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贯双眉紧锁,“皇上定是被宋相挟持。”
玉清放下茶盏,浅浅一笑,“皇上被挟持,贴身侍卫和三千御林军就没有一个发现么?满朝臣工就任由我爹如此犯上么?薛将军可别忘了,皇上的龙体每况愈下,去年离京时,太医就诊断,若能戒酒静养可保三年无虞,可是若继续嗜酒如命,那就很难说了。”
“王妃的意思……”薛贯扶案而起,目中惶恐。
玉清目光黯淡,声音低沉,“皇上只怕已经驾崩,不然我爹无法掌控京城。皇上崩逝,我爹应是秘不发丧,软禁太子,同时颁下圣旨诏令藩王进京,并令你坚守定州。”
父亲虽权倾朝野,百官趋炎附势,但皇上若没驾崩,臣工必不会任由父亲倒行逆施,臣工虽贪图荣华,但也不是谁都愿意背负谋朝篡位和弑君的骂名,这天下毕竟姓高。倘若皇上驾崩,就另当别论,大多臣工的态度应是作壁上观,太子无势,军中没有兵权,朝中没有权臣,身后没有外戚,太子若是自己退位让贤,颁下禅位诏书,由父亲登位,对于臣工而言,就是一举两得,他们依旧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又不用背负骂名。
薛贯紧闭双目,愤怒涌上眼底。臣工无能只知明哲保身,宋相谋反事成,他们皆大欢喜;若是事败,他们定是会以性命受制于宋相为借口,为自己脱罪。
“胡相谋反并无铁证,”薛贯淡淡道,信函只说裂云峰一役,“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难道我还会陷我爹于不忠不义么?”玉清见薛贯不答,抿唇一笑,“明日伏茂就会率军赶到,一切自会见分晓。”
玉清拂袖欲走。
“且慢,王妃既知道简平王未去京城,可否告知简平王人在何处?”简平王没有进京,他是知道的。只是王妃如何得知,三军又是如何会师定州,看来这简平王已是凶多吉少了。
“简平王通敌谋反,本宫便去拜访他,想带他一道进京面圣,由皇上处置,怎奈简平王誓死不从,坠崖身亡。” 玉清淡淡的说道,脸色平静如净月。
简平王死有余辜,他与宇文护应早就相识,他以为他是皇子,是王爷,他与父亲合谋害死元将军后,父亲就一定会帮他图谋江山,殊不知他也只是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父亲早已与宇文护暗渡陈仓。
若非因高演中毒,她去周国采药,迫使宇文邕回周国,她也不会收的这些信函。看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高浚。凡物有起因,必有结果,当真是一切自有定数。
薛贯望向王妃,明知简平王谋反,还去拜访,这个女子倒是颇有胆识,深沉的眸子里不由的划过钦佩之色。
☆、伏将军中计交虎贲 胡玉清施计取定州
次日,太阳偏西,未时,正是小憩片刻的时候,伏茂率大军赶至。
昏暗的房间里,伏茂正一身铠甲未卸,向王妃行礼。
“伏将军无需多礼,请起,”玉清伸手虚扶,回身坐下,“伏将军日夜兼程,一路辛苦了。”
伏茂起身立到一旁,“王妃言重了,微臣身负皇命,平定叛乱,不得有误。陛下信任微臣,派微臣前来,微臣只觉荣幸,不觉辛苦。”
玉清微微点头,目光掠向伏茂。好一个伏茂,一句话就定了高演谋反之罪,只怕对自己也是满腹疑虑,“伏将军无须担心,本宫已让高演等人的军队退至北门城外五里。现如今,伏将军又率大军赶至,他们想要攻下定州,更是难如登天。有我爹在,他们想要谋反,不过是异想天开。”
伏茂神色不变,垂首躬身,并不说话。
玉清信手拂过案几,踱步走至伏茂面前,“北门城外五里是锦独峰,倘若我们夜袭叛军,叛军势必向风回谷和破云峡逃窜,到时,我们只要在峡谷两侧安排好弓箭手和弩兵,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伏将军,本宫说的没错吧?”
伏茂目光一闪,“王妃英明,王妃平息叛乱,功在社稷,皇上若要论功行赏,王妃应居首功。”
玉清拂袖走到案几旁,笑道,“我要这功劳有何用?只要爹爹能得到他想要,我这个做女儿的就心满意足了。”
伏茂微微抬眸,望向王妃的背影,瞬间低下双目。
玉清见伏茂眼中仍是警惕之色,叹息,“不知道我爹如今怎样了?这些日子因在军中,一直无法收到他的消息,半个月前,我还收到爹爹的密函,说简平王存有异心,不能与之共谋,我便去了一趟原阳,拜访简平王。”
“哦,”伏茂双眉微蹙,出发前,相爷吩咐,剿灭乱党的同时,将简平王的人马一同歼灭,垂首答道,“不知简平王爷如今人在何处?”
“死了,”玉清淡淡的说道,“本宫接管了他的九万人马,让他们驻扎在破云峡外,如此一来,只要我们里应外合,即便不夜袭叛军,叛军也是腹背受敌,绝无侥胜之可能。”
“王妃思虑周全,微臣佩服,”伏茂心中暗惊,恭敬道,“只是简平王薨逝,不知王妃可想好如何向皇上交代?”
“本宫只需向相爷交代,何需向皇上交代,”玉清浅浅一笑,目光如剑般的射向伏茂,“皇上?皇上还在么?”
“王妃何出此言?”伏茂心头一震,“王妃可知方才的话是诛九族的重罪。”
“这天下很快就要更姓易主,谁来诛本宫的九族?”玉清轻笑,渐渐的笑出声来,她需要赌一赌,片刻之后,淡道,“伏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爹让你前来就只是征讨乱党么?”
“王妃此话何意?微臣不明白,”伏茂不露痕迹的淡笑道,“微臣征讨乱党是皇命在身。”
“你说是你身负皇命,那圣旨呢?”玉清直视问道,事已至此,没想到此人还是毫不松口。
伏茂一震,确无圣旨。微微抬眸,迎上娘娘的目光,一丝错愕闪过眼底,“皇上口谕。”
玉清哼了一声,缓道,“伏茂,我爹让你来征讨乱党是事实,平定叛党后,也应该让你拿下定州,以防薛贯生变才对。薛贯誓死忠心高家,若是知道我爹谋朝篡位,变更国姓,岂能坐视不理。此人耿直,丢了性命是小事,可是失了名节对他而言是生不如死。”
伏茂心中惊愕,王妃所说一切均如相爷所料,“王妃方才说,相爷曾有密函给王妃,不知王妃可有将密函带来?”
“伏将军为何如此一问?难道是信不过本宫,”玉清双眸扫向伏茂,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微臣不敢。”伏茂恭敬道,前来之时,相爷并没有提起王妃会出现在此处。
“烧了,”玉清拂过袖口祥云图纹,淡淡道,“不烧,难道等别人搜去么?”
伏茂眉心深刻,没有答话。
玉清知他心中犹豫,逐取出一封信函扔到他的面前,“伏将军应该认得我爹的笔迹?”
伏茂接过信函,心中陡惊,不用拆开他也知道信中内容,手中不觉有冷汗滑腻,“确实是相爷手书,不知怎会在娘娘手中?”
“宇文邕回国一事,你应该已经知晓,” 玉清冷笑,见伏茂点头,继续说道,“宇文护权倾朝野,祸乱朝政,宇文毓一直想处之而后快。宇文邕回国后,便暗中收集宇文护谋逆的证据,没想到却收到了这封信函。你也应该知道宇文邕与高演交好,派人将信函交付高演,却未想被我暗中截获。”
伏茂闻言,目光低垂闪动,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滑过肩头。
“宇文护之所以没有烧毁密函,是想留在手中,以便父亲以后能听命于他,为他办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玉清走近九管烛台,扬手将密函一角送入烛火中,顿时,火舌恣意,猛地燎出一边黑影,瞬间,吞噬了整个纸张,化成灰烬,“我爹那边的信函可都全部烧了?”
伏茂一顿,再无隐瞒,“应该没有。”
“我爹也是糊涂,”玉清恨道,暗中庆幸,父亲没有料到她会来定州,“宇文护已无利用价值,更何况现在京城已被他控制,手握江山是指日可待,还留着它作甚?不怕以后徒生事端么?”
“王妃说的是。”伏茂拱手道,心中渐生敬佩。
“算了,日后提醒我爹便是,”玉清顿眸望向伏茂,“现在京城形势如何,高演等人可有臣服,还是已经……”玉清的心微微颤颤,跟着烛光一起恍恍惚惚,侧过身去,不让伏茂看见她的神色。
“皇上已经驾崩,京城已被相爷控制,几位王爷和太子均被囚禁在皇宫中,”伏茂道,“只要将城外叛党剿灭,拿下定州,杀了薛贯,一切便大功告成。”
“好,很好,”玉清看向眼前的这个男子,此人谨慎,却不够聪明,“父亲可又说如何处置太子和几位王爷?”
伏茂垂首之际,凶光闪过,“相爷说过,高家的人断不可留。”
玉清垂眸一笑,“本宫也是高家的人,父亲可说如何处置我?”
“相爷坐稳江山后,王妃就是一朝公主,贵不可言……”伏茂看见王妃的眼底渐渐渗出轻蔑和愤怒的张狂,声音低缓,逐不可闻。
“身为朝廷命官,理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心报国,死而后已。伏将军却与他人图谋不轨,妄图造反,”玉清鄙夷道,“伏将军真是胆大妄为,不知道是谁给了伏将军如此大的胆子?”
伏茂惊讶看着王妃的变化,心中已是了然,并不慌张,也不再屈躬卑膝,稳稳的坐在椅子上,一抖衣袍,笑道,“末将的胆子是相爷给的,不知道王妃的胆子是谁给的,竟敢在我的房中?”
“本宫的胆子是皇上给的,伏将军可有意见?”玉清神色坦然,微微笼袖,坐在一旁。
“皇上?”伏茂不可一世的大笑一声,“皇上都死了,哪还有皇上,这天下很快就是相爷的天下。”
“伏将军,小心隔墙有耳。”玉清笑着提醒。
“隔墙有耳?”伏茂冷笑道,“我伏茂虽是个粗人,但也懂得谨慎二字。这定州是薛贯的地盘,这屋子是薛贯提供的,我既能住进来,还会担心隔墙有耳么?”
玉清推开纱窗,一阵春风拂面而过,带着丝丝的凉意。屋外,士兵重重把守,想要飞进一个虫子只怕都是难事。玉清转身正对上伏茂得意狂妄的目光,“看来伏将军已将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
伏茂冷哼一声,“何止一遍。”
玉清不置可否的点头微笑,伏茂粗中有细,此次前来就是监视薛贯,对薛贯必有防范,“伏将军是查看了屋顶和这墙面,不知道有没有派人查看一下这地面。”
伏茂闻言一惊,陡然站立,目露惊慌的看着脚下。
玉清抖抖袖福,缓缓坐下,淡淡一笑,目光扫过伏茂,越过珠帘,掠向床榻。
伏茂循着娘娘的目光望去,见床榻边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薛贯。
伏茂大惊,两个人来的悄无声息。看向两人身后的床榻翻起,恍然明白这两人定是从密道而来。这密道建的如此精致,启动时竟没有一点声响,他甚至怀疑薛贯二人不是从密道出来,而是本来就在屋中。伏茂转身就向门口跑去,却见娘娘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挡住了去路;再转身时,薛贯的长刀已架在他的脖颈上。
玉清一个眼神递了过去,薛贯立时明白,对着身边的副统领说道,“搜。”
副统领伸手便搜,从伏茂的怀中搜出一个掌心大小,黄金打造的老虎。
玉清缓缓登上城楼,远处,寒甲铁衣冷却了天地暖意,带着彻骨的寒意渐行渐近。铁蹄踏起尘土风扬,弥漫了半个天空。恍惚中只看见光芒曜过日月的铠胄,如浩瀚江水汹涌奔腾,银白的光透过尘土,穿目而来。转瞬间,已到城下。
冷冽和仲廉率八千铁骑入城,其余人马依旧驻扎锦独峰。
号角低沉,雷鼓齐鸣,城门缓缓开启,厚重的声音带着断断续续的错木声,沧桑有力,落在耳里,赛过天籁。随即轰的一声,城门豁然而开。玉清立在城头,心随之一提,似乎已等待了千年,只为这城门开启之声。
八千铁骑分作五列,整齐划一,矫健的铁蹄铿锵的踏上青石路面,一时万籁俱寂,唯有这动天的铁蹄声响彻定州城外,片刻,铺天盖地般如风卷残云横扫定州城。缠鬃金鞍,马上将士英气懔然,遥遥望去,人马俱是挺拔高昂,浑然天成的气势逼退了山河壮丽,黯淡了日月光华,隐去了屹立千年的城墙。
金黄的旌旗,玄色绲边,银钩铁画出主将的姓氏,迎风张扬。铁枪如林,抖起红缨飘动,如飞花,朵朵中竟带着春意。
玉清情绪起伏,都说高演狠心无情,将她置在风口浪尖上,刀光剑影中。只有她明白高演的心中柔情,他的誓死守护。京城危机四伏,高演去往京城只留了孟达随在身侧,而将他的得力干将仲廉和冷冽都留给了自己,还有他麾下这八千铁骑,五万将士。
目光扫向最后一列进入城门的士兵,倘若她有什么不测,她相信即便剩下最后一名士兵,也会拼死挡在她的面前,蓦然间,心中万般愁绪波澜翻腾呼唤着高演的名字。
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如梨花高洁的男子,他好么?他真的被囚禁了么?他脱困了么?不是所有的事,他都运筹帷幄、志在必得么?他可想过有一日她能拿下定州,不再费一兵一卒。
高演,这算不算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算,那我做到了。可是你没能看到,你若有事,我做这些又有何用!宁可在这定州城下随着铁蹄下的尘土一起灰飞烟灭。
玉清转身而望,八千铁骑浩浩荡荡的行在城中的干道上。
怒马嘶鸣,前蹄飞扬,剑戟铮铮,铸就光辉铺满半边郭城。
玉清立尽黄昏,夕阳残照如血,斜洒双肩,拉长了她的身影慢慢的越过城头。玉清微微颔首的侧面在残阳下陆离了目光,斑驳了神色。手捧黄沙,细沙从指间缓缓流失,无声无息,不消片刻,只剩指腹上尚有残存,霍然攥紧成拳,强留下那一点点细沙,那一点点的幸福。
取定州,攻京城,夺天下,她愿意用鲜血染就江山如画,可是这煌煌盛世,不过是春日里百花簇簇绽放的似锦繁华,她要这天下,要这繁华能有何用?春末秋来后,萧瑟秋风似剪刀,剪去深红浅碧色,只落满庭瘦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