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雨雪霏霏,帐内却是春意盎然。炊金馔玉,珍馐美味。觥筹交错间,已有人沉不住气。
“夫人身为女子,理应身在宫墙之中,贵国派夫人前来敝国,莫非贵国朝中无人了么?”仲冕言语犀利尖刻,嘴角露出淡淡的冷笑。
宇文直正想拍案而起,被玉清拦住,“仲大人此言差矣。和亲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敝国特以王爷为专使出使贵国,求娶出云公主,可见敝国皇上的诚意,希望两国交好。与此同时,敝国皇上也考虑到出云公主年纪尚轻,之所以不愿和亲,定是因为远嫁千里,心中孤单,所以才派妾身前来服侍公主,与公主作伴,同回周国。敝国皇上思虑如此周全,可见对出云公主的看重。”
仲冕轻笑,“贵国求娶敝国出云公主,先以贵妃之位许之,后又以皇后之位许之,这就是贵国的诚意么?”
“敝国皇上和皇后相敬如宾十余载,相信各位都是知道的。正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况,敝国皇后也是堂堂一国的长公主,于情于礼,敝国皇上都不应有废后之举。若是敝国皇上真的这么做,相信贵国也不会同意出云公主和亲,嫁给这样的君王。”玉清从容应对。
“现在又以皇后之位许之,难道贵国皇上已经废后?”某大臣问道。
“那是因为我朝皇后让出了国母之位。”宇文直没好气的说。
玉清望向众人,淡道,“敝国皇后仁善心慈,胸怀宋民,一直以为,两国若能交好,定会苍生收益,利在千秋,故主动让出国母之位,恭迎出云公主的銮驾。”
“胸怀宋民,苍生收益,说的好听,”仲冕轻笑,目光掠向玉清,“听闻齐国孝昭帝驾崩后,元皇后下落不明,坊间传言,元皇后去了贵国,深得贵国陛下的宠信,并封为荣国夫人,在下想知道,彼荣国夫人是否就是夫人您?”
“与你何干?”宇文直忍不住,斥道。
玉清环顾众人,阿史那俟斤双目微阖,却有一道精光射向自己;众大臣也是嘴角挂笑,等着看戏。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玉清微微一笑,转眸看向仲冕。
“若不是也就罢了,”仲冕眯着眼睛,阴笑道,“若是夫人您,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请夫人为之解惑,夫人身为齐国皇后,理应在齐国,为何会前往周国?”
仲冕不等玉清回答,继续问道,“据说孝昭帝死的蹊跷,夫人前往周国,是想借周国兵力杀回齐国,为孝昭帝复仇。夫人费心竭力的促使周国与我汗国交好,想来无非是为周国东征作准备。以苍生为借口,假公济私攻打故国,夫人这么做,不怕为天下人所耻笑么?”
“仲冕,你别太过分!”宇文直怒道。
“齐炀王殿下如此恼怒,看来在下所言不虚。”仲冕不看宇文直,却是讥笑的扫向玉清。
玉清双眸清亮淡定,并未因仲冕的话有任何不快,“周汗两国一旦结盟,形成掎角之势,对两国均是有利无弊,相信皇上和各位大臣心中已有权衡,否则不会一开始就同意和亲,如今出言反对。还请各位给妾身一个说法,妾身也好回复敝国皇上。”
“结盟之后贵国东征,攻城夺地,开拓疆土,我朝能有什么好处?”阿史那俟斤目光矍铄。
“陛下建突厥汗国,农业稳定,经济数倍,数十年间成为北方大国,可是东北两边却是心腹之患,”玉清望向木杆可汗,“周汗两国结盟,贵国便无后顾之后。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定能吞并契骨,收服契丹”
太上皇精光一闪,如锥的看向玉清,唇角露出冷峻的弧度,不置一言。
帐外雷声滚滚而来,雨越来越大,不消片刻已如注而至,狂风卷。玉清坐在帐内,能听到木断折裂之声。众人面露忧色,木杆可汗更是一脸阴沉。
一个女子闯进来,一身红衣,光彩夺目。女子也不行礼,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径直向木杆可汗走去。不用问也知道,此人应是出云公主。
“父汗,你不能出尔反尔。”出云摇着阿史那俟斤的胳膊,撒娇道。
“父汗也是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木杆可汗沉着脸,“你先退下。”
“冬雷滚滚,天出异象,定是责怪父汗不守信用。”出云怒道。
玉清暗道,这个阿史那出云还正如宇文直所说,骄横跋扈。抬眸看向出云公主,却见出云公主也看向她,并对她微微一笑。
“你的画还真的起了作用。”宇文直侧首低语,佩服道。
“过奖。”玉清回道。出云不喜欢宇文邕,认为宇文直浪荡不羁,玩世不恭,宇文邕也好不到那里去。玉清便画了一幅宇文邕的画像,让梅汐不露痕迹的传到出云的手中。
“公主,”仲冕道,“大汗也是心疼公主……”
“不要你管,都是因为你才天出异象,”出云目光扫过仲冕,对着木杆可汗道,“总之,父汗先答应了周国,就该践约。”
玉清看着出云愤怒离去的背影,淡道,“妾身很不明白,和亲结盟,明明利于两国,仲大人为何一直反对?不知仲大人是何用意?”
“胡言乱语,”仲冕面向大汗,“微臣只是担心大汗上了胡人的当。”
木杆可汗淡哼一声,“朕耳未失聪,眼未失明,无需你来提醒。”
闻言,仲冕方知说错了话,跪地行礼,“请大汗恕罪,臣并非这个意思,臣只是担心……”
“够了。”木杆可汗挥挥手,让仲冕退回自己的位置。
玉清目光扫过仲冕,望向宇文直。宇文直唇边一松,一个漂亮的弧度,“本王来敝国有半年之久,一直听闻仲大人对兵器很有研究,还听闻大人府上藏有一柄古剑,甚是珍贵,不知道是否是真的?”
仲冕警惕的看向宇文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移了话题。方要开口拒绝,一旁的大臣已先行开口回道,“确有一把宝剑,只是臣等也是听说,从未见过。”
木杆可汗似乎也来了兴致,“哦,有此等事?”
宇文直唇边弧度渐深,“本王对兵器甚是偏爱,不知仲大人可否将宝剑取来,一饱本王的眼福。”
仲冕狐疑的掠向宇文直,正触上宇文直似笑非笑的眼,目光交锋而错,随即一沉,双手紧握,正犹豫间,门外的侍卫走了进来,“可汗,仲大人的宝剑已经到了。”
仲冕震惊,定定的向门口看去。
“快,呈上来,”木杆可汗爽朗而笑,“好你个仲冕,原来是想给朕一个惊喜。”
“大汗……”仲冕伏地叩首,手有细汗,急切道,“这柄剑只是一柄普通的剑,还是……”
“仲大人真会开玩笑,”宇文直笑着起身,走到锦盒旁,“剑匣镂金熠熠,错落生莲花,里面怎会是一柄普通的剑!”
锦盒缓缓打开,夺目的光芒瞬间迸射出来,剑鞘上的镶着墨雪和碧玺晶莹剔透,光芒愈发耀眼,触目惊心的直刺仲冕的眼底,仲冕不由人的向后缩了缩脖子。
宝剑出鞘,寒光逼人,刃如霜雪,迫的众人通体生寒。
“好剑!”众人惊叹。
“相传战国时,越国人欧治子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铸成五剑,其中一把名曰纯钧,想必就是此剑了,”宇文直目光紧紧凝视宝剑,一边观赏,一边赞叹,“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当真是好剑。”
“只是……只是……”宇文直转向仲冕,浅笑,“敢问仲大人,这把剑是从何处得来?”
仲冕抚掌,擦去手中细汗,方要站起身来,不料双腿一软,又坐了下去,伸手拂过袍角,抖抖衣袖,再无之前的嚣张和咄咄逼人,“一位朋友相赠。”
“朋友?”宇文直抿抿唇,羡慕道,“能以宝剑相赠的朋友,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仲冕打了两声哈哈,诺诺的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抚向额头拭去微汗,向木杆可汗望去,却触上可汗犀利的眼神,背脊顿时骤冷。
宇文直含笑的眼底划过轻视,转而看向玉清。玉清端起羽觞,呷了一口,道,“纯钧剑是一把尊贵无双的剑,为越王勾践所有。勾践死后,这把剑也随之失踪。直到四十年前,此剑为齐国□□皇帝所得,仗剑夺得晋阳城。文宣帝登基后,此剑便传给了文宣帝。后因妾身养父有功于朝廷,文宣帝便将此剑赏赐了妾身的养父。妾身离开齐国时,听闻此剑为齐国淮阳王和士开所有,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处看到此剑。”
一席话如闷雷般在各个人的心中炸开,众大臣若有所思的看向仲冕,仲冕抚向额头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仲冕,说给朕听听,是什么朋友送的?”木杆可汗的声音如纯钧宝剑直抵仲冕。
“大汗……”仲冕抖着袍袖,“大汗,就……一个普通的朋友……”
“普通朋友?”木杆可汗抵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了,“你这个朋友出手可真是阔绰?”
“大汗……大汗……”仲冕支吾不能言语。
玉清看向伏身叩地,双臂剧颤的仲冕,复又看向三公大臣。相信众人心里明白,除了和士开相赠,还能有谁!
宇文直看向玉清,会意一笑,附耳低语道,“看来,你让冷冽夜探仲冕的府邸是对的。”
☆、凤鸣宫携礼见皇后 玉安宫乱成□□地(上)
玉清站在山顶,眺目远望,朔州城依旧繁华,似乎能听到聚福楼里小二的吆喝声,心中悲凉,“王府里还有谁在?”
“曹嬷嬷前两年去世了,现在府里就几个老人在,”,冷冽淡道,清园中那一片小树林在他脑中闪过,“马掌柜常常会派人去收拾。”
“这次该将迎蓝带出来,”玉清叹道,“迎蓝应该也很想看看朔州城。”
冷冽微微点头,“娘娘,朔州城就在前面,要不我们去一趟……”
“不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玉清半垂着头,片刻之后,道,“他们到了么?”
“算来,宇文直和出云公主昨儿就能回到长安。”冷冽回道。
“他们的速度倒是挺快的。”梅汐淡淡一笑,颇有深意。
“公主娇惯任性,以后在宫中,我们尽量避免与之冲突。”玉清望了一眼梅汐,提醒道。自从公主得到宇文邕的画像,常常到她的房间来,旁敲侧击的打探宇文邕,少女情怀,“这次能成功,也是上天帮我们。”
“是啊,”梅汐道,“若非天出异象,宴席当日,木杆可汗也不会立即将仲冕革职查办,五日后,便以谋反罪弃于市,夷五族。”
玉清点点头,看了朔州城最后一眼,转过身来,“离大婚也没几日了,我们该回去了,走吧。”
宇文直护送皇后先行回了长安,她领着冷冽和梅汐来了银州城,只为登上山顶,看一看朔州,看一看王府,和连枝苑里的梨花……
回宫后,玉清并未回自己的寝宫,而是直奔凤鸾宫——李幼蓉的寝宫。玉清站在殿外,看着殿内李幼蓉清冷的身影,心中酸涩。今日是宇文邕和出云公主大婚的日子,这偌大的皇宫中,向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你刚回来,怎么不去休息,”李幼蓉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我又不累,来陪陪你,”玉清拉着李幼蓉的手坐下,这个宫里,此时正有太多双的眼睛看着凤鸾宫,嘲笑加奚落,还有着幸灾乐祸,“不欢迎么?”
“你若天天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幼蓉环顾着凤鸾宫,一双凤眸黯淡下来,“我这凤鸾宫以后怕只有你会来了。”
“蓉儿,对不起,”玉清歉然,随即安慰的笑道,“你放心,皇上的心里是有你的,你的凤鸾宫不会就此冷清下来的。”
“我知足,皇后入住中宫,而我依旧住在这凤鸾宫,已经让不少人眼红,”李幼蓉拍着玉清的手,道,“凤鸾宫本是皇后的寝宫,出云公主成为周国皇后自然应住凤鸾宫,若非你和皇上力排众议,我怎会继续住在凤鸾宫,而让公主住在凤鸣宫,我该谢谢你们。”
玉清半垂着头,抿唇歉然一笑。
大红喜字的玲珑宫灯摇曳在廊檐下,勾勒出整个皇宫一派喜庆,连她的玉安宫也是张灯结彩,红绫飘舞。
寝殿内,玉清一抬眸,看到宇文邕一身大红锦袍的站在窗前,一瞬不瞬的看着窗外。宇文邕像是知道玉清来了,蓦然回身,言语中殷殷切切,“你回来了。”
“四哥,”玉清错愕之余,尽是无奈,“今晚,四哥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宇文邕淡淡一笑,凝眸看向玉清。
“既然知道,四哥就回吧,”玉清劝道,“今日大婚,千万不要让皇后等久了。”
“半年都没有见到你,今日知道你回宫,便迫不及待的想来看看你,”宇文邕点点头,目光始终不离开玉清半分,“你好像瘦了,回头让何泉传话御膳房,给你好好调理调理。”
“好。”玉清回道。
玉清不再说话,倾世容华映在烛光下,氤氲如轻烟,落在宇文邕的眼里,竟有些失落,慢慢的又生出欢喜。
“当五弟告诉我,你没有随他一同回来,而是前往银州城时,我只觉得……”宇文邕自嘲一笑,知道玉清念念不忘朔州,念念不忘王府,念念不忘高演以及有关高演的一切,“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不回来,能去哪里?”玉清淡笑。
宇文邕坦然的看向玉清,他可以容忍她想高演,可以忽视她为高演所做的任何事,却唯独害怕她不再回来,“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每日都担心……”担心她去了,就不再回来。几日前,当他得知她已经在返京的路上时,心中是难以言喻的狂喜。
迎蓝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叹道,“皇上每日都来,如往常一样,风雨不断。每次来,就是在殿内坐一会儿,要么在窗前或者梨树下站一会儿。”
玉清低眉,淡淡的目光不见情绪,“这些事,勿要说给我听。”
后宫以皇后为尊,凡是妃嫔每日都应去凤鸣宫给皇后请安。玉清虽被封为荣国夫人,却不是皇帝的妃子,自然无需去凤鸣宫向皇后请安。
“都送去了么?”玉清端起茶盏,问道。今日是皇后的生辰,虽不去请安,但礼不能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