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客套话,但卫无忌立马就笑得春光灿烂道:“那便约好了,不许反悔!”虽然还是遗憾莫循叫他卫将军,不过,有人盯着呢,这样稳妥安全些,也好。
到底也没把话说出口。
待目送莫循走远,卫无忌严肃了神色转身,李佶冒出来,绕着他转了一圈,皱着眉问:“卫无忌,你究竟多喜欢他?”
卫无忌看他一眼,慢慢拉起唇角:“多喜欢呢……我也不知道,只是……他这样的人,真就不该生在现在这世上。你说,如果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藏他一辈子……怎么样?”
李佶打了个寒颤。
莫循是不知道这番话的,他也没心思知道。
晚上冷风一吹,他着凉了。
都知道莫循身体不好,千娇万贵,追根溯源,还不都是当年那档子糟心事。
当初年幼时,他和卫无忌何其相似,满腔热血,可惜后来,腿也残了,身子也废了。
莫循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去想它,任由石谨言一层又一层地裹他,野兔毛内衬的厚衣裳,颈边一圈狐狸皮,更衬得他肤白如玉。
接住石辞烟端上的药碗,莫循温声道:“辛苦了。”看了一眼乌黑的药汁,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一口又一口,舒缓而从容。
那药苦,光闻气味有些人都受不了,莫循却像什么都尝不到,连蜜饯都没要一颗,放下碗,轻声说:“不早了,歇息吧,我也有些累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先前的不快通通变成了心疼,石谨言将莫循半抱着扶到床上,脱鞋,解衣裳。石辞烟往外间走,一边道:“九爷有事便叫我,我在外边守着。”
莫循自己去取发冠,青玉钗一拔,头发流水一样披落下来,听见她言,笑了笑,道:“不用了,这边有大哥便够了,女孩子家的,要多注意休息。”
石辞烟垂眼想了想,应:“全凭九爷做主。”只是出了莫循的房间,却不是往自己住处去的,翻身一跃,便轻巧在屋脊上坐定。抽出匕首,只见反射着明晃晃的光。
莫循听话地由石谨言扶着躺下,压不住咳了几声。石谨言面无表情地把被子给他掖好,又在他脚边放了个暖炉。
莫循不由得打趣道:“大哥这样细心,却不知谁日后有这个福分来做我大嫂了。”
石谨言凝视着他,良久,起身道:“九爷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
看石谨言吹了灯,莫循闭上眼睛,眼睫微微抖着扑在下眼睑上,净秀漂亮。
一如当年。
凉薄月光下,有人从石舫外的阴影里显出身形,往皇宫的方向走。
坐在屋脊上闭目养神的石辞烟陡然睁眼,飞身而下,形如鬼魅。匕首高扬,挥下。
☆、【章十四】一笑倾城是旧人
早朝时,有人上奏,匈奴那边提请和亲。
四月一战,卫谦大将军和李修利大将军一道,击退匈奴七百里,又有卫无忌少年英才用兵诡谲,奇兵致胜俘获丁令王,举国欢庆。
只不过现在都八月了,丁令王都在魏国养胖了两斤,匈奴才起了这么个念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不过大臣们也就一提,具体的还得慢慢商议。
卫无忌反倒在心里生出些厌恶,莫说如今魏国占着绝对优势,便是魏国败了,在他心里也绝没有一群大老爷们儿反而要送女子出去保平安的道理。
更何况,和亲和亲,谁不知道当今圣上育有二女,俱是皇后卫怜所出,是他卫无忌实打实的表妹,他虽然和皇帝刻意远着,对于妹妹们却是真心疼。匈奴那边乱得很,听说父子兄弟还能共用一个女人,宜宁宜淑打小娇生惯养,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
还真是看不惯那些主和派的嘴脸。
不过刘玄老谋深算,看下面主战派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他也只是不阴不阳看着,到下朝也没给个准信。
比起女儿,他更在意昨天看见的事情。
没想到,真没想到,盛传已久的石舫主人,卫无忌的心上人,原来是这个模样。刘玄冷笑。
莫循,莫问踪迹,无迹可循。
昨天留下监视的人,到现在都没回来,看来莫循手下能人也不少。
有的是时候再见呢,诺琊。
回到瀚辰宫的时候,太后和宜宁公主在那儿。
宜宁公主当然不可能知道和亲的事儿,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天真烂漫又刚好懂点儿事,正是憧憬什么大英雄的时候,舅舅和表哥又不常见,所以平时黏父皇得紧。反而小些的宜淑公主,有些怕严肃的刘玄。
“宜宁说想你,我就带她来看看。”太后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就由着宜宁蹭到她父皇身边撒娇了。
刘玄倒是恭恭谨谨向太后行了礼,才去应宜宁。
说起太后,年轻时也算是个奇女子,比起她第一任儿媳徐娇先荣后辱败给歌女卫怜,太后就是那种从最底层开始,步步登天的女人,甚至刘玄的皇位都少不了她的算计。太后王氏,起初抛夫弃女削尖脑袋挤进宮,从一个不起眼的美人一点点混到夫人,当年刘玄还叫刘平,不过排行第七,非嫡非长非幺,太后愣是给他拉来了秀明大长公主的亲事,又将曾经深得先皇宠爱的宋夫人贬为奴籍,甚至偷偷干涉进朝政,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容大人,力反七皇子,遭人弹劾,判凌迟,灭九族。
直到把儿子送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才慢慢隐起锋芒,退居后宫。
然而,刘玄心知肚明,太后放在心尖上疼着的那个,从来都不是自己亲生儿子。
给刘玄皇位,也不过是为了用天下约束他,让他不敢再去纠缠那位,保那位后半生无忧。
没办法,人家就是有那个本事,教所有人都喜欢他,一笑倾城这样的话,不该是拿来形容新进宫的李美人,而应该用来形容那位呀。
可又能怎么办呢,刘玄也喜欢他,那么喜欢。
刘玄在心中慢慢咀嚼那个名字,诺琊……如今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我了啊……
莫循捧着一杯茶和韩东红姑坐在一起,桌子上是一张图纸,是关于落玉坊和一品居合并后的修整。虽然可以请工匠设计,但因为有些地方涉及到暗道什么的,所以还是得莫循亲自看看。
修长的手指不断在宣纸上划过,莫循轻声说着一些自己的想法,还有关于合并后如何招徕客人的,韩东和红姑也时不时说两句自己的看法。莫循喜欢这种围坐着聊天的感觉,让他觉得像是一家人。
正在这个时候,石风一溜小跑地过来,看见莫循,先是灿烂笑着打招呼:“九爷~”然后才说:“那个编花月浓的人找到了。”
莫循稍稍颔首,微笑道:“那他现在何处?”
“还在街上逛呢,留了人跟盯着,我们也不敢随便把人叫来。”石风回答,看见莫循脸色,又小心翼翼问,“九爷,您很担心么?”
莫循放下茶杯:“我不担心,小风你也不用担心。”稍微想了想,对红姑道:“过几日,你去联系他一下,你们从前见过,便说是一品落玉开张需要新的舞曲,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红姑点点头:“好。”迟疑了一下,又对莫循说:“九爷,其实现在想想,当时他卖花月浓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些奇怪……总觉得……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一般。”
莫循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带着宽慰的笑容道:“这很正常,能编写出花月浓的人,不知道些什么秘密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一定就有什么企图,不用太操心这事儿。”说罢,又重新回到了图纸上。
很快,一品落玉的修建就被提上日程,莫循把事情安排好后,就把所有的摊子扔给韩东红姑,自己做起甩手掌柜,回复到原来规律而单调的作息。
寒意一天比一天起来了,石谨言也是盯莫循一天比一天紧,生怕他一不小心又病了,秋天天气反复无常,莫循就怕这种时气。
莫循刚刚放下笔,石辞烟就端着厨房熬好的滋补药粥走过来。
莫循把有些发冷的手拢进袖子里,看了看那青瓷碗,莹白的粥里掺着切得极碎的枸杞等药材,看着都精致,闻上去也是酸酸甜甜,几乎没有寻常药粥的苦味。莫循却有些无奈地皱了皱脸,用勺子搅了搅,不大情愿的样子。
“辞烟,这都是第三碗了……”对于亲近之人,莫循有时也是会撒撒娇的。
石辞烟沉默了一下,说:“明天我去告诉厨房换个做法。”又停顿了一会儿,向外看看石谨言不在,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莫循打开一看,是腌梅桃脯之类,当即就笑起来:“还是辞烟好。”这些东西虽然莫循不是碰不得,但吃多了还是不舒服,所以石谨言从前一向都不怎么许莫循吃,现在有了石辞烟帮他偷渡,莫循倒是尝到了许多久违的东西。
好在莫循也知晓分寸,稍微尝了两块就停下,正好粥也凉得差不多了,莫循端起来,捏着勺子慢条斯理往嘴里送,脸颊一鼓一鼓,有种莫名可爱的孩子气。
☆、【章十五】一曲杨柳开残月
莫循微笑着看向眼前男子,开口道:“穆公子,久仰大名。”
“石舫主人莫要取笑在下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好弄几下笔杆子,怎能劳烦石舫主人记得?”穆祁向莫循弯腰行礼。
穆祁面貌干净温和,有浓浓的书卷气,一看就很讨人喜欢的那种,然而莫循却觉得自己在这个人的眼神里看出了隐藏得很深的攻击性和野心。
能写出敢写出花月浓的人,当然不简单。
只是弱点却也太明显。
“我们请穆公子来的原因,想来穆公子也清楚了,不知一品落玉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动穆公子再动彩笔?”莫循问着,端起茶杯,袅袅的雾气氤氲开他的眉眼。
穆祁笑了笑:“正好,在下近日又有新作,不知能否入得石舫主人之眼。”说罢,从怀里取出几张纸,从桌面上推到莫循面前。
莫循随意翻了翻,并不完整,只是开头一部分,然而莫循的眼神微妙地难看起来,压在瞳孔深处,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包括穆祁。
莫循伪装的技术比他要高明多了。
将稿纸又重新推回穆祁面前,莫循浅笑着说:“穆公子好文采,可惜一品落玉刚开张,这种故事实在不合适,不知穆公子能否换些喜庆的曲目?”
穆祁耸耸肩:“在下原以为石舫主人会喜欢的,这部月下笛,可算是花月浓的后续。”
“商人,自然要优先考虑客人的需求了。”莫循还是不温不火,慢慢品茶,一举一动都是浑然天成的优雅。
“石舫主人的能力,做商人可真是屈才了。”
“志仅在此,谈何屈才?倒是穆公子文采风流,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做了这么多年商人,莫循打太极的本事可是一流,耐心很足。但是穆祁不太一样,他看着年纪比卫无忌也大不了多少,年轻人沉不下性子,从做派讲以前恐怕也没吃过什么大苦,这种人,莫循就是光坐在那儿看都能把他们看死。
于是最后谈来谈去又绕了回来:“石舫主人真的不打算考虑考虑这支曲子?”
莫循垂着眼,恭谦又温和地盯着手中白瓷茶盏,然后轻轻地吹开水面上浮着的几根茶叶,浅抿一口,细细把味道品足了,才看向穆祁,做出些许无奈的神情,道:“穆公子,我也很想接下你的曲子,只是它的确不适合一品落玉,还请穆公子另择高就吧。”
穆祁稍微眯起眼看着莫循,莫循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眸子清清淡淡的,平和温柔。
“既然穆公子不愿,我也不强求了,红姑,送客。”莫循垂下眼睑,放下手中茶盏,把手缩回镶了雪白野兔毛的袖子里,对红姑吩咐道。
穆祁没动,稍微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随即又抹去,然后对莫循道:“石舫主人可晓得?”
莫循眉眼舒展,靠在轮椅背上,不急不缓答道:“我可不像穆公子如此博闻强识,着实不懂,穆公子有事还是直说了吧。”内心里却是叹息,长安怕是要变天了,那些陈年旧事,他是命定躲不过去了。
穆祁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很典型的书生的手,白皙细瘦,关节处有握笔磨出的茧,但是穆祁知道这双手日后握住的不只是笔。
只要他能得到眼前人的助力。
但莫循早已看清了他的意图,不由得微微笑起来,终归是年轻人,不晓得当今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啊。莫循重新伸出手,端起被石谨言斟满的茶盏吹了吹。
袅雾萦烟。
“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不知石舫主人可曾听闻过,二十年前,昭晴长公主一事?”
“穆公子年岁似乎也不大。”莫循看似漫不经心道,抿了一口茶水。
穆祁眼神闪了闪:“在下认识几个当年旧人,您也知道,文人的笔武人的嘴,最藏不住东西。”
莫循疏淡笑了:“不知穆公子的笔,又能藏得住几分呢?”穆祁要想用这种方法套他的话简直就叫不自量力。
“只是要看藏住的代价,和藏不住的利益了,石舫主人从商多年,比我更清楚才是。”穆祁终于是露出了他温和书生外表下锐利爪牙的一角,眼睛里明明灭灭的都是壮阔豪情。
“商者逐利更逐义,良好的交易信任关系才是一切利益的基础,穆公子不曾从商,还是不清楚啊。”莫循还在慢慢喝茶,碧涧明月清香婉转,一缕苦香在舌尖兜兜转转挥之不去,是他极爱的味道。
穆祁沉默了片刻,还是不甘心就此和盘托出:“那么,石舫主人知否,昭晴长公主薨后七年,即十三年前,宫中再起波澜。”
莫循这次却没正面回答,轻声道:“月下笛音何苦来?桃梨千红次第开。穆公子有胆量,我却没有,不送了。”停顿了一下,笑着补充:“穆公子不要弄错了,昭晴长公主薨于十三年前天启四年,圣上制诏葬于阳陵封地,天下人皆知,还望穆公子慎言。”
说罢,示意石谨言推着自己离开。红姑笑盈盈看着穆祁,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穆祁暗暗咬了咬牙,站起身,行了个礼道:“在下改日还当登门拜访。”
离开穆祁的视线,石辞烟鬼魅一般冒出来,跟在莫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