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是昏迷不醒的少爷忽然这样念叨着,我连忙把他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地上。
这个脸蛋上沾了泥土和血迹的男人依旧风度不减,我家少爷嘴唇完全苍白,即使如此,他依旧是个惊艳的美男子。
“我可以……说,最后一句话么?”
小姐的脸上再次呈现出异常的冷静。但和吉原的那次不同,她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眶通红。
小姐把脸颊贴近了少爷的脸,让他能专心地对她一个人说话。这可能是少爷成年以来的第一次,我家小姐如此靠近他。
少爷的嘴唇上下开合,宛如渴死的鱼。那句话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风吹过的旷野,却意外清楚。
“如果还有来世,我想和你睡一觉。”
少爷口齿十分清楚。我注意到旁边的高杉背脊僵硬。而小姐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低下头,看见少爷满足地笑着。
他笑的时候,露出脸上明显的皱纹。少爷的脸甚至比保养得宜的小姐的脸还要沧桑些。
“你又在骗我。”他说。
在风中,所有人的眼睛中都有着动摇的光。一群像野兽一样活着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这么想,在场的几人,高杉是个毋庸置疑的激进分子,小姐虽然老谋深算,但也一直如同野兽那样为了自己的理想乡在战斗。但面对现实一直退缩的少爷……他也许也是凭着天生的认定和执着在活着吧。
他们在别人眼里……都是禽兽。
小姐说:“来生还挺远的,小风,我们现在回就家。”
少爷闭上了眼睛。“别把我的尸体弄得太难看啊……”他低声嘟囔着。
“喜春雨,你来。好好抱着少爷,别让他难受。”
短暂的休整之后,我们重新开始了回家的路。我抱着我家少爷,而在小姐的坚持下……高杉好像是不太情愿地被她背起来了。
隐隐约约,我可以听到小姐和高杉在低声说话。
我自己可以走,高杉还在重申着。小姐只是说,你估计马上就要开始面临追捕了,别再伤害身体让人担心了。高杉忽然就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小姐说,晋助你还记不记得很小的时候,你也被我背过的?高杉沉默了一会,说,记得。
“我不后悔……”我忽然听到了怀中少爷的喃喃呓语。当我低下头,这个漂亮的男人依旧愁眉紧锁,双目紧闭。
我难得喉头发苦:“少爷,您想说什么……”
“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蠢到去自己亲手摧毁幸福……”
少爷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知道他伤在哪里,他的头部中了一枪,当我抱着他,他有时候都会不自觉的痉挛。全身抽搐时,他肢体扭曲的样子其实很可怕。但他是我的少爷,虽然我是个天人,但我很喜欢青空家。
“虽然逃避了很多次,但是我也……想要为姐姐……做点什么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地球人啊……
“现在我只是……感觉,很……可惜。当年看到歧路的时候,如果……能和你一起走就好了。”
自以为是地去爱,自以为是得让人讨厌——又让人没法不去牵挂的地球人。这也是我在地球才学到的,一种叫羁绊的东西。
我对他说:“别说了,少爷,我们就快到家了。”
漂亮的男人再一次心满意足地笑了。
这时我又听到了身后的小姐和高杉的对话声,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这样的对话声忽然格外让人心安。天际偶有鸟鸣。
“你知道么?”高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唉?”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有几颗了。”
“那时候听说你和设乐的事情的时候,感觉心死了一次。”
她似乎很认真地听着,“嗯。”
“你知道么?”高杉又问,“你给设乐的那个玉坠,我亲自把它夺回来了。”
“嗯。”
“后来,听说你开始被江户的男人们追捧,感觉心又死了一次。”
“……嗯。”
“好不容易你跟我一起上了战场,以为自己可以就在你身边保护你,可是战争结束前,你又跑掉了。听说你回到了那个混乱的交际场,心好像又死了一次。”
“不用说了。”
“嗯?”
小姐认真地说:“心这个东西当然很多啦。人有事业心、公益心、道德心还有很多很多呢。先把觉得不重要的心都死一遍,就能发现自己最珍视的那个了。”
高杉声音低低地笑了,一连串的笑声。
高杉说:“一个像模像样的玩笑。”
我家小姐忽然问:“晋助,你说那个乡是不是一个对我们而言……很不祥的地方?”
“我……被放出来之后,感觉很迷茫……做了对的事情。却因为这一次冲动任性……”
他的声音被压低了,我只能听到其中的只言片语。高杉说的事情似乎是跟设乐先生有关的那件事。高杉在军队里,因为不满同仁欺负一个姑娘,于是仗义相救。
“到那个乡去……我害了……那个女人……在酒馆里,别人说她是新来的……还很嫩呢。”
“嗯。”小姐的声音也轻轻的。
“我走过去……她好像根本就……没……可能是连我的脸都不记得。”
远方的星空已经开始泛白。我忽然感觉,怀里漂亮的男人没有了声息。他的脸上依旧是很满足的笑容。
这样努力活着却还要饱经苦难的世界,也许离开正是一种解脱?
还要活下去的我,此时并不想知道答案。性命无法挽回,哪怕我现在绝望地哭号。这一次,是我无声地哭了,身后的小姐和高杉还在低声说着话。
十八、一个人存在的理由和多人共存的理由
我知道的。即使一个人,也要先尝试看看活下去。
*
有件事我觉得无法想像。我们堂而皇之地回到江户城,并且过起了和之前一样的生活。据说那批武器在战斗中爆炸了,简直就是灰飞烟灭。
小姐在其中又做了什么努力,我已经不想知道了。还能这样安逸地活着就好……
我收起单据,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小姐正在客厅里坐着,目光有点呆滞地望着自己养的金鱼。应该说是一缸已经残破的鱼。
这些可怜的鱼不知道到底害了什么病,从体表发毛、长白斑、鳞片溃乱开始,它们像红了眼一样,开始攻击彼此。小姐本来以为是病变使它们美丽的尾巴消失的,但事实上,那群金鱼是互相啃食着尾巴。
不用等多久,它们将一起不复存在。或者,有一只鱼在这场生存斗争中活下来?
即使那样,咬掉同伴尾巴的鱼,也要算是疯了吧?而且它注定要孤独地在缸里呆着。
目光并未从金鱼身上移开,我家小姐忽然开始喃喃自语,“喜春雨,你说我杀了设乐芳作好不好?”
我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
“喜春雨,你说我杀了设乐芳作好不好?”她又问了一遍。
这种情景,最近其实出现了好几次吧。小姐回来之后查询了少爷的通话记录,找到了远在外国的设乐先生。其实我应该早就察觉到的,设乐先生对小姐的动态把握得挺清楚。
我知道设乐先生能知道小姐的一些机密事情,是因为小姐本人的放任。因为她不想设乐先生参入她的事情,她甚至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都故意透露给他。她希望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知难而退。
就像他之前随着家族离开她的生活一样。
可是这次,设乐先生也和少爷一样,选择了最后的坚持。他即使被小姐逼回了国外,还是要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关注她。是他告诉少爷那些事情的,他可能只是希望少爷多看着点小姐……但最后少爷死了。
大家都是以“认为不会伤害彼此”的方式在行动着。退避了很久,终于想共同面对的时候,原本一个人能独立生存的人,都好像不会自己呼吸的方式了。
*
之后的几天,那缸鱼终于全灭了。
小姐不会真的动手去杀掉设乐先生,但他自己回到了江户……莫名其妙就死了。原因不可说,我只是个谨言慎行的管家。在繁忙的社交生活中,小姐抽出时间,参加了他的葬礼。
据说,金鱼会为自己的主人挡灾。那天参加完葬礼之后,我在想,可能是这些死去的鱼救了我们一命吧?
*
有一天,坂田先生忽然拨通了门房的电话,然后哀秋风把电话转接给了我。
据说那个在城郊支着帐篷度假的夜兔,被人用刀砍死了。因为那个夜兔之前去万事屋特别拜访了自己的先辈,并且还说下次还要再来的。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那个夜兔却没有出现。万事屋的那个橘发小姑娘感觉奇怪,所以去城郊看了看,那里只有夜兔的尸体和他活动过的痕迹。
那个应该已经被小姐弄坏了的时光机,也消失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小姐的时候,她还穿着晚礼服,脸上带着薄酒之后的红晕。她的黑眼睛注视着我,说:“高杉又受伤了,得来我们家里住一阵。你最近行事小心一点。”
*
今夜月华如水,高杉一个人倒在床上。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吹着他深紫色的头发。
我和小姐一起站在床边看着他。
他真的睡得很熟。当小姐拿着剪刀靠近他的时候,高杉没有任何反应,借着月光,她很小心地剪着他的头发。
她拿着剪刀的时候翘着小指。我很仔细地看,好像的确能在那近乎透明的皮肉里找到深藏其中的细细发丝。
这段时间,高杉也很忙,头发留长了也没有时间打理。我家小姐只是很认真地帮他剪到一个合适他的长度。高杉一动不动,因为今天的食物里掺了药。
我已经提前给鬼兵队打好电话了,黎明之后就会有人把他们的总督带走。
其实真的,我从没有听小姐说过一句“喜欢”之类的话。可是在我的想象中,有那么一个夜晚,也是这样,她趁着男人沉睡的时候,剪下心爱的男人的发丝。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些,又也许是感情真的已经深入骨髓。
她自己划开小指的皮肉,如同吉原之人定情那样,带着自私的窃喜,把发丝缠进自己的血肉。他的身体的一部分,比任何东西都要贴近她的骨头。
也许,我家小姐真的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只是很多时候,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只看到了她掩饰一切的微笑。我永远有不知道的故事,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生着。
当她剪下第一缕头发,就迫不及待地把断发放在鼻尖,努力地嗅着。黯淡的光辉中,我看不清我家小姐的表情。
这也许是我们再次背离高杉的“革命”。小姐有自己的想法,她在之前几天和高杉吵了几次。高杉说小姐必须要振作。可是小姐真的很难过,因为少爷……也可能还有设乐先生。
因为意见不合,小姐再次决定单干。而且这次她想清楚了,不能再给高杉插手进来的机会。又是因为少爷和设乐先生的前车之鉴。
剪刀“咔哧咔哧”的声音,听来和窗外的月色一般静谧。在这之间,时光静静流逝。
*
我想,在辛苦的生活里,我们确实没法注意全部的事情。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有我自己的生活。
在他人眼中的“别人的生活”,终究只是一个可能有很多错误的片段。
有时候,我们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好……
就算如此,还是想要用短暂的光阴,去爱其他人。
*
喂,你知道一个人如此抗争的意义么?
十九、美人阁上盛宴不散
你知道么?我从不憎恨时间,即使它让我衰老。毕竟,它也曾让我美丽。最重要的是,它让你长大了。
*
这段时间我家小姐都在忙着宴会,半个月内她已经穿过不只十五套晚礼服了。而我则惶恐地度过了这半个月。自从惊风少爷走了,小姐的精神状态很糟糕。但这决不表现在她社交生活的谈笑风生中,应该说,在悲伤的情绪中,她反而向敌人们绽开了更美丽的笑容。
这种在我看来像是要锐意报复的信号,真的令我打心底担忧。
青空家的宅子里每天入夜都听得到欢笑声,华服的小姐就端坐在那盛宴的高阁上,一次一次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高举酒杯。
也许少爷真的只是像之前一样跑到国外逍遥,小姐若无其事,外界一无所知。
她也不对家里的仆人们宣泄情感,小姐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的画室里,对怒夏雷那样的莽夫都彬彬有礼。
这样的平静表象下只有我连表面都不能维持平静,我心虚又不安,不敢在小姐面前表演戏法,生怕抖开帕子就会掉出一张银行寄来的单据。
但这一切都即将结束,我已经买好了回母星的票,准备回家过清闲的日子。并且要特别一提的是,我还带着足够挥霍的钱。
也算是有点惋惜地回忆完最近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Terminal的入口。几乎和我来时一样人来人往。我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樱花开放的神秘都市,其实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无法看透这里的许多规则,万幸我有个无所不能的小姐。
只是今天我要跟这个我献上整个辈子的全部忠诚的女人说再见了。不,也许是再也不见,后会无期。
天人的飞行器早已遮住了这里天空的大半阳光,但青空之下依旧有着太阳包容万物的温暖。一个已经被外来者蹂|躏了多年的国家,还能供养着如此多的高堂盛宴,造物真是无处不神奇。
“唉……”
我难得露出了并不符合小丑或是管家身份的愁苦神情。不过伤春悲秋根本不适合我,我很快就重振精神,迈出了荣归故里的坚定步伐。
“喂,那边的地中海天然卷傻大个!”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恶意满满的话啊?!说谁地中海说谁天然卷说谁傻大个呢?!啊?!!那边的……天然卷。
“叫你呢!没听到么?”
银发的男人站在往来的人流中,银色的天然卷和眼中轻蔑的表情一样扎眼又让人讨厌,明明是相互平视的身高,我却莫名觉得他在俯视着我。虽然我挣扎的内心还在不服气地吐槽着:“你有资格说别人天然卷么?该死的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