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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杉到来之后一天的晚上,青空家的宅院屏退了一切对外的社交,关上向纸醉金迷敞开的大门,只为高杉开了一场和乐融融的接风宴。
我家英俊迷人的少爷也终于知道给自己弄一个入时的发型,真是令人欣慰的夜晚,当然我已经自动忽略了少爷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和高杉先生争奇斗艳这一点。
真是感人,我们少爷没有出去乱跑,太开心了……
当然,管家大人我会察觉不到若有若无呃宛如实质的尴尬氛围么!我只是太为少爷的成长感到由衷喜悦了!
不用多说了接下来是我介绍本桌可餐的秀色的时刻!
“我说,就你这样的家伙也敢回到江户么?”
啊,好久没有听到少爷仙乐般的声音了,呃?呃呃,不对,刚刚少爷是不是说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
我顺着声源,就看见少爷优雅地切着牛排,明明已经很英俊成熟的脸上露出任性的愤怒表情,但他还是慢条斯理地用银光闪闪的餐具切割着手下的小小肉块。
“现在不是什么萤火都会冲着天人聚集的地方去么,好了,他们在别人的星球上已经过着很舒适的日子了,谁都不介意来让他们过得更快乐。”
高杉用更慢的语速说完了上面一段话,他不怒不笑,只有深色碎发下的眼睛移动着,好像在看整个餐桌上的食物。这段用时较长的话成功地让我家少爷把牛排切得特别碎,至今没咽下去一块。
“我知道,想听你这样的家伙说忏悔的话,大概是不可能的。”少爷维持着风度,他蹙起眉峰,深邃眼窝下的眼睛十分迷人,连指责之情都只是他黑眸里增添魅力的星光,“那么,换我来一条条质问你好了!”
高杉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于是少爷先提了一件事:“你很满意吧?能把我姐姐带上战场?!”
“虽然是一个已经腐烂的国家,但是人们也总会想着‘至少抗争一下也好’。你的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想要上战场这种事情,愚昧或是聪明的人都可能萌生这样的想法,这与别人没有关系。唯一可以说的是,她看着我去过战场,仅此而已。”
高杉低垂眼睑,手里单挑着一根木筷子,早已不再进餐,而是处在一种等待对话结束的状态。
少爷显然对他故意的慢吞吞的语速感到不满,但是愤怒早已积蓄在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上,“你呢?和宇宙海盗那样的无耻蝗虫合作,鬼兵队的总督大人。就算现在还要把我姐姐想尽办法地榨干么?你知道二十年前画师青空家是怎么样的门楣,现在呢?”
“对啊,”面对一心一意发泄怒火的少爷,高杉若无其事地偏着头,断章取义地对他的话表示认同,“多亏了你有个能干的姐姐,现在青空家正是全江户闻名的大家。至于我……你刚刚不就问过么?这么多年隐藏在黑暗里也不知道被人当成什么了,非得干干夜行时才敢做的勾当也好。”
高杉补充道:“不要总提到你的姐姐了,她听了应该也很尴尬的吧?她明明是自己充满野心,一个一心想要改变现状的女人,如果你能早点理解,达成我的愿望也是她野心的一部分就好了。”
无聊地拐弯抹角重复着废话,正是这样的行为才能激起少爷更深层次的愤怒。
“我一直很讨厌你!”少爷忽然站起来,他长得很高,和式的常服却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突兀。少爷有张端丽的面孔,即使暴怒也是烟波潋滟,但他确实是用很大的声音在质问着:“以前就总想着要让姐姐夏天到乡下去,你喜欢她么,你说啊?”
“她和……松阳老师的婚约,难道你自己不知道?”高杉注视着加了一半饮料的杯子,语气却不再平常了,他语调有点阴沉。
“那么我们接着来谈谈你口中的松阳老师,口口声声说着要毁掉这个世界,毁掉‘带走那个人的世界’,那么,先把那个人当年的未婚妻带走啊?”少爷像是要把所有想说的话一次说完一样,“这就是你的方式么?好了,我告诉你,我的姐姐早就被你毁了,连带我的生活。拜你所赐,我也离开这个地方,我和设乐大哥也断交了,姐姐孤独一人,我也孤独一人,连你敬爱的松阳老师也在遥远的天空孤独一人呢。”
“而在那之前,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孤独讨厌得像个……跳蚤。”
少爷红着余怒未消的脸,被他怒目所向的高杉则一直坐在那里,安静又难以忽略,他似乎不大想打断人,总是等别人说完过一会才开始说起自己的话。
“你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我呢?”
我知道高杉在用反问回避问题,他其实已经很不高兴了,却偏偏脸上浮现了兴味,然后故意引人讨厌地笑着。
“你也就只有你的姐姐,然后,为了逃避责任跑到国外的大少爷啊,忘记了你的懦弱么,你甚至连踏向战场的勇气都没有。明明是个不配谈论战场的人,现在忽然又有了保护一个女人的力气么?”
两个男人已经说了很久,只有主座上的小姐恍若未闻,一个人静静地用餐。她挽着简单的髻,绝世的容颜不染尘埃,在怒火的中间只是轻轻说了声:“如果晚餐结束,惊风,我想我们要谈点正事。”
被点名的少爷明显楞了一下,然后温驯地坐了下来,只不过小姐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神色微变。
“我想问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服从安排结婚呢?”
小姐的用词是“服从安排”。
少爷差点跳起来回答了,他漂亮的脸上尽是错愕:“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谈这种事情,姐姐难道不觉得很失礼么?”
小姐似乎很不理解,但黑眸盛满平静和家长的威严:“如果你愿意听话的话,你将会和高杉先生这次的合作对象的女儿结婚。这件事情对我们几家都很重要。”
“那姐姐你呢,从来不用考虑自己的婚事么?”
话语脱口而出,少爷刚说完便自知失言,但他显然更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开,“我今天情绪不好,抱歉了。容我先告退。”
少爷一言不发地径直回房了。
高杉忽然就在这片沉默中哼了一声。
“喜春雨,你去跟着小风。看看他在干什么。”小姐困扰地揉着眉心,双眸紧闭地吩咐道。
扶着楼梯上楼,我准备上少爷的房间看看,在楼梯拐角的时候有隐隐可以听到高杉开始和小姐低声谈话。但我此时此刻更该听从吩咐去看着少爷。
在他的房门前敲门,没有人答应。我于是附耳在门上,又敲了敲,恭敬地问道:“您在里面么?”
无人应答。但我也不敢去捋愤怒的少爷的胡须,多等了一会,我才把手搭在门把上。
“抱歉,我进来了。”
房间里还是没有人。少爷房间里陈设未乱,并不是他发过火肆虐后的样子。房间里倒不像以前那么昏暗,我注意到少爷的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今天月光很晴朗,窗帘被夜风吹得大幅度翻飞着。
少爷的画具不见了。
怀着疑惑的心情,我走进房间,我是感觉少爷回了自己的房间,应该没有错的……
于是我把头探出窗户,少爷房间的窗户外面是底下一层的青色瓦顶。因为大宅的第一层是后来为了宴会专门扩建过的,所以从少爷的窗户往外,有一大片坡度平缓的青瓦。
今天正是月圆,少爷搬着他的画具坐在稍远些的地方,因为我刚才在外面的等待,他都已经摆好画具。藏青色绸缎的和服被圆月的白色光辉柔化了整个轮廓,高瘦的少爷盘膝而坐,背有点驼。
他似乎在自嘲地摇头,看也不看身后就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喜春雨?”
“是我,少爷。”
我站在窗边应声道。
“你先过来吧,出来坐坐。”他已经开始低头调色了。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却并不很激动,这与我以前认知里十分情绪化的少爷不一样。他坐在月下,就和高空中迢远的明月一样安静。
“少爷。”当我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请示他的时候,他挥手让我坐下。
“我不是很看上去很懦弱?”
少爷拿着纤细的笔刷,能灵活操纵它的洁白剔透的手指似乎格外美好。
我只能试探着回答道:“那只是高杉先生不高兴才说的话罢了,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不啊,我确实不敢上战场。”少爷仿佛谈论着别人的事情,语气格外轻快地否定着我的安慰。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我觉得他和小姐相似。
他们都能在与别人交谈的时候画出极好的作品,像是完全不受外界干扰。我还记得有一次,小姐一边最后修饰着一位绅士的画像,一面交代我,去找人暗杀这位风度翩翩的画中人。温柔的语言,其中的杀意比她精心咬着的红唇还要鲜艳。
月光下侧脸分明的少爷就像是古老神话里的俊美人物。他继续说着:“我总记得我比高杉晋助要大几岁,那一年他都要上战场了,我却还在画画。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幽闭的画室里,坐在自己的梦境里,不停地拿着这支细得瞬间可以折断的画笔。”
“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去画什么。那是高杉第一次上战场,姐姐为他取出了御赐的金甲,送别宴的月光很好,也是今天这样的月亮。”
少爷自顾自地陈说着,也不再需要我的应和,他自己不断地说着。
“等他走了之后,我就很多次想,高杉晋助这种人会不会也质疑自己挥刀的意义呢?就像我有时候明明绘画了一样东西,但笔却是完全无意义的,我也许给它赋予了一个无意的灵魂,它无法让画作变得如鉴赏家所说的变成‘是有生命的’。但这时,看着这张画,你又不能否认它确实的存在。意义嘛……这种东西本来就难说得很。”
“面对杀戮,使用刀,无论是溅出鲜血还是斩杀生命,这双手能明白意义么,用这双手的人在哭泣么?”
“这个被外族人践踏的星球,早就在万人嚎哭了。无论战争与否。”
我看着少爷,他的笔动得飞快,几乎是不用思考雕琢就可以下笔,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需要意义,更不需要为了迎接意义而特意做停顿。
“我永远记得高杉走之前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办了酒宴,其实我的房间里也准备好了行囊,只是我最后选择了退缩。”
“那也许是我最不讨厌高杉晋助的一天。我们喝了酒,于是说了很多平时不敢说的话,高杉讲了很多,包括富国强兵的梦想,驱逐在这个国家的天人。以武士的名义,贯彻自己的正义。”
“多可笑,那家伙现在怎么可能再说那种话……恐怕战争还没结束,和设乐大哥那一次就够让他疯狂的了。”
这时候少爷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我,黑眸认真而澄净。
“我刚刚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立刻忘掉。”
我其实完全没反应过来,少爷似乎没有说什么很过分的话……总之我点点头。
“此世即我世,如月满无缺。”少爷忽然摇头,然后就吟了这句话。然后他声音有点小地说着:“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吧?才会对战争这种事情充满了希望,认为通过那种途径就能改变一切。”
画布上的场景渐渐清晰了。青空家的正厅里,少爷、小姐、高杉,三人席地而坐,酒意方兴,菜肴已经用了过半。无论是盛装的小姐还是已经披上白色战衣的少爷和高杉都有着很年轻的面孔,在少爷笔下,他们似乎就是当年送别宴上的人。
高杉举着酒杯,他那时还有一双完整的漂亮眼睛,就连我透过画纸,都能感觉少年挥斥方遒的那种味道。年轻而削瘦的脸。
厅间的窗户大开着,正对外面的一轮圆月。深沉的夜空,也正如少爷现在迷茫地环视着的一样。
头顶的月光在少爷黑发之上打下明亮的光弧。
少爷捡起画具箱里的狼毫,点了墨色。笔走龙蛇,也就是十个字。
“此世即我世,如月满无缺。”
画里的高杉高举着酒杯,年轻的脸上有坚决,也有希望。我注视着画里的高杉,就好像他站在我面前,用格外骄傲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十二、这遍体鳞伤的漂亮驱壳
你知道么?光是这份思念,已经足够让我在沉浸甜蜜的时刻,变得遍体鳞伤。即使如此,这幅身体应该是很漂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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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对面栗色头发的男人,虽然仍然能保持恭敬地微笑着,却难得感到紧张。对方的脸上是我见惯了的优雅笑容,我还是在流汗。
这是我第一次背着小姐,偷偷出来见她不愿意扯上关系的人。
西装革履的设乐芳作。
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他现在工作的高档写字楼,硬要说起来的话,应该是属于他个人的公司运营的一幢地处中心区域的大厦。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下方江户复杂的交通网络,各色的车辆重复着一天一天没变过的拥堵状态。
室内的隔音效果很好。我在十九层的位置,这间陈设简单却典雅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室内空调保持着舒适的恒温。
设乐先生坐在我的对面,背却不贴着他坐着的沙发椅的靠背。我看着那黑色的、有柔和反光的真皮,知道靠上去一定很舒服。
英俊的男人就和他办公的地方的恒温一样,让人从头到脚都感觉舒服。
“喜春雨先生,好久不见了。”
设乐先生把这句例行公事的问候当作开场白,但作为主动邀请方的他,显然是有什么目的才会私下找我来的。
有此心理准备,我从容不迫,只等着他的话。事实上,看上去很绅士的设乐先生,根本不给人任何有威胁的感觉。
“前段时间一直很忙,”设乐先生如是说,“我其实也是刚刚回到江户,对这里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完全适应。说来惭愧,我还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呢。”
“我知道您。”多亏这几天的恶补,我好歹知道了一些有关设乐家的事情,至少能够让我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战争结束后听说设乐家举家搬去国外了,那段时间,我家少爷也多亏了您的照顾呢。”
这只是我听说的事情,很久以前听说的事情。是因为最近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