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的那些箭簇破空之声,已经听不到了。
身后一片沉沉的静谧。大概是匈奴人追到这里时,被密林阻拦了脚步。
有人稍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林子外边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片人,匈奴王旗在月夜下猎猎飞扬。前边两排匈奴武士手里举着火把,举着盾牌,整整齐齐的站在林子边上;而后面的那些匈奴武士们,则从箭囊里取出箭簇,浇上油,在火焰上轻轻碰了一下,随后挽弓搭箭,激射而出——
“将、将军!”
“他们要放火烧掉这片林子!”
汉军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惶恐,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惶急。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枯枝和落叶。要是匈奴人开始放火烧林,那他们就真的完蛋了。
高肃回头望了一眼,沉声吩咐道:“不要回头看,跟着我,快些出去。”
嗖嗖的箭簇破空之声再次在夜空里响起,一簇簇火光在夜空里划过漂亮的弧度,直直落在密林里,瞬间燃起了漫天大火。枯叶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火势裹挟着滚滚浓烟,顺着密林一路蔓延。
“跟着我。”高肃沉沉地重复了一声,策马跃入一片山涧里。
清凉的水花在马蹄周围四下飞溅,将那一丝骇人的热度稍稍阻了一阻;汉军们不敢耽搁,便一个接一个地跟着高肃,跃入那片浅浅的山涧里,一路策马而去。
潺潺的溪流刚好没过了马蹄,将蔓延开来的火势阻拦在了河岸边。
高肃紧紧地抿着唇角,眼里一片沉沉暗色。刚刚他们来时,便已经商议好了:他负责带人前往暗杀中行说,公孙敖带着人在路上接应。假如他们行动顺利,不曾惊动匈奴人,那自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假如他们惊动了匈奴人,而且还刚刚好把匈奴人的精锐都引了出来——
就像现在这样,军臣单于在震怒之下,把手底下的精锐都派了出来。
——那么卫青将军便会带着汉军精锐,奇袭匈奴营。
但现在自己身后的那些匈奴追兵,他们身上带着火油,已经开始放火烧林。
滚滚浓烟夹杂着火势,在密林里肆意蔓延,很快便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了。汉军们撕下里衣,沾湿了水捂住口鼻,沿着山涧一路往前边驰骋。大火沿着山涧的两旁蔓延,吞卷着大片的参天林木。
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
汉军军士们精神一震,又在脸上抹了一把,跟着高肃沿着山涧溪流,朝着前边未燃的林木驰骋而去。雨水稍稍冲刷干净了一些黑烟,他们的视线更加清晰起来。
等越过这片山涧之后,便是一片坚硬的沙砾地了。
大火烧不过来。匈奴人自己被大火拦住了脚步,也追不过来。
高肃策马一路驰骋,带着身后的汉军们越过那片沙砾地,又转过两处隐隐冒着黑烟的小林子,才看见了月色里整整齐齐的汉军。公孙敖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背上,看着头顶上的月亮发呆。
等那十几骑汉军一路疾冲过来,个个身上都沾着黑烟,公孙敖便被吓了一跳:“你们、你们放火烧了匈奴营?”不能罢,明明说好的是他们暗杀中行说,夜里突袭的人是卫青将军。
高肃在公孙敖跟前勒住了马,摇头道:“不是我等放火烧营,而是匈奴追兵放火烧山。”
他回过头,望着身后隐隐约约的黑烟,眼里的那一抹沉沉暗色,一点点地变得锋锐起来。“公孙将军。”他指着另一条岔路口说道,“你我前往增援卫青将军罢。”
苍茫月色之下,汉军如水流一般涌向了匈奴大营。
暗杀,夜袭,增援,掩撤,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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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在营帐里一日日地数着日子,等得有些心焦。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距离高肃所言的第七日,才刚刚过了一大半。但是四天前,卫青将军带着营中的主力离开了;两天之前,公孙敖将军带着剩下的那些人也离开了。他们一走,营里便空荡荡的,偶尔只能听见一些苍老的谈话声。他们都是伤兵和军医。
按理来说,云瑶不应该感到担心的,毕竟那一夜她连卜三卦,卦辞都是上吉。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仍旧感到有些焦虑。尤其是在卫青将军带人出营的那一日,那种莫名的焦虑就达到了顶峰。身为卜算师,她的第六感往往比常人要敏锐一些。因此这种焦虑,并非是吉兆。
云瑶走出到营帐外面,再一次替高肃卜了三卦。
上吉。
上吉。
上吉。
连续三次上吉,又像是在嘲笑她的胡思乱想。
她定了定神,将三枚铜钱收回到衣袖里,又慢慢地回转到了营帐。
那位胶西王翁主已经老实了,委委屈屈地坐在营帐一角,眼睛有些微红,身上缚着的绳索细布已经尽数除去了。那位小姑娘坐在旁边,牢牢地盯着胶西王翁主,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这位翁主又闹腾出些什么事来。
见到云瑶进来,小姑娘便递过来一碗水,安慰道:“翁主且歇一会儿罢。”
云瑶道了声谢,接过那碗水饮尽了,感到心里的焦躁之意渐渐淡去了一些。
她想到卫青将军离开之前,随军带着的大批草药;还有公孙敖将军离开之前,随军带着的那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忽然间想到,高肃从匈奴营里回来,不会恰好和那两位撞在一处罢?
她将瓷碗搁在一旁,又走到营帐外边,接连卜了五卦。
第一卦,卫青将军此行,吉凶如何?
卦辞曰:中吉。
第二卦:公孙敖将军此行吉凶如何?
卦辞曰:上吉。
第三卦:汉军此行吉凶如何?
卦辞曰:吉。
第四卦:高肃会与他们碰上么?
卦辞曰:然。
第五卦,两卦合卦,问高肃与其他人碰上之后,吉凶如何?
卦辞曰:凶煞。
——凶煞!
云瑶一霎间变了脸色。她即刻便想到,自己第一卦卜出上吉,是因为高肃带人前往匈奴营里,诛杀中行说,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她给其他人卜出了吉,也是因为其他人此行相当顺利。
但是卦辞到此为止了。
高肃回转之后,会在途中碰上卫青将军或是公孙敖将军。
然后他们会在路上商议一些别的事情。
但他们碰面之后所议定的那件事情,主凶煞,大凶。
云瑶艰难地拾起那三枚铜钱,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指尖泛起一片凉意。
她大致能猜测到,高肃和那两人碰面之后,到底商议了一些什么事情。总之不是突袭匈奴大营,就是趁着夜色掩袭,给匈奴人设一些陷阱。但不管如何,这件事情都很危险,相当、相当的危险。
现在是第四日,距离高肃所言的第七日,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
她答应过高肃,不会提前去寻他的。
但是……
云瑶回转到营帐里,朝那位小姑娘点点头,疲倦地说了句“我要歇一会儿”,便阖上了眼睛。
随后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直往汉军主力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高肃离开前曾说过,希望自己不要偷偷跑去找他。
那她便不去找他,她跟着汉军的主力走。
那道淡淡的影子飘到汉营外面,很快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些痕迹。那些痕迹是汉军离开时,马蹄和人的脚印,还有战车和盾牌留下的一些深深的辙印。这些痕迹很深,从汉营前一路蔓延到远方。
她沿着那些痕迹追过去,很快便追上了离开的那支汉军。
他们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身上带着血迹,混合了泥土和草叶,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而且都神情疲惫地坐在地面上,偶尔有些伤势过重的,便被扶到林子里,让随军的医者救治。
她慢慢地飘落到林子里,在一片旷寂无人的阴影下,变成了一个相貌普通、平平无奇的汉军,然后,他一瘸一拐地从林子里走出来,满脸的络腮胡子,而且腿也瘸了一条。
没有人会将眼前的这位汉军,和汉营里那位安然静卧的代国翁主联系在一起。
他(她)走到同伴们中间,有意无意地离他们远了一些,避免旁人触碰到自己,而后粗着嗓子道:“真是晦气。”
“是啊,真是晦气。”旁边立刻有一位汉军应和,“本来昨夜事情好好的,老子杀匈奴人正杀得正痛快,哪里知道北面忽然又来了一支匈奴大军。卫将军倒是反应快,让弟兄们先撤,但可惜昨夜那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生生耗光了一半,唉。”
“已不错了。至少这回杀得他们龟缩在营里,出不来了,哈哈。”旁边又有人笑道。
他(她)轻轻噫了一声,又粗声粗气地问道:“那弟兄们就在这里干等着么?”
“自然是不能干等着的。”旁边立刻有人解释道,“北面来的那支匈奴大军,据说是大单于的亲弟弟,一个叫伊稚斜的人带着的。此人狡诈如狐,直接带人将我们都围住了,差一点儿就出不来。卫将军让我们在原地休整,应当是为了我们好。”
“卫将军自然是为了我们好。”旁边的汉军们三三两两地应和。
他(她)呼吸轻轻一滞,喃喃道:“伊稚斜?……”
她自然知道伊稚斜是谁。未来的匈奴大汗,抢了自己侄儿大单于之位的人。
那一卦凶煞,是因为伊稚斜,还是因为刚刚他们口中的“将我们都围住了”?
他(她)定了定神,又粗声粗气地说道,“真是晦气得很。唔,对了,你们谁会匈奴话?教我两句罢。等到了阵前,我也好用匈奴话与他们对骂上两回。”
旁边有人乜斜过来一眼:“原来是个新来的。”
但凡在汉营里呆过三五年的人,都能说上几句匈奴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她)挠挠头,又粗声粗气地说道:“兄弟脑子一贯蠢笨得很,学了半年多也学不会。唔,‘还不赶紧退兵’,用匈奴话到底该怎么说?”
旁边的汉军们都哄笑出声来,随即又有善心的汉军翻译给了他(她)听。
他(她)暗暗将那句话记在了心里,又随意拣了两句话来问。她的记忆力本就比别人要强些,而且眼下是硬记,很快便将那些匈奴话都强行记住了。偶尔有些音节古怪的,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过了一会儿之后,教他的那位汉军不干了:“你小子真是脑子蠢笨学不会?我瞧你刚刚学得挺顺溜的呀。怎么,从前忙着滚犊子去了,没跟匈奴人干过架?”一面说,一面要来拍他的肩膀。
他(她)哪里敢让旁人碰到自己,现在她的身体轻盈如薄雾,一碰就露馅了,于是便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自己那条断腿道:“我到里面去,让军医们上点儿药,省得待会儿流脓了。”
一面说,一面躲开那位同伴拍过来的巴掌,一瘸一拐地走了。
身后传来了汉军们的笑声,连连说他简直跟个姑娘似的,碰不得。
他(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深处,直到一片旷寂无人的地方,才慢慢地变成一道淡淡的影子,悠然飘了出去。那片林子外边是一片湿地,还有些沼泽和泥淖,再往北面一些,便是匈奴的大营了。
匈奴大营里一片狼籍,处处都是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显然是昨夜被人端了老巢。
这座匈奴大营的旁边,又另起了一座新的大营,不过打的却是伊稚斜的旗号。两座大营里基本都是空荡荡的,先前的那些匈奴武士们都离开了,或者是在另一个地方与汉军鏖战。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沿着地面上那些凌乱的印记,往前面飘。
她的速度比骏马要快多了,不多时便飘到了一处被烈火焚烧过的小树林里。林子里残留着一些箭簇和火把,还有一些微微湿润的痕迹。前天夜里这里下过一场大雨,将一切痕迹都抹除干净了,唯有那些被烧焦的枯树上,还散发着一缕未褪的烟火气。
匈奴人的马蹄印到这里就停住了,然后又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她没有过多停留,便沿着那个方向,一路追了过去。追了二三十里地之后,匈奴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她看到前不久刚刚见过的那位军臣单于捂着胳膊,指着眼前的一位青年,正在用匈奴话大声说着什么;他们身旁站着不少匈奴武士,而且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拨。
云瑶感到有些奇怪。
刚刚在匈奴人营里,她看到空荡荡的一片;在这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匈奴大军到底在哪儿呢?
她撇下军臣单于,沿着地面上的辙印和马蹄印,继续朝前面飘去。直到再往前面飘了二三里地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匈奴大军,个个持着弓箭大刀,口里在不停地咒骂着一些什么。
他们很明显地围成了半个圆,圆里隐隐飘着两面旗帜。
那是,汉军的旗帜。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将事情完完全全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被匈奴大军堵住了去路。
不知道里面那支汉军是谁带着的?卫青?公孙敖?又或是……高肃?
她心里隐隐掠过的一些不好的念头,但眼下的情形,却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她飘到匈奴大军后面的一座小石山里,照着刚刚见到的军臣单于的模样,一点点地开始改变形貌。
片刻之后,一位军臣单于从小石山后面走了出来。
他找到一匹无主的战马,策马驰骋到匈奴大军的中央,照着军臣单于一贯的口气,不耐烦道:
“退兵。”
这一句匈奴语,是她刚刚跟那些汉军们学会的。
周围的匈奴人都愣住了。
☆、38|38|
周围的匈奴人都愣住了,一个个抬头望着自己的大单于,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看到大单于紧握住缰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显出来,宛若狰狞。
“怎么。”大单于冷然道,“尔等认我是大单于,还是伊稚斜?”
这话一出,大单于的心思便有些昭然若揭了。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即刻便想到,或许大单于的本意并非是“退兵”,而是因为“这道命令是伊稚斜所下”,大单于心里有了疙瘩。
再联系到刚刚大单于和伊稚斜大王的争吵,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认为自己猜到了真相。
要是他们当真按照伊稚斜大王的意思出兵了,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后大单于的话就渐渐地没有人愿意听了;这样一来,大单于便会被伊稚斜大王架空,从此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空壳子。
一些大单于的亲信们面面相觑,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
他们的大单于掂了掂手里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