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在云瑶身上停留片刻,试探着问道:“二娘子可大好了?”
如果二娘子已经好了,那这件事情,可就是皆大欢喜。
大娘子脸色有些发青,涩然道:“妹妹确已大好了。”
兰陵王的凶煞之名,她是早就听说过的。这世上嫁给谁都好,断断不能嫁给这位兰陵王为妻。她的帕交们也都私下里提醒过,要是去了邺城,那定要远远地避开兰陵王,不能和他有任何牵扯。
但现在,现在她们姊妹二人……
大娘子侧头望着云瑶,咽了一口唾沫。
她们姊妹二人注定要有一人嫁给兰陵王。如果她不嫁,那、那就妹妹……
可妹妹她的疯病刚刚好,怎么能嫁给、嫁给……
族长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你姊妹二人自行商量妥当罢,谁嫁兰陵王、谁入宫伴驾,总该拿出个章程来。”言罢,他便与夫人一同离去了,将堂屋留给了姐妹两个。
大娘子感到喉头有些发紧,脸色也有些苍白。
云瑶偏头望着她,终究是心有不忍,低声道:“姊姊,还是我嫁与兰陵王为妃罢。”
她知道大娘子有心结,而且是很严重的心结。
如果是大娘子嫁给兰陵王的话……云瑶望望大娘子煞白的脸色,又想起那句命里带煞的传言,遂温和地笑笑,道:“姊姊怕兰陵王命里带煞,但我却一点都不怕呢。”
☆、第7章 北齐|面具之下
云瑶这一席话,不但让大娘子大感意外,也让族长和夫人震惊不已。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敢嫁兰陵王?
果然还是个疯病未愈的傻姑娘罢。
但无论如何,二娘子允嫁兰陵王,对族里上上下下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儿。因而族长和夫人立刻议定了婚期,又提前将大娘子送到了宫里,以充作女官的备选。三日后,大齐皇帝亲自下诏,封郑氏女为二品昭仪,即刻进宫伴驾。大齐皇帝又下诏,着宗正寺卿代替兰陵王完成纳采、纳吉等等六礼,同时一道赐婚诏书直抵达千里之外,让兰陵王即刻回邺城完婚,不得有误。
消息传到府里的那一刻,阖府上下都震惊了。
当初他们的设想是,由一位族女进宫为女官,等侍奉皇帝生下一儿半女之后,便能母凭子贵,封为娥英或是昭仪,再保郑氏三十年平安顺遂。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大娘子甫一进宫,就封了二品昭仪?
后来在族长的旁敲侧击之下,才渐渐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这件事情的根源,竟在二娘子身上。大齐皇帝看兰陵王不大顺眼,因此郑氏二娘子与兰陵王议亲的消息一出,那位陛下便哈哈哈地捶案大笑,还特意送来十八色珍贵玉器,给二娘子添妆,好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族长夫人得知此事后,又紧赶慢赶地给她凑足了一百零八抬的嫁妆,生怕惹那位帝王不快。
至于二娘子生来痴傻的事实,已经被众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或者说,这恰恰是皇帝喜闻乐见的事实。
云瑶得知事情缘由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她实在是没想到,兰陵王不但有天煞孤星之名,而且还相当不受大齐皇帝待见;他不受大齐皇帝待见也就罢了,甚至连太子都对他颇为忌惮……
她想,等到大婚的那一天,她会和兰陵王坦言真相的。
————————
兰陵王回邺城的那一天,恰好是休沐日。
那天阖城上下的夫人娘子们都躲到了家里,不敢见这位据说是“青面獠牙,状如厉鬼”的兰陵郡王。大皇子南阳王亲自来迎接他,还特意将那封赐婚诏书拿出来,当着兰陵王的面念了一遍。
兰陵王神色如常地接过圣旨,没有半点勉强的模样。
他那张青铜鬼面越发显得狰狞,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青芒。
南阳王被刺得睁不开眼,又想起这位堂兄命里带煞的传言,面色忽然有些煞白,匆匆丢下一句“请堂兄早些完婚”,便带着随从们离开了。横竖父亲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至于其他的,随意罢。
兰陵王持着那封诏书,在邺城门下站了很久很久。
云瑶飘飘悠悠地落在兰陵王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碰碰他。兰陵王毫无察觉,依然紧紧地捏着那一封诏书,眼里隐隐地多了些莫名的情绪,晦暗、阴郁、痛苦、懊恼……种种交织在那双眼睛里,又被青铜鬼面冰冷地隔离开来,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微微地退了半步,轻声道:“对不起。”
兰陵王静静地望着邺城的城门,没有说话,也听不到她说话。
那张青铜鬼面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青芒,如同最锋利的箭簇一般令人胆寒。
————————
六月初三,宜嫁娶,吉。
云瑶从早上开始,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丫鬟们穿上嫁衣,戴上钗环首饰,往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米分,还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更像是一个疯傻的姑娘了。从宫里赶过来送嫁的昭仪娘子叫住她,又褪下一个镯子,戴在她的手腕上,眼里隐隐有些愧疚之意。
命里带煞,六亲断绝,这八个字成了兰陵王的断语,一世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可惜,她不怕这种命里带煞的判词呢。
云瑶一步步地走向兰陵王,微微仰起头看他。兰陵王依然戴着那张青铜面具,一身的吉服在狂风里猎猎飞扬,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在空中攒聚,像是要下雨了。
兰陵王没有受到什么刁难,就如愿带走了他的王妃。
据说,这是因为二娘子生来痴傻,所以婚礼仪式从简、没有刁难新郎的缘故。
新王妃很快被带到了青纱帐里,而兰陵王却没有跟着过来。据说今天是邺城大喜的日子,很多王侯将相都跑过来看热闹。兰陵王一面要应付他的叔伯兄弟,一面还要招呼他的同僚和属下,实在是抽不出空来。而且如无意外,今晚还会有一场好戏,即将等待上演。
云瑶屏退那些丫鬟们,闭上眼睛,身体慢慢地漂浮了起来。她这两天发现,一旦自己处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便可以自由自在地穿墙而过,不受到任何阻隔。甚至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可以将身影渐渐地隐去,像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一般,谁都看不见她。
淡淡的影子从她的身体里飘了出来,越飘越远,渐渐地越过青纱帐,来到了外间。
天空中响起了一声惊雷,丫鬟们尖叫成一片,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耳房里,在这片阴霾的天气里暗暗祈祷。这到底是谁算出的良辰吉日啊,不见天日不见天,该不会是故意算错了罢!
那一抹淡淡的影子,在丫鬟们的嘀咕声里飘远了。
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大了,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下,穿透了她的身体。她飘过层层叠叠的屋舍和假山,来到一间堂屋里。兰陵王摘下了那张青铜面具,正歪躺在一张坐榻上,粗粗地喘着气。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显然是世所罕见的俊美面容,但不知为何,掩藏在了一张青铜鬼面之下。
影子迟疑片刻,又轻轻地飘到坐榻上,碰了碰他的手心。兰陵王浑然未觉,冰凉的汗珠从面颊上滑落,一滴滴地溅落在坐榻上,晕出一小片微咸的水渍,宛如孩童的恶作剧。
小厮三两步走到兰陵王身边,推推他的肩膀,唤道:“大王。”
兰陵王低低唔了一声,疲惫道:“他们是都走了,还是预备留下来看笑话?”
☆、第8章 北齐|青帷帐
“大王您可别这么说。”小厮苦着一张脸劝道,“世上谁人不知道,您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身功勋无可比拟。那些人……宫里的使者已经走了,那些宵小,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兰陵王轻轻嗤了一声,一面从榻上起来,一面漫不经心道:“我与荥阳郑氏结亲,那些人大概很愉悦罢?连叔父都封了郑氏做昭仪,以示恩宠。听说太子堂弟还多用了两盅酒。”
小厮取过便服,给兰陵王换上,一张脸更加苦闷了。
兰陵王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切莫再做出这样的表情,省得外面人看到了,又要寻管家来发落你。郑氏二娘子生来痴傻,但听说平时也安安静静的,你们替我多看着她一些。”
小厮吓了一跳:“那、那大王您呢?”
兰陵王取过案上的青铜面具,随口道:“我?我自然是要回并州留任的。至于王妃,你们将她送回兰陵郡里去罢,无需随我一同去并州。你们几个都是打小跟着我的,知道我的意思。”他顺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抓起案几上的一块印鉴,径自去了。
小厮一张苦瓜脸更苦了:“可、可王妃是个傻子啊……”
云瑶飘到小厮跟前,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小厮依然呆呆地看着门口,喃喃地说着“王妃是个傻子啊”……“这可怎生是好”……“从王府里赎身还来得及么”……
云瑶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不但是郑府里的丫鬟们害怕,连兰陵王府里的小厮们也害怕啊。
影子静静地飘了一会儿,便不再理会小厮,循着兰陵王离开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天空中雷鸣声隆隆,偶尔还有豆大的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兰陵王的衣襟。兰陵王浑然不在意,推开小厮递过来的伞,大步朝前堂走去。宫里的使者已经离开了,宾客们也走得差不多,前堂里稀稀落落地不剩下什么人,偶尔有两个身穿王服的贵胄,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大王啊……”一个身穿绯色官服的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兰陵王走去,“听说王妃生得花容……呃,花容月貌,比宫里顶顶漂亮的昭仪还要美上三分,可是真的么?”声音里带了三分戏谑,三分取笑,三分暗讽,最后还有一分的幸灾乐祸。
兰陵王推开他的肩膀,淡淡道:“你逾越了。”
他用的力气不大,只稍微阻了那人一下。那人一个趔趄,睁大了朦胧醉眼,只看到一张青铜鬼面在烛光之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瞬间就被吓到酒醒了。
“呃……呃……”那人端着金樽,一步三摇晃地离去了,也不知道是装醉还是真醉。
兰陵王站在堂屋正中,目光缓缓地扫过屋里的人。主客们大多已经醉得七倒八歪,各家小厮们都在忙着服侍、喂醒酒汤、备车马送人回府。偶尔有一两个装醉的,抬着眼皮偷偷地瞄他,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嘲讽之意,仿佛是在说道:一个生来痴傻的王妃,嗤嗤。
外面惊雷轰鸣,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落在屋檐上四溅起水沫儿。小厮撑着伞,哆哆嗦嗦地来到兰陵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兰陵王捏着手里的鱼符,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了,你们照着做罢。今天的婚仪一概从简,让她们送王妃回屋便是。”
小厮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两句话。
兰陵王沉默了片刻,才又答道:“夜里我会过去的。”
小厮撑着油纸伞走了。他得赶回去告诉姐姐们,外间下了大雨,要先把王妃送回到屋子里去,省得王妃淋坏了。至于后边那些撒帐之仪,一概从简便是。大王刚刚说过,他夜里会回屋去的。
云瑶在旁边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遂跟在小厮身后,飘回了身体里。
她睁开了眼睛。
两个丫鬟撑着油纸伞,将新王妃扶到新房里,又匆匆地告退了。至于撒帐之仪,既然连兰陵王都不甚在意,那她们自然也不会多舌。云瑶打量了一会儿新房,忽然感到有些黏腻,便坐在梳妆镜前,一面慢慢地洗去容妆,一面等待兰陵王的到来。
她确实要和他坦言一些真相,但却不能全数说给他听。
比如她的真正来历,比如她的手段,比如她可以带给他什么……
铜镜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隐约还戴着一张厉鬼般的青铜面具。
屋里的丫鬟们早已经退下了,唯有两支粗。大的红烛在燃烧。云瑶转身望着那张青铜面具,预备和他开口坦言,但在话一出口的瞬间,便愣住了。
兰陵王用手扶着门楣,身形有些不稳,目光也有些迷离。
云瑶走上前去,行礼道:“大王万安。”
这种山大王一般的称呼,就是南北朝称呼兰陵王的方式了。云瑶虽然感到别扭,但入乡随俗,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兰陵王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目光变得有些锋利。
他走到屋里,倒了两樽酒,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樽,却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云瑶猜测,大约是刚刚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前堂又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合卺酒,遂走到兰陵王案前,取过另外一樽酒,浅浅地饮尽了。
兰陵王沉声问道:“你是替身,还是代嫁的娘子?”
云瑶一怔,讶然道:“……什么?”
“传言郑氏二娘子生来痴傻,不通礼仪。”兰陵王起身走到另一处案几前,慢慢地开始研墨。他的手修长有力,且骨节分明,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显然是长年习刀弄枪的缘故。
云瑶走到跟前去,有些惊讶地问道:“所以大王猜测我是……”
兰陵王落笔成书,道:“但你是个正常的姑娘。”
——原来如此。
云瑶稳了稳心神,将先前想好的一席话娓娓道来:“不敢有瞒兰陵王,我原先是在装疯作傻。眼下既然嫁与大王为妻,自然就无需再假装下去了。大王胸襟宽广,应该不会同我这小女子计较罢?”
兰陵王动作一滞,微微地捏住了手里的笔锋:“装疯作傻?”
他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愠怒。
云瑶定了定神,续道:“我幼时发过一次高烧,从此便懵懵懂懂,不通世事。直到一次机缘巧合,才又重新开了窍。但那时族里出了些事情,我便不得不一直这样装下去。”她略停顿片刻,又刻意将话锋一转,道,“此事说来话长,要是大王想听,我过些日子,再细细地说与大王听罢。”
她相信兰陵王不会有耐心听的。这些大家族里的龌龊,应该是兰陵王最最厌恶的才对。
果然兰陵王摇摇头,道:“不必了。”世家大族里的龌龊,往往不比天家少。他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自然也能猜测出云瑶的话外之音。他说到这里,笔锋缓缓一顿,又道:“既然你与常人无异,我不妨同你直言罢:邺城里的那些传言,我也略有些耳闻。阖城上下的女子避我如蛇蝎,唯独你被嫁到了这里,想来也是无奈之举。我自知命格有异,不敢耽误娘子一世,今夜便写下放妻书,加盖郡王大印,无论娘子何时要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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