不相信高演,只是若连逐溪也背叛了她,她就真的成了孤身一人,如溺水千尺,伸手狂抓,却无浮木。
“逐溪怎么可能听命于我,”高演看着玉清的脸色,阵阵变白,握住玉清的手,笑道,“你该相信逐溪,也该相信我。”
流波微转,玉清豁然明白,不得不佩服高演,“你这个人倒是足智多谋,机关算尽,绝不放过一点机会。”
当日,高演令逐溪留下,她当然不能反对,也不会反对,她本来也没打算让逐溪一起回京,倒不是她不放心逐溪,她是担心逐溪无法面对父亲。
当晚,她交代逐溪两件事情,一是监视依依,有几次看到碧绿罗裙闪过高演的书房,二是保护闾丘策,闾丘策没有随行进京,留在了王府,她担心会有不测,内院中那些女人的死活与她无关,但闾丘策不能死,他直接关系到高演的性命。
“我相信你。”高演说道。当时令逐溪留下,没有说任何原。因为他知道他不需要说,想让逐溪做的事情,玉清会逐一交代清楚,倒不是因为玉清了解他所想,而是因为玉清本来就会去做这件事,“这件事,是不是该说我们心有灵犀。”
闻言,玉清自嘲一笑,心中有些索然,“我不该怀疑逐溪,虽然之前我们之间有隔阂,但是在处理孙氏和白氏的事情上,我们已经成了盟友。我也该相信你,自相识以来,你确实从未说谎骗过我,只是隐瞒了有些事实。”
“玉清。”高演轻唤。
“你既知道依依是高浚的人,那日为何还要接受?”问完,就觉得多问了,以高浚的性子,高演若是不接受,他必会想方设法的将依依送到高演身边,今日,若不是她以悍妇的形象阻扰,现在秀秀已经与她和高演坐在马车里了,“为何带依依去朔州?”
“高浚既然送来了,我就接受,”高演目光深邃,透透隐隐寒意,“与其放她在府外兴风作浪,不如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难怪去年,你要我帮忙,我帮的是高浚,你不过是将计就计。”
“朔州王府里的那些女人,有几个是无根浮萍,只怕大都是野草藤萝,全部留在府中,反而更容易控制。”
“依依不愿进京,是不是……”玉清目光闪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
“不会,”高演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打断道,“她与高浚关系非同一般,不会背叛高浚。”
“非同一般?”
“她与高浚早就相识,四年前,藩王前往封地,她本可以随高浚一起前往封地,她却留了下来,而且,据说是心甘情愿的留下。” 高浚一直以为自己与依依的事情无人知晓,殊不知他早已知道。
玉清心中渐渐明亮,“依依若不是爱上高浚,怎会心甘情愿的留在撷玉坊,那里毕竟是烟花之地。可正因为它是烟花之地,才成了多少风流雅士、达官贵胄的世外桃源。来撷玉坊听曲赏舞的既有布衣百姓,也有朝廷官员。这些朝廷官员在风花雪月下,温香软玉中,还有多少人能对朝堂上的事守口如瓶。”
“依依对高浚真的是情深意重。”玉清叹道。
“我该说的,已经说了,还有问题么?”
玉清忽然想起一事,“华山王高凝可有暴力之性?”
高演微怔,“你大姐被打了?”
“你怎么知道?”说完即发现多此一问,玉清微微蹙眉,“方才遇到大姐,见她手臂上有多处伤痕,她说是被猫抓伤,可是伤痕狰狞,明显不是猫抓伤的,我怀疑是被鞭子抽的。”
华山王府中,除了高凝,谁敢对大姐动刑。
高演沉思片刻,“在宫里时,高凝确有过对宫女私自动刑之事,但也只有两次。相对于高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兄弟几人中,要说暴虐之性,应属高湛,打骂宫女和太监是常事,他的宫里常常听到宫女们和太监们的哀求之声,直到有一次他将宫女用鞭子活活抽死,才有所收敛。”
“只是今日花间亭中,高湛对二姐甚是体贴,二姐目光中溢出的幸福应是真实流露;倒是高凝对大姐不冷不热,离开的时候,一人径直走在前面,完全不顾落在后面行动不便的大姐。”
“你的问题我都已回答,现在气可消了?”高演岔开话题。
玉清抬眸望了一眼高演,府里翠叶红蕊环绕,他脱身的倒挺快,转眼就到了花间亭。
自从美姬进府,高演夜夜笙歌,即便为了掩人耳目,也无需如此吧。次日一早,下人总会告诉她,王爷正等她一起用早膳。有一次,故意至巳时三刻才起身,高演依旧等她一起用膳。
渐渐的,府里的人都知道,娘娘不起身,王爷不用膳。下人对王爷和娘娘着实看不透,从未见王爷在娘娘的寝居留宿,可平日里,王爷对娘娘敬重有加,起初低看娘娘的下人,再不敢再有怠慢。
虽是如此,因为心中的那份微凉,玉清还是对高演不冷不热。
“消不了。”
“真生气?”
“真生气。”
“真的?”
“真的”
“那你继续吧。”
“你……”
☆、永寿宫施计得药方 御花园聪慧聊景致(上)
苗氏和姜氏伏身叩地,直到王爷和娘娘的身影从面前款款走过,才敢微微抬眸。
王爷着通天冠,高山卷云,组缨翠缕。缨上珠玉晶莹,更衬得王爷温润。身上绛紫朝服,蟠龙盘踞,似要腾空跃起,朱黄蔽膝,九章龙纹。
娘娘褕翟朝服摇曳于地,裙幅上翟翚五采,宛转逶迤身后,披帛当风。青丝绾起云髻,高耸嵯峨,乌发间九尾凤钗靡丽生辉。
王爷手牵娘娘,披着骄阳金辉,携着明媚春光,款款登入鸾驾。
身影傲然,气势迫人,连带鸾舆散出耀眼光芒,不敢直视。
直到鸾舆渐渐消失在人幕之中,苗氏和姜氏才恍惚回神起身,望着人潮中的点点金光,想到几年前,皇上登基时……皇上和皇后登上高台的的身影,莫过于此……
苗氏一惊,他们怎能跟皇上和皇后相提并论,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大不敬。
今日,太后召见藩王,高演和玉清身穿朝服进宫觐见。到了宫中,才知道,太后仅召见了常山王和常山王妃。
进京已有多日,一直未曾召见,今日忽然召见,却仅召见了高演和她,玉清想到此处心中微紧。
琼宫仙阙,庄严瑰丽,目光所到之处金碧辉煌。脚下青砖清亮映影,刺目恍惚;高墙巍耸连绵,似峦山压顶,玉清呼吸微窒,手有腻汗。这不是第一次进宫,不该如此紧张,玉清深深呼吸,可是想到太后这两个字,紧张就莫名而来。
领路的公公急步前行,躬身垂手,玉清不自觉的微微俯身,目不斜视。
进京不久,便有耳闻,太后自染病后,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宫娥太监常被责罚,不是廷杖就是鞭笞,即便是近身内侍,也难幸免。
她是胡相的女儿,胡相是皇上的心腹大臣。皇上虽是太后亲生,却因皇权横亘中间,互不相让。太后与皇上虽不至于有弑亲之念,却也不会对对方的羽翼之人手下留情。更况于她现在还有另一个身份——常山王妃,太后本就视高演为眼中钉,又怎会待见他的嫡妃。
她若是一介市井妇孺,觐见太后,反倒无惧。只是现在的她身份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灭族之灾,她虽恨父亲,终不愿父亲因她受累,还有高演,身边这位锦华朝服的男子……
建章宫中,慈元殿前,玉清揣揣不安的等候通禀。晴空安好,春末的天气,隔着丝履仍觉宫砖生凉。
双手交敛于前,微躬着身子,双眸紧紧的盯着覆盖着双足上的裙幅,这是自小的习惯——父亲与母亲每每争吵,她便立在母亲的寝居外,揣揣的听着父亲的怒斥之声,紧紧的盯着自己小小的双足,直到看到父亲离开院子,她才敢移动步子,飞快的扑入母亲的怀里。稍大一点,她壮着胆子回护母亲,与父亲据理力争,父亲愤怒扬手,却因母亲挡在面前而缓缓落下,她躲在母亲的怀里,呆呆的盯着自己的小小足尖,回想刚才惊魂一幕。
不知何时,一只大手覆盖在她的双手之上,指尖触入她的掌心,丝丝暖流穿过掌心涌入心脉,平缓着她急促的心跳,裙幅下紧绷的双足渐渐舒展,耳边穿来他低而有力的声音。
“一切有我。”
软而坚定的一语,似刚入春的暖阳,融去万物身上的冬日积雪;又似破土而出的嫩芽,迎着朝阳和玉露,带着坚韧气息而来。
玉清弯府的身子渐渐挺直,侧目对着高演展颜一笑,目中有感激,还有信赖……此刻,她相信,他是她的依托,他是她的浮木,只要她伸手,便能抓住。
内侍说太后娘娘正在休息,让他们稍等片刻,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玉清紧依着高演,步入慈元殿,殿内织锦铺就,富丽堂皇。内侍轻挑珠帘挂入玉钩,玉清随着高演叩地行礼。
金猊炉中熏香沉郁,却掩不去殿里弥散着的淡淡药味,缕缕飘来,似从朔州飘过千山万水而来,又似从落雪轩掠过花间亭而来,嗅入鼻尖,玉清反而渐渐心安。
微微抬眸,烟绡罗幔半笼凤榻,榻上女人半躺,锦衾覆至及腰,青丝垂于肩旁,散落在榻上,覆着整个肩头。青丝漆墨绸亮,显得皮肤苍白如霜,双目轻阖,眼眶微陷,远黛纤长柔和——这样婉柔的女人,谁会想到她已过六旬,又有谁会想到她是俯瞰众生,手握半壁江山的齐国太后。
一声轻咳,青丝滑落肩头,玉清蓦地的垂眸。
内侍芳姑姑躬身向前,轻唤太后,“常山王和王妃正叩地候着呢”。
太后微微抬眸侧首,望着地上叩拜的高演和玉清,声音低弱疲惫,却透着深沉的力量“起来吧。”
一阵急促的咳嗽,牵起全身颤抖,芳姑姑急忙拿起丝帕掩向太后唇边,丝帕绢白,鲜血嫣红。
“太后……”芳姑姑低唤,喉间哽住。
太后语气微弱,神色淡然,“又不是第一次,你慌什么?”
“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芳姑姑眼泪婆娑,哽咽难语。
“如何是好?”太后轻声冷笑,拭去嘴角血渍,目光扫向玉雕踏板,奏折洒落一地。大都是请安的折子,往时,怎么不见他们前来请安! “死是最好,多少人都盼着哀家死。哀家不死,他们夜夜睡不安寝。”
太后别过脸去,芳姑姑会意的将奏折收走。
今日朝堂之上,工部尚书出言冲撞皇上。皇上震怒,当庭鞭笞四十,并革去他尚书一职,当即擢升工部侍郎为工部尚书。中书令、太常少卿、御史中丞、礼部侍郎因出言劝阻,皇上以朋党之由随即将四人贬的贬,谪的谪——皆因他们是宋相门生。她心里明白,皇上震怒?怕是筹谋已久。
她还没死呢,他们就已经等不及了,一道寒光扫向高演,“演儿,你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天?”
没想到太后突然发难,高演和玉清双双跪在玉踏之前。
高演双目坦然,不卑不亢,恭敬道,“儿臣愿太后福泽绵长,太后福寿千年,方有儿臣百年之身。”
太后活着,高演就活着,太后若是死了,高演的药就断了,跪在高演身后的玉清,心似被刀剜了一个豁口。
“你能明白是最好不过。”话音方落,又是一阵剧咳。
去年,太后六十寿辰,筵开懿祥阁,丝竹喜乐,管篪飘扬;琼浆潋滟,饮至半夜方散。哪知当夜四更,太后呕吐不止,时寒时热,太医轮番诊治,直到次日未时呕吐方停,但寒热不退,数日之后,有所好转,却在夏末时病情反复,入冬后愈加严重。
太医院令丞换了一拨又一拨,有的说是胸胁逆气,肺腑难宣;有的说风邪入侵,郁结于内……众口不一,互相推诿。
“起来吧,”太后恹恹而语,她的病她心里已渐渐清楚,“演儿,听闻你府里有位闾丘大夫,号称医仙,可有此人?”
“回禀太后,确有此人,”未等高演开口,玉清回话,微微抬眸望向太后,“闾丘策号称医仙,可臣妾认为他医术一般,徒有虚名,太医院里的一个院判,怕是都要强他十倍。”
太后幽幽侧目,“何以见得?”
玉清目中似有不屑,语中带着不满,“去年初冬,王爷患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直到今年开春方能下床。听府里的苗氏和姜氏说,王爷年年如此。闾丘策若是医仙,王爷的病怎会久治不愈。”
太后见玉清双眸清澈,黑白交翦,不染尘埃,淡道,“所谓医仙,多半是沽名钓誉。演儿的病,就辛苦王妃多多费心了。”
“回禀太后,本就是臣妾份内之事,臣妾不觉辛苦。”
章公公手捧玉盘走了进来,玉盘里有两个金漆勾花的莹白玉碗,玉碗里的汤药散出阵阵的苦涩,玉清的心猛的抽紧。
“太后,该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