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埋首在她的长发间,试图藉由她冰凉的发丝,来平复自己的激荡的心绪。但他做不到,只要想到她在自己怀里,乖乖巧巧,温温软软的,那些芜杂的念头便不可抑制地疯长。
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思念已近疯狂。
云瑶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安地唤道:“长恭?”
刚刚她,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高肃以指轻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莫担心,我有分寸。”
这里虽然是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但外面来来往往的都是汉军,稍有什么动静,便会被外面那些人察觉。因此他便只能压低了声音唤她,浅浅吻着她的长发,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她轻轻嗯了一声,将面颊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又问道:“你一个人住么?”
——你一个人住么?
高肃呼吸猛然一滞,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绪,再一次变得杂乱不堪。
他强行将那些绮念全部都压下去,但他越是压抑,那些念头就变得越是疯狂。他粗粗地喘着气,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像是沙漠里行走了三日三夜的旅人,渴望一点细微的冰凉。
而那一点细微的冰凉,他知道,唯有她才能带给他。
但他不能这样做,不能……
云瑶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高肃的回答,便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还有微微隆起的喉结。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的颈侧,慢慢地滑落到铠甲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长恭,又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喉结:“说话呀。”
高肃猛然攥住她的手,一点点地扣在自己手心里,声音微有些喑哑:“莫要胡闹。”
她眨眨眼,允道:“好罢,我不胡闹,这回你与卫将军合营,是一个人住的么?”
高肃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稍稍松开了一些,又定了定神,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她轻轻“呀”了一声,捶捶他的肩膀,问道:“你做什么,哎哎,咦?”
高肃两步走到那片毡子上,将她放了下来。
营帐里一片昏暗,唯有火盆里还余下一点微弱的火光。
高肃走到火盆前,拨了拨炭火,片刻后便蓬的一声,窜起了一束明亮的火焰。他缓了缓心神,才续道:“我确是一个人住的。当日在那片林子里,你初见到我的时候,因为条件简陋,便只能与二十七八个人同宿一营。现在与卫青将军合营,又是在上谷郡,便稍稍宽裕了一些。”
说到卫将军三个字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笑问道:“阿瑶是故意的么?将我送到这里来?”
——把他带到七百年前的西汉,是故意的么?
云瑶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当日师父教给我这个法子,只说可以转世重生,但却并未告诉我,将会转世到哪里去。因此来到这里,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初她师父信奉填鸭式教学,将许多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塞到她的脑子里,等她出师后便翩然远去。要不是她知道师父一贯靠谱,还真是不敢用这个法子。
高肃闻言,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又拨弄了两下火盆,直到火光变得更加明亮一些了,才来到云瑶身边,与她并肩坐下,言道:“当初我来到西汉长安城,确实惊讶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我看着史书里记载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在眼前发生,还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年前武帝派兵征伐匈奴,我便索性跟着过来了。”
云瑶支着颐,看着高肃,静静地听他说话。
“当初我跟随公孙敖出代郡,便是存了阻止他败落的心思。但我未曾想到,他会撇开左右后翼,轻骑突袭匈奴。等我再次见到公孙敖时,他已然败落了,如史记里记载的一样。那时我便在想,自己是否太过刚愎自用,那些既定的史实,是否不可更改。”
云瑶轻声道:“那你后来——”
高肃缓缓地抚着她的长发,又续道:“后来我率率三千余部,连克匈奴二十余营,反败为胜,又擒其万骑长、千骑长,才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些事情并非不可改变。”他侧过头来,望着她,笑问道:“阿瑶以为,那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么?”
云瑶静静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高肃仔仔细细地咂摸着这四个字,像是悟到了什么,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
云瑶笑笑,身子一歪靠在高肃怀里——这是她前世做过无数遍的——将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高肃的手很温暖,带着些薄薄的茧子,覆在自己面上时,便会感觉到安然。
就像是,有他在身旁时,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一样。
她闭着眼睛枕在高肃怀里,听着他低声说道:“你醒过来之前,卫青将军曾与我、还有公孙将军商议过,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你二人送到代国王都去。时间耽搁得越久,上谷、代郡两路大军便越容易暴/露在匈奴人的视线里。刚刚卫青将军让我对你言说的话,便是劝你早日回王都。”
高肃说到这里,又低低地笑道:“但那时我没有想到,卫青将军所指的代国翁主,竟会是阿瑶你。”
她轻轻嗳了一声,问道:“我与胶西王翁主,会拖累你们?”
高肃沉沉地嗯了一声,解释道:“你们二人在军中,卫将军便需得时时看顾,难免会顾此失彼。前些日子你二人所居住的营帐,便是卫青将军的中军帐。”因此周围才会层层叠叠的都是营帐,一眼都望不到边。
云瑶睁开眼睛,讶然道:“但卫将军完全不必时时看顾我们,我自己会照顾自己。”而且她身边还跟着代国带来的护卫们,就算无人看顾,她们也可以安全无虞地回代国去。
高肃顿了一下,无奈道:“阿瑶,你二人是翁主。”
因为她们两人是翁主,所以不管主将是谁,是卫青,或是公孙敖,又甚至是高肃自己,都要时时事事顾及她们的安危。要是翁主在他们手里出了事,那罪过也是极大的。
云瑶思量至此,便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早些离去的。”还会把胶西王翁主也带回去。
高肃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间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咳嗽声过后,又有个稍嫌苍老的声音问道:“稗将军可在?老朽来给您送药了。”
云瑶耳朵一下子支楞了起来:送药?!
高肃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来到营帐边上,将那些系好的细绳再逐根地解开。现在她能看清楚了,帐子外面站着一个佝偻的人影,手里端着一个药碗,像是真来给高肃送药的。
高肃将那些细绳解开,便掀开了帐子出去,与外间那人低声交谈起来。
他们的声音被压得极低,像是刻意不让旁人听到。
又过了片刻之后,高肃回转到营帐里,手里还端着一个小药碗。药碗里果然有一些黑漆漆的药,浓郁的药香霎时间充斥了整个营帐,夹杂着些许辛辣刺鼻的味道,像是掺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高肃见到她担忧的目光,便笑了笑,道:“我无事,你莫要担忧。”刚刚那人是借着送药,过来告诉他一些情/报的。前些日子他和公孙将军在匈奴营里放了些细作,现在消息已经传到了。
——匈奴人的大单于,还有大单于的几个心腹使臣,都已经到这里来了。
——而且匈奴人还议定,要在三日后突袭上谷郡,将卫青引出去,然后一举击杀之。原因是卫青前日直捣龙城,击杀匈奴人近千众的举动,大大激怒了匈奴大单于。
但这些事情,他是不能说给阿瑶听的。即便阿瑶是他最最疼惜心爱之人,他也不能告诉她。
云瑶静静地望了高肃片刻,将手背到身后,从袖子里抖落三枚铜钱来。
第一卦:高肃三日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上吉。
第二卦:他会同我坦白么?
卦辞曰:不可。
第三卦:汉军三日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大凶。
大凶!
云瑶瞳孔微微一缩,又定了定神,再背过手卜了三卦。
第四卦;何谓大凶?
卦辞曰:犯小人。
第五卦:卫青三日内吉凶如何?公孙敖三日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中吉。中吉。
第六卦:高肃一月内吉凶如何?
卦辞曰:中吉平稳,虽有小凶,亦无险矣。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莫非匈奴人将要大军压境?但是也说不过去啊。假如匈奴人将要大军压境,那么高肃、卫青、公孙敖三人的卦象,应该都和汉军一样,同属“凶”或是“吉”。他们三人都是领兵的大将军,没理由汉军的卦象为大凶,但他们的卦象却都是中吉。断断没有这个道理。
云瑶卜卦的动作极为隐蔽,高肃的心思又大半都在匈奴单于身上,因此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她定了定神,将那三枚铜钱慢慢收回到衣袖里去,轻声问高肃道:“你受伤了么?”
刚刚那人到这里来找高肃,用的是“送药”的借口。
可,可高肃他现在好端端的,哪里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高肃听见云瑶这样问,便又来到她身旁坐下,将药碗搁到她的手里,笑道:“前些日子,肩膀上确实有了两道箭创。你要看一看么?”他说到此处,长指按在了铠甲的领口处,似是要解开。
她脸色微微一红,别过头去,讷讷道:“你、你不用将营帐系住么。”
高肃闻言,低低笑道:“阿瑶,我是男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三两下解开了外面的铠甲,又解开雪白的中衣,露出里面的内甲来。他毫不犹豫地又解下了内甲,背过身去,低低说道:“阿瑶,替我上药罢。”
这样的举动,便是代表着对她的极大信任了。
她端着小药碗,轻轻说道:“好、好啊。”
高肃肩膀上缠着两道细棉布,隐隐渗出了些乌黑的药渍。刚刚他穿着铠甲,还不曾感觉到什么,但现在铠甲一除,她便能隐隐约约地嗅到一丝药味,清淡辛香,与药碗里的药香气一模一样。
她定了定神,将药碗搁在一旁,伸手去解开那两道细棉布。
那两道细棉布缠得很紧,像是为了止血。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道死结稍稍解开了一些。她赌气地用牙齿去咬,便又听到了高肃沉沉的低笑声:“阿瑶,莫要胡闹。”
一颗晶莹的汗珠慢慢地渗了出来,沿着他线条优美的脊背,慢慢地滑落下去。
她拿那道死结没有办法,手从身后绕过他的腰,伸到他的跟前去:“有匕首么?”
高肃沉沉地嗯了一声,从腰封里取出一把短匕,交到她的手心里。
她定了定神,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割着那道死结。锋利的刀锋贴着他的肌理,稍不留神便会划破。但高肃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贴着肌肤的并非是锋利的锋刃。
——他信任她,全无保留地信任。
云瑶闭了闭眼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割开了那道死结,又将匕首还了回去。高肃接回匕首,却并不放回到腰封里,而是随意地搁在身旁,道:“继续罢。”
她轻轻嗯了一声,三两下拆解开那两道细棉布,露出里面的创口来。
那是两处并在一起的细小创口,极深,像是同时中了双箭。
也不知道那个累他受罪的混蛋是谁……她用干净的细棉布给他擦干净创面,又用指尖挑起一点冰凉的膏药,细细地涂抹在创口边沿上。那两道箭伤其实已经结痂了,微微渗出一些淡黄/色的液/体,触摸上去时感觉有些硌手。云瑶小心翼翼地沿着伤口涂抹,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又一颗晶莹的汗珠在他的背上渗了出来,沿着他的脊背滑落到腰里,消失不见了。
她上完了药,又起身去找了两条细棉布,想要替他缠住伤口。忽然间,她看见帐子里隔着酒囊,便取出一个瓷碗来,倒出一些酒,在火盆上烧烫了,把细棉布放在酒里滚了滚,等放温之后,才仔仔细细地替他缠住创口,最后打了一个死结。
她隐隐松了口气,笑道:“好了,你将衣服穿上罢。”
高肃嗯了一声,长臂一伸,将内甲和中衣都拣了过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高肃身上面上全都是汗,起身时被火光一照,结实匀称的肌理上泛着些朦胧的水光。
她别过头去,有些讷讷的,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高肃稳了稳心神,三两下穿好内甲、中衣,又将外面的铠甲束好,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刚刚她替他上药时的样子,真真是,一种折磨。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预计公孙敖和卫青都知道消息了,便又俯身在云瑶身前,看着她的眼睛,温言道:“我有些紧要的事情要处理。你——我送你回中军帐罢。”
这里是他独个儿住的地方,周围都是如狼似虎的汉军,阿瑶留在这里实在不妥。还是将她送回中军帐里,周围有军医,也有一位胶西王翁主陪着她,他心里才会稍稍安稳一些。
至于胶西王翁主本人的脾性,高肃他是不知道的。要是他知道,也不会放心让云瑶回去。
云瑶知道高肃要去处理刚刚那件“送药”的事情,便说了声好,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汉军,而且都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高肃。
高肃不为所动,攥紧她的手,低低说道:“跟紧我。”
他再次带着她穿过层层叠叠的军营,来到了中军帐里。那位胶西王翁主已经醒了,正在帐子里胡乱地发脾气,将东西丢得到处都是,那位刚刚见到的小姑娘站在帐子门口,朝那位翁主直翻白眼。
高肃将她交到那位小姑娘手里,便匆匆地离去了。
那位小姑娘是汉军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遗孤,大约是边郡某位人家家里的女儿,但已经没有人记得清了。起初她是留在上谷郡驻军那里的,但因为将军顺手救了两个翁主回来,便暂且让她过来照顾。
小姑娘见到云瑶,扁了扁嘴,委屈道:“你们两个都是翁主,怎么性子差得那样大?”
云瑶安抚地拍拍她,又掀了帐子进去。还未进到帐中,便听见那位翁主抱怨道: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光秃秃、乱糟糟的,连沐浴的热水都不曾备齐。刘榣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丢在这里不管我跟你急!陛下让我到代国来住一段时日,说的是让我住王都,可不是让我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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