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火梦中见良人 秋风起丽影两萧索(上)
高演一身劲装,铠胄盔甲,明黄熠熠,驰骋在沙场上。英气勃发,轩眉飞扬,剑气凌厉的扫向敌人的千军万马。逆水十三式舞的震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只是猝不及防的身后一剑,刺中后背……
“高演……高演……”
军中,高演一身白衣躺在榻上,惨白的面庞,如身上的衣服一般,气弱轻悬的看着榻边的高湛。愤恨的目光夹着嘲讽,转而乞求的说话,被高湛狠狠的回绝。高演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翻腾,温腥的液体抑制不住的涌出喉间,猛烈喷出,雪衣上是怵目惊心的猩红。
“高演……高演……”
高湛将一方黄绫绸缎扔至高演面前,目光狰狞。高演颤弱提起朱笔,在黄绫绸缎上,挥笔写下“传位长广王高湛”,七个字力透黄绫。高湛取过黄绫,看着上面熠熠夺目的几个字,含笑的双眸带着狠绝的张狂。良久之后,侧首望去,目光一滞,方才的得意瞬间散去,再无半点欢愉。那个曾为他喝下汤药的人,白衣似雪的脸庞映在斑驳洒入的月光下,清冷无光,双目紧闭,眉间微蹙,嘴角勾出笑意,一如远在京城的梨花。朱笔沿着白衣滚落,划出一道绵长墨痕,如通往冥间的深渊,修长的手指再无半点力气,垂落一旁……
“高演……高演……”
“娘娘,娘娘。”迎蓝急切的呼唤着,这些日子,娘娘一直喊皇上的名字。
屋外,火光冲天,发出兹兹的声音,烧焦的残木毕剥作响。玉清只觉喉间充满浓烈的焦味,周身蔓延着大火,灼肤噬骨。耳畔传来呐喊声,呼救声,玉清不由得身子一缩。
“娘娘勿怕,卑职现在就带你出宫。”
这个凛冽的声音,夹杂着湿意,如此熟悉,玉清无端的安心。被一个有力的臂弯紧紧的箍在怀中,玉清紧蹙的双眉稍有舒展,耳边劲风呼啸。
嘶喊声渐渐远离,漫天的火光也渐渐消失在眼底,徒有墨色和惨淡的月光。玉清用力睁开双眼,也只是看到街道两边的旌旗,重影叠叠。
街道空旷,只有身下的马蹄声急促响起,落在整个长街里也只是寥寥几声,墨色长空更显静谧。蹄声遽止,玉清感到风氅拂过脸庞,遮住了眸底仅有的一点光亮,黑暗中,却有丝丝清明。
“什么人?”侍卫的声音响起。
“奉命出城,这是令牌。”迎蓝道。
城门开启,沉闷的声音尚未消失,马蹄声已迫不及待的响起。
青砖砌成的城墙,斑驳的岁月痕迹,迅速的浮过眼前。玉清心中钝痛,如铁丝绞割。离开了,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带不走,只带着一身的伤。
秋风乍起,卷起萧索。颠簸中,玉清浑浑噩噩,只觉得搂着她的人不停的挥舞着马鞭。
“他们追来了,”迎蓝急道。
谁追来了?为什么不走了?玉清忽然感到四周大亮,似乎又燃起了大火,映红半个天边。
“留下元玉清,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女子的声音如此熟悉,落在玉清的耳朵里,却是身心俱寒——是她,就是她杀了她的孩子和她的夫君。
“卑职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带走皇后娘娘。”
“原来你没死,为了她,高演想的可真周到,”琇芝看向马上的男子,冷蔑一笑,“你觉得你有几成把握?”
“好,我留下,”霍然间,玉清目光清亮许多,深深的望进琇芝的眼里,似要滴出冰来,“高湛曾答应过我,以后位许我。”
琇芝一顿,仓惶的避开玉清的目光。淡薄的月光下,一双眸子明明暗暗,变幻几重。
“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玉清鄙夷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琇芝的侧脸。
琇芝狠狠的望了玉清一眼,翻身上马,玉手一挥,领着众人,策马而去。
玉清猖狂一笑,为了后位,琇芝终不敢杀她。高湛若是知道是琇芝杀了她,琇芝就什么也别想得到。方才的一笑,似乎带走了玉清一直硬撑着的力量,颓然的倒在男子的怀里,沉沉睡去。
一树梨花一珮芝,青竹小筑外,高演月白长袍端坐在梨树下。薰风拂过,携着明月银辉,洒落高演一身清韵,落花满裳。
高演曾说,来世,他会建一间屋子,植一颗梨树,等她到来。玉清怔怔的看着月下的高演,徐徐走去,他们是在来世重逢了么?
高演驻目而望,温润含笑。玉清伸手触摸他的脸,手下却是一空,高演呢?怎么不见了?难道盛世繁华里,真的只留她形影相吊么?
玉清抬步狂奔,明明是夕阳沉半山,霎时间,却是眼前一亮。窗外,白絮满天,下雪了么?俯身望去,原来是死者出殡。送葬的人宛如游龙,均是披麻戴孝。白纱黑幔,哀钟长鸣,全城哭临。目之所及,一片缟素,如寒雪倾覆,国丧不过如此。
恍惚间,金线绣出飞龙骧首的明黄绫绸覆着梓木灵柩拂浮过眼前,梓宫里的人闭目熟睡,恬静安详,一如当年朔州时,他躺在病榻上的模样。
似乎知道玉清在瞧他,梓宫里的人缓缓睁开双目,温煦一笑,如薰风暖,融化天地。是高演,只有他会这般笑,这般温情。他没死,他还活着。
“高……”
还未喊出高演的名字,一双手紧紧的封住了她的口。玉清抬眸努力睁望,清冷熟悉的脸化出无数重影,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他眼底的薄雾,他也在伤心么?为谁?
高演唇边挂着一抹微笑,一如往常的煦暖,只是目光深邃,眼波浩瀚,涌起轻烟。修长的手指抚向她的眉间,久久流连。
“系我一身心,负你千行泪。”
高演声音温润醇厚,犹如天籁,玉清沉醉不已。缓缓摇头,“我们去塞外,好不好?说不定能遇到大哥和大姐,还有基儿。”
高演依旧微笑,眼角轻烟渐浓,头垂下一半,“玉儿,你已经睡了很久了,该醒了。”
徜徉在高演宠溺的言语中,玉清努努嘴,撒娇的摇摇头。高演双目微阖,一滴泪滑过眼角,落在玉清的脸颊。他为何哭?玉清锥痛的说不出话来。
高演手掌抚过玉清的脸,贪恋流连,凝视良久,指腹虚无的掠过玉清的双唇,猝然侧首,起身离去。
“高演……你别走……”
雪衣广袖滑过唇边,丝丝凉凉,玉清蓦然心惊,他走了,他真的走了么?玉清伸手去抓,耗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他的衣衫,却触不到他的一缕丝带。
似雪的背影,渐成虚幻,犹如水纹氤氲,若有若无的消失在眼前。
他来过么?他的手真的抚摸过她的眉间,她的脸庞么,如果不是,为何又明明感觉到了他的泪?
“高演——高演——。”玉清猝然睁目,看到的却是迎蓝。
迎蓝看到娘娘睁开双目,也不知道娘娘是否真醒,拭去娘娘的泪水,哽咽轻唤,“娘娘……”
玉清勉力的抬起手,握住迎蓝,“我没死?”
闻言,迎蓝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忽而又笑出声来,大喊,“娘娘醒了,娘娘醒了,冷将军,娘娘醒了。”
冷将军?玉清疑惑的看着迎蓝,直到冷冽走到他的面前,才相信冷冽真的没死。梦中的一切,断断续续的浮过脑海。
“皇上是怎么死的?”玉清泪水瞬间崩溃,心中酸楚,锥痛不已,看着沉默的冷冽,“你能瞒我到何时?皇上是中毒而亡么?”
冷笑唇边微动,“皇上中毒已深,回天乏术,沙场上背后受伤,是夜驾崩。”
背后受伤?玉清身子一晃,难道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写下诏书,传位高湛,是不是?”
冷冽沉思片刻,点头,“战事平息,高湛也已经登基,改年号太宁。”
玉清心口裂痛,猝然坐起,喉间一阵腥热涌出嘴角,“是真的,都是真的!那日全城缟素,明黄绫绸下的梓宫也是真的,不是梦。”
☆、漫天火梦中见良人 秋风起丽影两萧索(下)
迎蓝一惊,慌忙将娘娘扶到自己的怀中,擦去血渍。
“他死了……他死了……”玉清痴痴低语,那肃穆的梓宫里,躺着她的高演,她的良人,阵阵的绞痛在身体里翻腾,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突口,“梓宫回京了,是不是?”
冷冽目光微滞,皇上背后受伤,写下诏书传位高湛,都只是娘娘的梦境,可是梓宫还京,却是娘娘亲眼所见。原以为,娘娘浑噩不清,没想到一切都刻在了娘娘的心里。
那日,他本可以避过那个镇,可是当他知道皇上的梓宫会路过那个镇时,他还是去了,躲在小楼中。肃然的立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冥纸如雪。没想到,娘娘恍惚的来到窗口,直直的盯着梓宫,像似知道皇上会路经此地。他怕娘娘叫出声来,伸手封住了她的口。
“已回京安葬,谥号孝昭皇帝,庙号肃宗,葬文靖陵。”冷冽言语夹杂酸涩。
葬了!皇陵下,从此他孤独长眠,留她一个人在世间,年年断肠。相约百年,不过是上天编造的一场繁华梦,随着帝王永逝,也长眠于地下。
冷冽看着娘娘,“范洪临死前说,皇上随身带走了木偶人像和一块梨花丝帕……”
“随葬了?”
“是,范洪说,依照皇上的口谕,贴身存放。”
贴身存放?!以此为凭,来世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他,玉清轻合双目,泪水奔流。
“范洪还说,皇上生前对闵悼帝一直心存愧疚,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被折磨的精神恍惚,还说……说这是报应。”迎蓝急切的看着娘娘,怕娘娘又睡过去,“娘娘。”
“放心,我没事,我不会再睡过去了,高演说过,我睡的太久了,也该醒了。”她能理解高演的痛苦,高演身为帝王,虽不忍杀高殷,但终是无法忽视高殷曾为帝王的身份,高湛擅自除掉高殷,于他而言并非坏事。可他终非铁石心肠之人,高殷与他有血脉之亲,以至于他宁可背负弑帝篡位的罪名,让后人唾骂,才能消减心中对高殷的愧疚。可这份愧疚尚未消弭,又被高湛的谋反打出原形,当胡琇芝杀了他尚未出生的孩子,他怎么会不认为这是报应?这就是报应!
玉清转眸看向冷冽,“一场苦肉计,只为救我,辛苦你了。”
冷冽恭敬的垂首欠身,目下愧疚。
玉清问道,“永宁宫的火是你们放的么?你们是怎么将我救出来的?”
“是冷将军放的,”迎蓝说道,“含雪居后面有个角门,平日里,宫里死个太监宫女,都是从哪里扔出去的。当日火势很大,自然没有人顾及到角门。”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出了城,再后来……”迎蓝顿住。
再后来,她就看到了高演梓宫还京,玉清心中豁然一明,盯着冷冽,“为何选在那日救我?高演亲征,离京多日,你有的是时间。”
“那日……皇上驾崩。皇上驾崩,军中乱成一团,自然无人顾及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冷冽蹙眉,明白娘娘目光中的意思。他也疑惑,皇上像似洞察先机,竟知道自己何时驾崩,“皇上口谕,着长广王护送梓宫还京……”
玉清凄苦一笑,将高湛留在身侧,冷冽才得以救她出宫,高演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她一命……
“高湛会罢手么?”玉清问着冷冽,更像是在问自己。
冷冽唇边微动,沉默不语。迎蓝低声说道,“只怕不会,那日镇上被他发现,一路追杀我们。幸得济南王妃派人相救,我们才逃过一劫。”
“宋璃?”玉清心中五味杂陈,抬眸望向四周,“这是哪里?”
“济南王府。”
“当年,我送宋璃和高殷离开京城,今日,自有人将我和高演赶出皇宫,天理循环,因果报应。”玉清淡道。
游廊深处,亭台风落几回,初冬的天气里,残留着深秋的萧索。笛声悠扬,缠绵悱恻,与这凋敝的时节格格不入。
亭里的女子,简衣布裙,不施粉黛,铅华洗净,只一支钗子绾住长发,更添清韵。女子一脸沉静,只有眼波深处无尽的遐想带着醉人的温柔。
一曲完毕,宋璃放下玉笛,坐到案边。手捧字帖,像似捧着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神情专注,看了许久,才提笔书写,明明两个人的笔迹,却好似出自一人之手。
“谢谢你救我。”玉清看着宋璃的侧脸。听迎蓝说,宋璃虽救了她,也收留了她,可从未来看过她。玉清立在几步之外,她们之间,何止是几步之遥。
宋璃像似没有听到玉清的话,继续写字,良久之后,“不用谢我,高殷若是知道你遇难,而我又不出手相救,他一定会不高兴。”
残阳拉长的宋璃的身影,清冷的孤单,玉清鼻尖一酸,眼泪滑落,“对不起。”
宋璃身形微僵,放下朱笔,缓步走到阑干前,淡道,“逼宫那日,可想到过会有今日?”
当年的一幕浮过眼前,倘若早知道今日,当时,还会那么做么?玉清抬眸望去,正触上宋璃侧目而来的目光。
宋璃轻抿双唇,一声轻笑,虚无缥缈,像似知道玉清心中所想,“你还是会那么做,不然,你就不是元玉清了。”
“你说的对,回到当初,我还是会那么做。高演心中所想,便是我一生所求,成王败寇,朝代更迭,不过是一次次的轮回。”玉清回道,高演想要与她携手俯视众生,睥睨天下,看尽江山如画——这是高演的帝王梦,也是她的繁华梦。这是没想到这场梦太短,仅仅一年而已。一年后,她与宋璃一样,都是孤独之人。
“今后,你有何打算?”宋璃移步又回到案前,“依高湛的性格,绝不会就此放手,只怕不用多久,就会找到此处。”
玉清目光一沉,自醒来,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她该去哪里?若去朔州,高湛一定会找到朔州;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曾以为可一生待在高演的身边,待在那个偌大,在她心里却是很小的皇宫里。如今,那高演已离他而去,她再也无人可依。他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可他曾想过,她宁可随他一同离去,也好过现在无处可去,连思念都无处藏身。
“去塞外,去看胡杨,”玉清低语,“远离大齐。”
宋璃看着玉清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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