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哦了一声,也不推辞,便将瓶子收着了。高肃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片刻,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确认再没有什么遗漏了,才温和地说道:“回去罢。”
她点点头,又哦了一声,便由高肃陪着出去了。
走到屋外才发现,他们在屋里耽搁了许久,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院里的小厮已经将院子清扫干净大半,见到高肃出来,便握着扫帚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在云瑶身上滴溜溜地转,像是有些好奇,但又不敢触颖川侯的底线。高肃捏了捏她的手,有些歉意地说道:“现在我还不能带你离开。这些日子,恐怕你还要在这里住着。不过,好在清静。”
这里是马厩,而且养了许多名贵的马,平素除了他们几个武将之外,谁都不会过来。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从小厮的手里接过了扫帚。小厮见颖川侯神色如常,才将扫帚递给了她,自己行了个礼便离去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颖川侯与这位奇奇怪怪的女子关系非常,他只是个小厮,可不敢留在这里妨碍颖川侯。
院外那两个护卫依然直挺挺地站着,目不斜视。
高肃忽然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埋首在她的颈间,低低地喟叹出声。
她僵了片刻,才轻轻唤道:“长恭。”
没有声音。
她戳戳他的手背,僵硬道:“那里面的马童,随时都有可能出来。”
这里是一片凹字形的建筑,院子周围都是马厩,层层叠叠的,谁知都那些马厩里是否会忽然钻出来一个人……高肃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不放手,而是略微直起上身,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头顶。
“阿瑶。”他满足地喟叹出声,“等宫里的事情平息下来之后,你便假死离宫罢。”
她有些困惑地回头望他:“假死?”
高肃以长指拂开她鬓边的碎发,在她耳旁低低地说道:“西晋的宫室与西汉、大齐皆有不同,有贾皇后在宫里,你日后必定过得很是辛苦。”他低下头来望着她,又道,“还有昨夜我同你说过的,宫里不久之后便会有一场政/变,等到那时,必定会有许多人卷入其中。阿瑶,我是外臣,等到那时,很难护得住你。”
她想说自己可以趋吉避凶,但看见他眼里的殷殷关切之意,又低下了头,轻声道:“好。”
腰间环绕着的有力臂膀再一次收紧,低低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回荡:“这些日子你便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我会留些人在这里看顾着你。等我在外间安置好时……”
高肃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放开怀里的女子,几步迎上前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院外的那两位护卫齐齐行礼,叫了声大王,紧接着便有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走进院里,步履匆匆。
“那里出事了。”赵王说道,目光在院里扫视片刻,落在了云瑶身上。
高肃不着痕迹地侧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又作揖为礼:“大王。”
“你忙了一个下午,就是为了这个犯错的宫婢?”赵王不知被挑动了那根神经,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了高肃身上,“你身居高位又身兼要职,想要怎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偏偏要垂青于这样一位宫婢?还动用了……”他硬生生刹住话头,有些不耐烦道,“快些随我过去。陛下在猎场里犯傻,贾后怕是又按捺不住了。你先带着人过去,我随后就到。楚王刚刚还提到了你。”
高肃闻言,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沉默道:“好。”
“你既然知道,那便快些带人过去。还有这院子里,不要留你的人。”赵王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耐烦,“现在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节,连我都要装醉以免行差踏错,你怎么还跟贾后的宫侍……罢了罢了,今日这事我权当作没看到。但是高肃,这全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皆可为你之妻妾,唯独宫里的不行。这其中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50|49
——全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皆可为你之妻妾,唯独宫里的不行。
她握着扫帚,在院子里静立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始洒扫。赵王的那一席话到底是警告,还是提点,她听不出来。但赵王刚才所言,却字字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高肃临走前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莫要担心,随后便同赵王一起离开了。
在这种情形下,她选择相信高肃。
扫了一会儿之后,天色便暗了下来。她是被罚到这里洒扫的宫女,自然没有留给她住的地方。那位监工从马厩里转出来,瞥了她一眼,将一把木制的钥匙丢给了她,也离开了。她握着钥匙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出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
后来还是有个小小的马僮告诉她,这钥匙是院子旁边那间耳房的。
她很快便找到了那间所谓的耳房,开门,进屋,躺在榻上眯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高肃没有来,她依然在院子里洒扫,马厩由马僮照看着。
第三天,高肃依然没有来,那位监工打量她的眼神,隐隐有些畏惧。
第四天,高肃还是没有来,但她却等来了皇后的口谕。
皇后说,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将她留到除夕。她打算让她回宫去洗衣裳。
高肃的假死计划,就这样被皇后的一道口谕,扼杀在了摇篮里。
如果云瑶进宫了,日日都在皇后的眼皮底下呆着,那么想要以“染上重疾”、“劳累过度”“郁郁而终”之类的借口脱身,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高肃让她出宫,是想要让她避开宫里的大风/暴,但没想到现在,她非但没有避开,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云瑶试着去问那两位护卫,能否替她将这个消息递给颖川侯。
那两位护卫神情严肃道:“颖川侯命我等到这里来,便是为了保护夫……您的安危。既然您被皇后召还到宫中,我等自然会将此事禀报与他。”
云瑶安心了,但依然谆谆嘱咐了一句:“还要告诉他,千万不要胡来。”
那两位护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疑,颔首道:“诺。”
不过半日,云瑶便被带回宫里去了,未竞的刷马大业也就此夭折。
她才一回宫,立刻就被皇后晾在了屋子里整整三天,没有传召,没有口谕,什么都没有,简直像是忘记了她的存在。同屋的姑娘倒是天天都去见皇后,每天回来都会神色古怪地打量她一眼,但却什么都没有说。云瑶试着旁敲侧击,但同屋的那位姑娘谨慎得很,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无可奈何之下,云瑶唯有自己动手了。
此时外间的野花却开得正盛,连草茎也没有全部枯萎。她在翻翻拣拣了十多根草茎之后,藏身在墙根下,慢悠悠地开始卜卦。
第一卦:未来三个月,自己是吉是凶?
卦辞曰:有惊无险。
唔,有惊无险,比什么凶中带吉、吉中带凶的都好多了。
第二卦:未来三个月,高肃将会如何?
卦辞曰:平步青云。
……既然是平步青云,那至少意味着没有凶险罢?
云瑶歪歪头,又卜了第三卦。
第三卦:西晋宫室如何?
卦辞曰:风雷动。
……嘶!
云瑶丢开草茎,拍拍裙摆起身,慢慢朝自己的寝屋走去。
风雷动,诸王反。她想起高肃前些日子告诫自己的话,又想起前日在马厩里,高肃殷切且又带着些隐忧的目光,还有那时赵王说高肃动用了……他动用了什么?再有就是高肃离开的那一日,赵王说陛下在猎场犯傻,显然是司马衷又在猎场里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周围的赵王楚王几个蠢蠢欲动。但其他的,她便想不出来了。
云瑶思前想后,又懊恼地哀叹一声,可惜自己当年没将晋书被下来,她只知道司马衷日后死得挺惨,也仅仅知道西晋覆灭之后就是东晋十六国,但中间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啊!
前些时候,她曾经想过半夜偷溜出去见一见高肃,但同屋的姑娘经常半夜回来,而且回来后必然要摇醒她,神色惊慌地跟她说什么齐王、楚王、东海王之类之类的事情。要是她半夜偷溜出去了,同屋姑娘唤不醒她,势必又是一个大/麻烦,便唯有暂且作罢。
又过了几天之后,同屋姑娘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齐王死了。
“诸王谋乱,其罪当诛。”同屋的姑娘轻描淡写道。但云瑶知道她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因为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刚刚在前殿,整间宫室都洒满了血。还有,皇后明日要传召于你。”
云瑶心里隐隐地一松,暗道,果然来了。
第二天一早,云瑶便将自己收拾利索了,去贾皇后屋子里见她。
贾皇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之后还要更衣沐浴上妆梳洗,又磨磨蹭蹭地用了些膳食,一眨眼儿两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她跟着同屋姑娘,在殿里傻站了两个时辰,小腿肚子还有些抽。
贾皇后取过一张帕子,慢慢地擦拭着涂满大红丹蔻的手,冷笑道:“知道错了?”
她垂下头,低眉顺眼道:“知道错了。”
横竖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至于到底是什么错儿,那也得问问她的前身去。
贾皇后轻轻嗤笑一声,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闻那天夜里,赵王带了一位太监回去,又将他留在府里伺候,大半月了都不曾回宫。我再派人去打探时,发现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心里一惊,继而又想起那天高肃的话,他在那位太监口里,问出了自己受过鞭伤的事情。
但她依然低眉顺眼,不发一言,全然一副乖顺的模样。
贾皇后轻轻哼道:“瞧着你也不算什么娇艳的大美人儿,虽然眉眼耐看些,面容齐整些,性子柔软些,但赵王府里比你娇艳的美人儿多了去了,就连颖川侯跟前服侍的两个丫鬟,也是楚王精挑细选出来送到他跟前的,可惜颖川侯一个都没有动。你说,他为何偏偏垂青一个你?”
云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忍着不适,在贾皇后面前跪了下来,并未多言。
“哼。”贾皇后用一枚凤头簪子挑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很久,才皱眉放开了她,“要不是因为颖川侯手握重兵,我非得划花你这张脸蛋儿不可。滚回你的屋子里去,今夜陛下要宴请赵王,颖川侯作陪,至于你,就看颖川侯乐不乐意收房了。”
收房二字重重地砸下来,砸得她头晕眼花。
贾皇后这是何意?难道司马衷要宴请赵王,她便要被颖川侯收、收房?等等……她明白了,高肃手握重兵,又在朝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贾皇后想要拉拢他,便打算将自己送到颖川侯的床/上去。
再联系到先前赵王的那一番话,她的脊背上蓦然窜起了一阵凉意。
成,则高肃为贾后所用;不成,那便要罗织罪名了。
果然是……好狠的心思。
同屋的姑娘忽然拍拍她,道:“欢喜魔怔了?还不速速跪谢离去。”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见贾皇后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隐隐带着些鄙夷。周围一圈儿的宫女们都神态各异,有欣羡的,有嫉妒的,也有麻木不仁的。她定了定神,强忍着不适,朝贾皇后叩首道:“婢子告退。”便退出了出去。
三两步绕出宫墙,靠在一棵大树下,阖眼。
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上飘了出来,又回到了贾皇后宫里。
刚刚服侍的那些宫女们大多已经退下了,贾皇后一面拧着手腕子,一面狰狞笑道:“这回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推脱!此事若成,那宫女阿瑶不过是个顺水人情,颖川侯要收房还是要弃了她都好,总归不在我面前碍眼;若是不成,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洗清‘颖川侯淫/乱宫闱’这个罪名!”
啪地一声,贾皇后涂满大红丹蔻的指甲,狠狠地扣在了铜镜上。
身旁一位大宫女上前劝道:“皇后还是紧着些儿罢……”
“紧着?你要我如何紧着?这件事情早已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颖川侯是朝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谁掌握了这把刀,谁就占据了大半的先机。不管是东海王还是楚王,但凡有阻挡我的——”
“齐、王、便、是、前、车、之、鉴!”
贾皇后的神情有些狰狞。
影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即便自己没有形体,依然感觉到一股森然的寒意。
她慢慢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本体里,冷汗沾湿了里衣。
她想提前将此事告知高肃,但宴会就在今晚,她又不知道高肃的去向,时间恐怕有些来不及了。
但不管如何,都要试一试罢。
☆、51|49
她思考片刻,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跑去。【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现在距离晚上的宴会,还有大约三四个时辰的时间。贾皇后既然有心将自己送出去,那么在宴会开始前的两个时辰,也就是大约一两个时辰之后,肯定会有人来监督自己沐浴更衣、梳妆盥洗的。
她所剩下的时间,其实已经寥寥无几。
云瑶回到屋子里,除去鞋袜,躺到榻上,闭上眼睛,装作阖眼小憩。随后便有一道淡淡的影子从她身上飘了出来,直往外间去。
她没有去找高肃,因为其一她不知道高肃现在何处,其二现在的时间太过短暂,即便她侥幸找到了他,也来不及回屋了。她在宫里飘了一会儿,很快便从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的宦官宫女们口里,听到了今晚摆宴的位置。
她暗暗将那间宫室的位置记住了,又飘回了自己的屋里。
恰恰好,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听到了同屋姑娘开门的轻微咔嚓声。
同屋的姑娘手里捧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堆薄如蝉翼的罗衣,还有些宫中少见的钗环首饰,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那位姑娘甫一进门,便将托盘搁在了云瑶的枕边,冷冷淡淡地说道:“这是皇后为你备下的东西,你早些更衣换上罢。”
云瑶尚有些迷糊,从榻上支着身体坐起来,疑惑道:“这是……”
同屋的姑娘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大约是瞧见她的表情有些惊讶,才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皇后的意思,你应当清楚罢?等今夜过后,你便是颖川侯的枕边人了。这些东西,自然是助兴的。”
助兴二字一出,连那位姑娘自己都感到有些羞臊。
但那位姑娘她还是稳住了。或许是看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又或许是她与阿瑶交情甚浅,总之说完那番助兴的话之后,便一个字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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