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河西、燕云二地,本就是两处绝佳的养马场。
他在颁布了这两道旨意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肃与狄青塞到了枢密院里。
说是“塞”或许不尽然,毕竟那两人都是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而且狄青的性子与皇帝有些相似,都是宽善怀柔的那一类。起初皇帝还有些顾虑,但后来他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好。
因为有高肃这个变数。
起先高肃的性子,多半也与狄青是同一类。宽善怀柔,温和谦恭,但高肃与他们有一处最大的不同,就是高肃活的时间,比他们更长久。
再宽善怀柔的性子,经过那么多世的打磨,多少也会改变一些的。
而且有些时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还为了他所在意的那些人。
皇帝的变革起初很艰难,但挺过最艰难的那段时日后,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朝中再次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一个文臣虽掌权但不至于轻贱武将、从军者不再为虫蚁鼠蝎的微妙平衡。与之对应的是,赵祯又多设了四个将军号,品级甚高,而且还有两个是空悬的。
燕云十六州需要武将驻守,河西走廊需要武将驻守,南方的越族又有些蠢蠢欲动,四个将军之位不多不少恰好空出一位,按照帝王喜欢制衡的想法,恰恰是符合时宜的。
朝廷变革不可一蹴而就,以温水煮青蛙的姿态慢慢地来,往往效果更佳一些。
哦,还不算民间渐渐兴起的习武风气……
这些温水煮青蛙的举措暂时没有遭到太大反对,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皇帝确实相当的温文尔雅,对宰相对谏臣基本可以做到唾面自干的风度,而且他手里还有八十万的汴梁禁军。这些禁军当然是不能为平常武官所染指的,尤其是下边儿拔擢上来的武官。
因此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保持了诡谲的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维持到了第三年,韩琦终于从西面归来,将收归的河西一带交给了朝廷新派去官员。富弼也回来了,但因为在北面与辽国斡旋,显得心力交瘁的缘故,显然已无暇顾及这些微小却微妙的变化。有些纯粹的文臣倒是意识到了,但因为人微言轻的缘故,依然保持了沉默。
而且皇帝陛下,他史无前例地将这件事情做到了最后。
纵览宋之一朝,还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好呢?
西面的心腹大患已除,养马地彻底还归;燕云十六州被牢牢控制在手里,那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迄今仍旧固若金汤,而且明年高肃将军就要过去练兵了。南方的越族虽然有些蹦跶的嫌疑,但狄青已经带人到南边儿去了,假使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以极快的速度收拾掉那些人。
——对,比原先历史上的速度,更快。
直到这时,皇帝才感觉自己真正为自己活过了一回。
至于先前的那些……唔,即便是以宽容仁厚出名的皇帝陛下,心里也是感到有些憋闷的。
————————
次年,高肃赴燕云,夫人随行。
事情再次来到了一个平常的原点,他们两人都已经习以为常的原点。
离开之前韩夫人抱着她哭了一会儿,先要将刚刚出世的外孙女儿留在汴梁,最好连女儿也一起留下来,不忍他们一同到边关去吃苦。云瑶虽然感念母亲的殷殷关切之意,但还是跟着高肃去了。不过在征得高肃的同意之后,她还是将小女儿留在了汴梁。
只当是,让母亲过得安心一些罢。
燕地的日子虽然不如汴梁富庶,但也不如谣言中传说的那样凄苦。她在燕云之地住了一段时日,竟有些乐不思蜀了。除了每年回去两三次,看一看父母之外,余下时间都是在燕地度过的。
至于她的父母么……
韩琦是出了名的三朝老臣,三朝宰相,这世上已少有哪一家,能越得过她的娘家。
除了偶尔有些无聊的辽军会过来骚扰之外,这些年他们在燕地,过得甚是平安顺遂。宋朝本就富庶,再加上皇帝是出了名的宽仁之君,西面、北面、南面三个心腹大患已除,即便剩下一个辽国,也难以越过燕云以北的那道天堑,起码两百年之内,大宋都会一直这样安定而富庶下去。
虽然辽国一直都有些不甘心,年年给宋帝递国书,要求收回燕云之地,但多半不了了之。
由此也可窥见得到,燕云十六州的位置,到底有多么重要了。
不过有时候辽国国书递得多了,宋军也会偶尔越界,教训他们一两回。
毕竟守着燕云之地的,是大宋最厉害的将军呢。
等到皇帝故去、新皇登基的时候,云瑶忽然被封了两个诰命。
新皇帝一个,先帝一个。
且不说这种连续两次封诰命的举动是否反常,单单是这种特异的举动,便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毕竟仁宗无字,新皇帝是仁宗从宗室里抱回来的宗子,登基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稳住人心。不过好在这位皇帝虽然年轻,但他的想法,却与先帝晚年是一脉相承的。
先帝的举措很好地被巩固了下去,高肃安安稳稳地在边境吃沙,韩琦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枢密使,狄青安安稳稳地留在枢密院,偶尔会去西北驻军那里看一看。
——毕竟那里是种家和折家的地方呢。
这种稳妥的局面一直维持了很久,直到王安石来到汴京、提出自己稀奇古怪且又针锋相对的变法观点之后。不过,因为当初仁宗、英宗两朝已有了些改变,他的举措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激进了。
至于阻碍么……
大约,聊胜于无罢。
云瑶以为到这时,她多半便能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了,毕竟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精准之卦她已完成了多半,心里也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些体悟。但在她故去的前一刻,那片冰凉的龟甲忽然变得黯淡,随后慢慢地消失在了她的手心里,变成了一道玄奥且诡谲的纹路。
直到,下一世。
☆、81|77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云瑶微微动了动手指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脑海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手肘、肩膀、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被人狠狠摔了一跤,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她勉强扶了扶额头,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是看不见了么?)
尖锐的刺痛之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伸手一抹,后脑勺上一片湿漉漉的,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儿,还隐隐有些血腥气。
好像真的受伤了。
她闭上眼睛,摸索着往前走,摸到了一处矮矮的案几,案几上放着一盏烛台,还有两块火石。她握着火石,轻轻地擦了一下,就着微弱的火星,点燃了烛台上残留的半支蜡烛。
豆大的光芒跳跃在烛台上,将室内的一切照的清清楚楚。
这里是一间干净的屋子,屋里的陈设和物件都昭示着主人身份的不俗。但其中有些物件,却是小一号的,例如小勺子、小筷子、小碗小碟,显然是专程给孩子用的。案几上摆放的酒杯明显是三足,杯沿斜逸,整套杯盏都呈现出古拙玄黑的色调。
她这是,又回到了汉朝么?
云瑶支着额头,轻轻地嘶了一声。
回到汉朝并不可怕,但这里空无一人,而且她自己身份未明,脑后有伤,才是最可怕的。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按住自己的后脑勺,不多时便感觉到空气里的铁锈味儿淡了一些。脑海里那种尖锐的刺痛依然存在,如同针扎一样,钝钝地疼。
对了,文字。
既然无法判定这里的朝代,那总该有些足以佐证的文字罢。
云瑶在屋里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两片竹简,竹简上大部分都是小篆,还有一些她看不懂、但是隐隐能猜到意思的字体。她猜测这是大篆,或是隶书,但不能十分肯定。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她做过西汉的翁主,也住过西汉的民居,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
她在屋里环顾了一周,确认找不出什么来了,便推开房门,想到外面去看看。
一开门,便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默。
沉默,压抑,像有铅云笼罩在头顶上。
她定了定神,等脑子里的钝痛减轻了一些,才沿着长长的宫道,朝外面走去。越朝外面走,她便越感觉到古怪:这里显然是一座宫室,但却比一般的宫室要凄冷清幽,暗沉沉的连盏宫灯都看不到,更别提偶尔会路过的宫女太监了。唔,或许这里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宫室,而是废宫或者冷宫。
她一面猜测着,一面朝外面走,所见到的除了树影,便唯有她自己的影子了。
这里实在是,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她一路穿过了两道门,才注意到这座宫室的构造有些复杂,宫殿深处几乎是隔音的。穿过那两道简朴却不失精致的宫门之后,她才见到了人。或者说,见到了整整齐齐的军队。
——军、军队?!
云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仔细看去。她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明显是宫室的侧门,外面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到底是街道还是野外。但距离宫室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却整整齐齐地站着一圈卫兵,手里持着火把,沉默地围成了一圈。
见到她出来,那些军士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但很快便停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份低微,又或是因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缘故,这些卫兵们似乎不打算找她的麻烦。他们整整齐齐地在宫室外面围成了一圈,举着火把,表情一片肃穆。
借助火把的光芒,云瑶看清了他们旗子上的字。
秦。
一个秦字嚣张地飘扬在夜空里,黑压压的秦军包围在宫室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云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确实不打算理睬自己,又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朝宫室的另一端跑去。这里实在是太古怪了,被秦军包围却不占领的宫殿,难道这里是六国当中某一国的宫室,刚刚被秦军攻破,某位大王正在准备赴死么?
但刚刚那些秦军们身上干干净净,表情甚至还有些戏谑,完全不像是开战的模样啊。
她有些疑惑不解,又在这座结构精巧的宫殿里跑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人声。
“不,你不能这样!”是个尖锐的女声。
“哼……”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声过后,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一切都像是黑白电影里里的静默,在她的面前一帧帧的切开,又迅速地连成了一片:年轻的男子负着手,阴阴地望着面前的人,冷笑道:“寡人已将长信侯车裂示众,母后还看不清眼下的情形么?叛贼的这两个逆子,自然是非死不可。”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非死不可四字,仿佛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面前跌坐着一个女子,捂着面,呜呜地哭泣。他不为所动,一直这样冷冷地站在女子面前,丝毫不掩失望之色,“寡人已下令封锁萯阳宫,母后便在这里好好呆着罢。”
女子跪下来求他,抓住他的衣裳一角。他挥剑斩断了一片衣袍,又阴冷冷地说道:“唔,寡人还忘了一事:吕相年纪大了,早该去巴蜀之地颐养天年,母后是想今晚送他去呢,还是明晚呢?”
他低下头,眼里有着一丝讽刺之意:“总不能再像长信侯那般,陪伴母后左右了罢。”
言罢男子一拂袖,果决地离去了。女子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云瑶站在他们的视线死角,以一种谁都想不到的角度,看完了这一幕。
那一卷黑白胶片终于定格了,男子持剑离去,女子伏在冰凉的地板上嚎啕大哭,宫殿外头血肉模糊的一团,自不消说,肯定是那两个被摔死的孩子了。她愣愣地看着,许久才从记忆里找到了几个名字:嫪毐、赵姬、吕不韦、秦王政。
嫪毐试图在蕲年宫发动政/变,被嬴政诛杀,哦不,是车裂。
赵姬被囚/禁在萯阳宫,两个私生子被嬴政命人摔死。
至于吕不韦,她记得他后来是被流放了,但却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被流放的,又被流放到了哪里。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太后。”
她用的是咸阳话,似乎是天生自带的技能。
事实上刚才秦王政与赵姬所用的也是咸阳话,但不知为何,她能听懂。
地上的女子抬起头来,见到是她,惨惨地笑了一下。她从赵姬的眼神里,看出赵姬对“自己”并不陌生,至少不会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讶。再联系到刚刚那间屋子里的小勺子小筷子,不难猜想到,“自己”原先就是替赵姬照顾孩子的。
她艰难地咽了口气,暗想幸亏刚才嬴政没有发现自己。
否则嬴政震怒之下,指不定会将自己大卸多少块呢。
“到头来留在我身边的,居然只有你一个。”赵姬惨惨地笑了一声,朝云瑶伸出手。云瑶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赵姬扶了起来,朝宫里走去。
赵姬的鬓发散乱,脸色也苍白得吓人,连手指都是冰凉的。
云瑶生怕自己的身份露馅,不敢多说话,只扶着赵姬慢慢往回走。赵姬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了云瑶身上。
——唔!!!
……其实赵姬蛮重的。
云瑶叹了口气,将栽倒的赵姬背起来,慢慢地往宫殿里走。她的脑后还有些隐隐作痛,刚才不过是简略地包扎了一下而已。眼见自己的体力也有些不支,她便背着赵姬,来到了最近的一间宫室里。
刚刚那间屋子,她是不敢进去了,有心理阴影。
这间宫室很大,而且散发着糜。丽的香气,像是有人故意点了熏香。宫室的正中放着一张卧榻,榻上凌乱不堪,显然前不久才刚刚被使用过。她故意忽略了堆成一团的锦被和枕头,将昏迷的赵姬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略微替她收拾了一下,才又腾出手来收拾自己。
这里没有别人,赵姬又昏迷着,她只能草草地在中庭里找了些止血的草药(这些年跟着高肃在外面,多少也识得一些),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简略地包扎了一下,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显然是天就要亮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宫室的侧门,想看看外面的秦军离开了没有。但才一开门,便瞧见一位宦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微微弯下腰,用尖利的声音道:“跟我走一趟罢,王想要见你。”
言罢也不等云瑶反应,伸手扯了她一把,将她扯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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