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倒比原先莫府亮堂明净些,对莫循修养也好。
莫循才进宅子,就有女婢提着灯笼将他迎进竹园,莫循借着一点微光四下看了看,微笑道:“让辞烟费心了。”
屋内火盆是早摆上了等莫循来的,现在暖和得很,莫循一进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搓了搓发冷的手,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了,九爷歇息吧。”石辞烟一边说着,一边将莫循扶上床,莫循拥着被子坐着,却并不急着睡觉,道:“风一吹的,现在倒是睡不着了,帮我拿本书来。”
石辞烟看了莫循一眼,低头将枕头拍了拍,垫在莫循身后,道:“睡不着也当歇下了,躺一躺也是好的,九爷近几日……也该放松一下。”话虽如此,还是走到桌案前,拿过一本诗集递到莫循手中。
莫循接过书,眨了眨眼,笑道:“辞烟这样一说,我还真不好意思反驳了,我身边的人不知怎么都是这样爱操心的性子。”并不把书翻开,只是卷起来握在掌心,微笑着看向石辞烟。
石辞烟稍稍挑了唇角,露出一个乖顺的表情:“九爷别看太久。还有一事,石谨言大哥的墓址已定了,离此不远,下葬的日子还得九爷定,只是应当也不能再等了。”
莫循怔了怔,微张着唇垂下眼帘,半晌,轻道:“辞烟,休息吧。”
冬日里罕有的暖和天气,阳光如金箭,铺在莫循身上却又柔化了所有棱角,有种蜜糖一样粘稠柔软的色泽。莫循一身素色,看向那座朴素的坟茔。
叹了口气,莫循轻唤:“辞烟。”
石辞烟上前一步,将莫循从轮椅中扶起。即使双腿自膝盖向下都没有知觉,但莫循还是执拗地在石辞烟搀扶下踉跄挪向石谨言的坟墓,慢慢跪在碑前,以事兄礼磕了三个头,燃了纸钱屋马。
做完一切,莫循显然已经有点累了,手搭在石辞烟小臂上,让她扶自己起来:“回去吧,多派人过来照看……”
石辞烟低低叫了他一声,莫循笑着偏过头,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辞烟,不用担心,日子还是要过的,该做的事情,我也不会放弃。”
卫无忌最近几天急得都快上火了,莫府他是天天去,但没一次能进得了大门,石敢言就跟门神似的杵在外面,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行,永远就那么一句“九爷在养病”。终于看见石辞烟出来,卫无忌几乎快要喜极而泣了。
石辞烟垂着手,神情冷淡,道:“卫将军,随我进来吧。”
石敢言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让开了。卫无忌忙不迭跑过去,问:“莫循最近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曲大夫出身杏林世家,有他在,九爷并无大碍。”石辞烟一边说着,一边引卫无忌向里走。但走着走着,卫无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莫府他来过,这明显不是去见莫循的路。
直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石辞烟才停下来,抬了眼看他,冷声道:“卫将军,有几句话,辞烟不知当不当讲。”
卫无忌皱起眉,眼神也凝重起来,看向这个他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女人:“你说。”
“我们九爷的性子您也知道,温厚良善,看人总往好处看,有些事情便也不太在意,纵是知晓什么,也不好讲,辞烟既是跟了九爷,总归是要帮九爷盯着些的。”
“你什么意思?”卫无忌心中一惊。
“卫将军,您非要辞烟把话说开才成么?这几日您天天来的,被人见着了怕是又要说我们九爷不知礼数,何必呢?您不怕人非议,石舫上下都是容不得九爷名声有损的。”
“……这是莫循的意思?”卫无忌握紧拳,深吸一口气。
石辞烟扯着唇角,似嘲讽似怜悯地笑了笑:“是与不是又当如何?卫将军的心思可不当用在这上面,皇上近日怕是和卫将军有些不对付吧?”
卫无忌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莫循就如此不愿再见我?是不是皇上他……莫循不会这样的……”
“聪明如卫将军,应该知晓,有些事不该问,究竟怎么做,还请卫将军斟酌斟酌。”石辞烟凉凉说着,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石谨言大哥,您也是知道的吧?石舫在并州有个分部,他去那边做总管了,您日后,怕是再也见不成他了。”
卫无忌愣愣看着她,只觉得通体发寒,像是有腥咸的海水从脚下涨起,直到没过头顶。大脑里响起尖锐的蜂鸣,呼吸被扼住,心脏扭曲起来,像是被人活生生撕裂,石辞烟清秀的眉目在他眼前都渐渐模糊成一片虚影。
“不……我要见莫循,让他亲口对我说。”卫无忌开口,声音极艰涩。
石辞烟挑起眼角,带着一种轻蔑的居高临下,道:“卫将军,辞烟也不怕告诉您一句,喜欢九爷的人那么多,您……又算个什么呢?”尾音轻飘飘扬起来,蕴含了满满的恶意。
☆、【章二一】折戟沉沙愿世宁
石辞烟回到城外宅子,为了掩人耳目,莫循特地从江陵调了一个名唤林羲和的石舫人过来,权且作这宅子明面上的主人,林羲和不曾来过长安,应当没人能认出他。
莫循正在竹园里翻着一本册子,石辞烟走过去,低声道:“九爷,处理好了。”
莫循微微一笑:“辛苦辞烟了。”他并不在意石辞烟用的什么由头打发卫无忌,毕竟他和卫无忌也不算熟识到哪里去。
一边判官懒懒散散斜躺在椅子里,手指转着一枚金币,晃悠悠歪到莫循身边:“你这成天里看得都是些什么啊?”
“账本。”莫循没抬头,不咸不淡回答。
“怎么那么多账本要你看,你下头那些人是死绝了不成?”
莫循弯了弯唇角,只是眼神有些冷,带着些不为人觉的厉色:“当然不是我石舫的账本了,户部尚书严大人……可真是好手段。”
“哦?”判官兴味地挑了挑眉,“你打算对他下手了?”
“不是我。”莫循笑着摇了摇头,合上账本递给身后的石辞烟,身子向椅背上一靠,垂下眼睑想了想,才道:“严佲这些事情其实朝堂之上许多人都知晓,不过皇上得用他牵制张侍郎张韫平,才一直装聋作哑到今天,何况……我这么贸贸然撞上去揭举他,不是找死么。”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么……”莫循摸着下巴,沉吟片刻,道,“还得请你帮个忙,想办法把这账本送到太子太傅手上,不过……严佲他们家那档子事,也得一并让他知道……其余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似乎是想到些什么,莫循的眼神暗了暗。
从前他的部署一向都是不紧不慢,朝堂里那些蛀虫也还想着循序渐进慢慢来,不过现在看来,要抓紧时间,在刘玄意识到他之前,尽可能多处理一些。
他只是希望,国泰民安,两族和平共处,方不辜负他父母的在天之灵。
判官大约是想到严佲家里的事情了,不由自主嗤笑一声:“的确,他的事情若是让周安甫知道了……周家世代都是严守礼教的,又还都是信的文死谏武死战,这要不把严佲弄垮肯定不会罢休。”
莫循手指收紧,视线下落:“是啊……”
没过几天,几乎满大街都传开了户部尚书严佲贪污受贿悖德乱伦,太子太傅亲率国子监生于宫门外跪请严查,皇上下旨,令刑部细审此案。
卫无忌没理会这事儿,本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近几天一个人窝在府里,连卫谦上门都没见着他,能和他说上两句话的也就是李佶了。
“你说什么?!”卫无忌揪着李佶的衣领,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
“弟兄们又不敢守得太近,每天少一两个的谁能发现?等反应过来早就搬得差不多了。”李佶无奈地说。
卫无忌松开他,踉跄后退几步,摔进椅子里,沉吟半晌,突然脸色狰狞起来:“莫循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情,若他真是……怎么可能阖府搬走,刘玄……对,刘玄……不行,我得找到莫循!”说着就跌跌撞撞往外跑,被李佶一把拉住。
“哎哎哎我说兄弟,冷静点儿行不行?上哪儿找去啊一点线索都没有,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卫无忌不?”李佶看着卫无忌现在的模样,只觉得脑仁疼。
刘玄在翰辰宫里,脸色阴郁,听见门口的声音,顺手抓着旁边的茶杯就扔过去。
太后冷冷看着刘玄,茶杯过来,便抬袖子挡了,茶水在厚厚冬衣上留下一滩深色痕迹,旁边一个小太监立马接住茶杯,低头退到一边。
“什么事情值得这么大动肝火?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太后慢慢走进去,挥退了一众太监宫女。
刘玄转头对她冷笑:“儿子怎么敢忘呢?皇帝,要什么有什么,多好。您敢说周安甫行事没您示意吗?□□亲甥其心可诛,说的谁呢?朕只是想要诺琊一个人而已!他离开朕十四年了!十四年!朕当初只是答应放他离开,现在他出现,可是怪不得朕了!”说着说着刘玄就激动起来,袖子一挥,满桌东西哗啦啦砸了一地。
太后等他发作完了,才继续说话,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只要他一个?那后宫那一帮子美姬秀童怎么来的?卫怜的肚子怎么大起来的?他走了十四年,宜宁已经十三了。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还能不知道你?少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刘玄怔怔地靠在桌子上,看向太后的眼神里还有些茫然和不甘。
太后深绿的宫装在地上铺开,坠着珍贵的水晶琥珀,波光粼粼,像一湾流动的湖水。
“好了,你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哀家也知道管不住你了,可诺琊……你好自为之……哀家希望,他还能把咱们当亲人。”太后叹了口气,这个传奇的女人,其实已经清晰地呈现出老态,白发拢在翠玉挽珠五凤冠里,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消息是你散出去的?”
莫循轻轻笑了笑:“历代帝王最怕的是什么?那就是失了民心,民为国之本,人心一散,国家也就到了末路。”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莫循挑了挑眉,问:“你现在怎么每天往这儿跑?你的事情解决了?不打算刺杀刘玄了?”
“我又不是非杀他不可。”判官耸耸肩,“其实,慢慢折了他的手下也是可以的。”
“你……”
“行行行,那些个清正廉洁为国为民的我肯定不会动行了吧,真是……不是我说你,你不是挺不喜欢刘玄的么,怎么就不许我动他?”
“他是皇帝。”莫循垂下眼,“文韬武略都算优秀,强国富民的心也有……这个国家已经容不得动乱了,不然莫循有何颜面去见先考先妣?”
喝了口茶,莫循自己转着轮椅往内室去,半开玩笑似的赶人:“行了,没事儿就走吧,我哪儿来那么多时候和你聊东聊西。”
☆、【章二二】一枝梨花压海棠
很快就到了过年的时候,除了皇城里那高高在上的一家子,莫循就真没什么亲戚了,而红姑韩东这些虽说是身边老人,但还是自己立了宅子的,大年夜在这边也说不过去。是以这个年莫循过得也不甚热闹,好在他惯常也是好清净的人,没觉得有多冷清。
幸而林羲和和他妹妹林望舒都是机灵的,在江陵听过看过的新奇玩意儿也不少,一顿饭下来说给莫循听,也还有些意思。加上石辞烟石敢言,坐了一桌,尚有其乐融融的意思。
吃过年夜饭看过烟火,就该守岁了,大晚上的,天又寒,莫循就偎在火炉边烤手,裹了天青色毛领披风,眉眼安静地垂下来,看上去就像个杏花烟雨里养大的清贵公子,哪里像是出自这血雨腥风的长安。石辞烟给他端了杯茶,问:“前几日那本翔地记九爷还没看完,要拿来么?”
莫循抿了口茶,想了想,道:“算了,辞烟别忙了,过来坐吧,聊聊天也好。”
石辞烟垂首应是,把糕点果脯之类的一一在桌子上摆好,又去取了一盒银丝炭过来备用,才坐在莫循身边。
莫循微笑道:“我是七月中遇见辞烟的吧,一算也有近半年啦……这半年的事情,也还真多。”
“辞烟三生有幸,方能寻见九爷。”石辞烟抿唇笑了笑,只是仍然显出寡淡冷清。
一眨眼就半年了,半年半年又半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总归她石辞烟也不求多的,在莫循身边当个听话下人,看着他老了死了葬了,最后死在他墓边,挺好的不是?在莫循面前,她就是这样卑微进尘埃里。
莫循拍了拍石辞烟的肩,道:“如果没有别的岔子,再在长安留三年……不,两年,咱们就把石舫迁到苏州那边去吧,那边暖和,景色也好,该管的我也管了,有些东西,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其实,那些事情,要他管做什么呢?奈何莫循心重,想得多,向来也没人管得住他,现在倒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
“全凭九爷吩咐。”石辞烟看着火炉里跃动的火光,轻轻说。
“对了辞烟,你如今多少年岁了,几时生辰?”
石辞烟想了想,道:“辞烟在锦花谷过了二十年,被捡去之前也不记事,倒是不清楚年岁和生辰。”
莫循眨了眨眼,手指摩挲着茶盏,笑道:“那辞烟岂不是从未庆过生?这怎么行,便是最底下那些丫头小厮们生日都能得两个鸡蛋庆庆呢,辞烟倒是连个有盼头的日子都没有,不若辞烟你定个日子,以后我给你庆。”
石辞烟眸光动了动,低声道:“辞烟怎敢劳烦九爷呢……若真早算,七月十一吧……”
莫循稍微一愣,随即温柔笑道:“好。”
国宴家宴都完了,刘玄没回翰辰宫,而是去了那为众多学士所诟病的,来仪宫。
无论是位置、格局、或者名号,来仪宫都应当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居所,但皇后卫怜始终住在惠盈殿,来仪宫自打刘玄下旨修建起,就空置了十四年。
刘玄走进去,虽然空置许久,但来仪宫内却很是干净,不见积尘,刘玄没让人跟着,在里面坐了坐,信步走到下房,来仪宫清冷,竟也没什么人知道,这里还留着一个宫女。
宫女跪在地上,平静如一滩死水,刘玄笑了笑,说:“这儿你还打理得不错。”
“皇上有命,奴婢岂敢不从。”
“你也不用这么说,恐怕你是想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