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山上山羊的肉吗?」凉介问道。
桥叔摇摇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再次凝视着凉介的脸。
「听说你有事找我?」
被桥叔冷不防这么一问,凉介一下子答不出来。桥叔继续说道:
「登志男告诉我了,说打工的男人提到我的名字。他说不是长头发的那个,是你。」
凉介重新在防水布上坐好。
「请问,桥叔……你就是桥田宗一先生吗?」
是的。桥叔点点头。
「我叫菊地,菊地凉介。」
桥叔慢慢张大了口,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他原本湿润的眼睛大睁,直盯着凉介的脸,然后眼眶又逐渐盈满了泪水。
「你就是凉介。」
「是的。」
桥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周围,在防水布上正襟危坐。
「已经长成大人了。」
桥叔的声音发颤,「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找我……」
为什么呢?凉介自己也不清楚。
「菊地的……你的父母,承蒙他们关照了。」
桥叔低头深深行了一个礼。
凉介也向桥叔回礼。两人片刻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甚至无法看着对方,视线落在满是脏污的防水布上。
「令尊的事,真的很遗憾。」
「嗯,」凉介看着翻倒的肉片回答。
「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令堂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到这座岛上开始生活不久。我一直把他视为好友,所以发生了那样的事真的非常震撼。更何况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
凉介默默地点头。
「那么……令堂呢?」
桥叔看着没有回答的凉介,把话说得更完整。
「令堂最近状况如何?」
「病死了。」
「欸?」
「已经一年了。」
桥叔大大地倒吸一口气。
「据说发现问题时,已经太迟了。」
「真的?」
「是的。」
桥叔嘶哑着声音呻吟道:「怎么会……」然后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倒吸了几次气,静静地哭了起来。只听得到他喉头轻微震动的声音。凉介也紧咬着唇。
桥叔究竟哭了多久?凉介无法掌握确切的时间。听着他压抑的呜咽声,凉介感觉桥叔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像在距离他很遥远的地方。像是要测量这不可解的距离般,凉介一句一句慢慢说道:
「是偶然发现的,找工作的时候看到这座岛的名字。以前经常听母亲提起。」
「原来如此。」
「所以我心想来这里看看,或许能见到桥田先生……」
「为了这个原因来这里?」
凉介无言地点点头。
大概是几岁的事情呢?母亲让凉介看了照片。桥田宗一这个经常听母亲提起的名字,他独自一人在离岛生活的照片。母亲说,这个人待在远海的孤岛,为了制作起司赌上自己的人生。即使面对年幼的凉介,母亲的声音仍然压抑着某种情感。
那位挚友在遥远的离岛上再度挑战丈夫未竟的梦想。身为一个女人把这件事告诉儿子时的声音。
「宗一先生是一个永远怀抱望的人喔。」
凉介在端坐着恸哭的桥叔身旁,想起母亲昔日的声音。
「请问……」
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询问那件事的时机,凉介依旧开了口。
「桥叔……现在还在制作起司吗?」
桥叔像是突然被击中要害似地看向凉介,随即别开视线。
「没有,我现在是以捕鱼为生。」
桥叔以双手拭去泪水,「明天傍晚……」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说:「明天傍晚你有事吗?」
凉介好不容易可以正视桥叔的脸。桥叔挨了睦的拳头而肿起的脸颊上,仍有泪水滑落。
「工头说应该没什么事。」
「是吗?那么……」桥叔勉强挤出笑容,「我明天要去捕鱼,其中会有没办法出售的鱼,我打算用那些来下酒,还会招待其他客人。不嫌弃的话,你们几个一起来喝两杯好吗?我也还有话想跟你说。」
凉介点点头。
「桥叔,」
「什么事?」
「我妈……」
那些涌上胸口的回忆,让凉介开不了口。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桥叔再度以手掩面,垂下了头。
12
岛的西侧是和缓的斜坡,广布了一大片蔗田。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整片蔗田的嫩叶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随风轻轻摇曳。穿过这片灿烂景致后,就是桥叔的住处。
桥叔的家是一栋平房建筑,外观质朴。庭院里有一间木造的小屋,屋子前面系着两头白色的动物,一旁另外有小小的一头跳个不停。
「Pinza。」
「我完了,它们好可爱唷,怎么办?」
山羊以金色的眼珠看着想接近的凉介和薰,像是绒毛玩偶般的小羊静静地躲在两头大山羊后面。
桥叔一面搬运装有渔获的冰桶,一面出声提醒:「小心一点,刚开始还很陌生的时候会被它们攻击。」桥叔话还没说完,凉介的腰部已经遭到一击。发现是山羊用头顶他的瞬间,凉介已经往前摔倒了。薰尖叫了一声,立刻后退。
「勇猛的那一只叫做刚,旁边那只叫花代。」
桥叔拉开玻璃门,把桌子搬到草地上,开始准备宴席。凉介和薰一边帮忙,却无法不在意山羊。两人战战亲兢地摸摸刚和花代,向小羊招手。有时才以为山羊愿意乖乖让两人抚摸,它们却又转身跳开。完全无法预测动向的生物。
「我在山上也有看到。」
「啊,那里也有对吧?那些已经都变成野生的了。」
凉介想起斑斑和那头黑色的羊。
「里面也混有我曾经饲养的山羊后代喔。」
「咦?桥叔放生的吗?」
第一次见到山羊的薰,正忙着用手机拍照。
「嗯,就是在那个地方放生的。」
「这只小羊叫什么名字呢?」
听到薰的问题,桥叔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帮它取名字。」
「为什么?它全身软绵绵的这么可爱。桥叔,这只小羊是公的还是母的?」
桥叔没有回答薰的问题,迳自走到厨房。薰伸出手,摸着小羊的头说:「你也这么想吧?至少希望有个名字吧?」小羊虽然一开始让薰抚摸,却又小声地咩咩叫着,钻回花代的身体下面,吸吮花代涨大如汽球的乳房。
「那么,我就擅自帮你取个名字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做……培诺,怎么样?不管你是公的或母的都通用。」
夕阳西下,庭院的草也染上一片金黄。此时桌上已经排满了大盘佳肴,有双带鰺生鱼片、综合天妇罗、一整只活龙虾的料理。三人用热水兑黑糖烧酎,先干杯等着其他客人。
桥叔指着天妇罗的盘子。
「这是香匙天妇罗,香匙就是本岛称为软丝的乌贼。做成生鱼片虽然也很美味,不过你们先尝尝看这种吃法,可以直接用手抓来吃。」
桥叔还没说完,薰已经拿了一片天妇罗,沾了酱汁放入口中,随即睁大眼睛。
「哇塞,超赞。桥叔你好会做菜!」
慢了薰一步的凉介,吃了之后表情也变了。前一天嘴巴内的伤口到现在还没复原,但是香匙天妇罗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十分强烈,率直地令人感动。他虽然一直从事厨房工作,却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乌贼。
「确实好吃!」
「立川真傻,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
立川自觉没脸面对桥叔,所以在房里蒙着毛毯大睡,不愿出门。薰一面转述立川的话,一面伸出筷子夹双带鰺及龙虾来吃,然后连声欢呼,同时大口喝着甘蔗制成的黑糖烧酎。脸上仍然微肿的两个男人,也配合着薰的速度对酌。
过了片刻之后,桥叔招待的客人从旱田路走过来。穿着深藏青色洋装的吉门老师,以及不知为何也跟在后面的登志男。
「啊,老师。登志男你也来了呀。」
「那个那个……那个,你好。」
桥叔正想介绍吉门老师给凉介和薰认识,却发现双方已经见过面,于是只说了一句「大家好好相处吧!」
「听说昨天不得了呢。」
老师坐下来以后,一直注视着凉介。她的双眸看起来依旧澄澈明亮,眼波流转,映出夕阳下的天空。凉介只回了句「给大家添麻烦了」就避开视线,把冰块加到杯子里。坐在一旁的薰则形式化地道了歉:「都怪和我们一起的那个笨蛋,真的非常抱歉……」
「那个那个那个,但是,那是睦他们不对呀,因为……」
「登志男,那件事就别再提了。」
被桥叔这么一说,登志男圆睁着双眼。老师仿佛是为了打圆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然后抬起她穿着白色船形高跟鞋的脚。
「平常没有机会穿,所以今天好开心。因为桥叔说各位会来,所以就穿着新鞋子来了。」
桥叔笑着拍手。
「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老师好像公主喔。」
登志男鼻孔歙张,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心情激动。
「我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是穿着这个。」
薰抬起穿着安全鞋的脚。老师又再次抬起她穿着船形高跟鞋的脚。
「不过,你应该不久就能回到本岛了不是吗?我可是待在没有任何一条路面可以穿着这个走路的岛上喔,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必须在这种地方生活的女人心。」
「确实如此,或许真的很辛苦。」
两个外表给人的感受南辕北辙的女人开始交谈后,桥叔带头向大家举杯。
燃烧着地平线上薄云的太阳已经沉没。桌上放了一盏卤素灯泡提灯。虽然是使用干电池的提灯,却已足够提供桌边充分的照明。
以老师及薰为中心的宴席气氛热络。
登志男说的话都很奇妙,不时让两位女性笑到趴在桌上=
「上一回笑得这么开心,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老师说道。「真的吗?」薰尖锐地反问,桥叔旋即像是为老师辩护般回答道。
「她刚来岛上时,一天到晚都哭哭啼啼的。」
「因为我觉得要在这里待上这么多年,人生都白费了嘛。」
「那个那个,老师很伟大唷。」
登志男往前伸出酒杯,老师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就跟你说我一点都不伟大。当时我死都不想待在这里。」
桥叔比了个卷鱼线的动作,「所以我教她钓鱼,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孤单。」
「可能是我一直站在堤防上看海的关系吧。」
「没错,感觉你的心完全不在这里,好像就会那么跳下海,所以我才出声叫你。」
「因为,原本跟我有约定的人,一听到我说要留在岛上工作,就把我甩了呀。」
「结婚对象?」
凉介问道。老师点点头。
「后来,桥叔问我说要不要一起去钓鱼?我那时并不认识桥叔,也从来没有钓过鱼,不过,总觉得这个大叔看起来也很孤单……我记得是傍晚对吧?在堤防上钓到蓝圆鰺时好开心。」
嗯嗯。桥叔点头称是。
「老师胆子也很大,对我毫无戒心,回程时还搭我的便车到这里喔。我们一起把钓来的蓝圆鰺做成天妇罗吃掉了。后来她就迷上钓鱼了。」
「如果不是当时桥叔教我钓鱼,我或许就在什么地方哀嚎了。」
老师附和着,但桥叔却摇摇头。
「不过,你并没有那么脆弱。岛上的男人都被你迷得团团转。」
「啊——没那回事。」
「这岛上的男人都对老师很着迷,所以他们那些人的太太,对她评价都很差。」
「哇,老师真是酷毙了!」
对跟着起哄的薰,老师连连摇手否认:「没有没有,没那回事。」同时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只是报以微笑,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不过……」就噤口不言。两位女性同时追问:「不过什么?」凉介还是不发一语,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去帮花代挤奶。」
老师说着也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羊舍走去。两头羊可能都已经很习惯她了,立刻凑了过来。桥叔虽然叨念着「不要在醉醺醺的时候挤羊奶」,却仍然拿出金属盆以及消毒用的酒精喷雾罐。他先把酒精喷在金属盆内杀菌,接着也喷了喷老师的手。
「要是混入杂菌,羊奶马上就会变质。」
桥叔边向站在不远处的凉介和薰说明,边以指尖抚弄花代的臀部。花代似乎很舒服地啼叫着,尿液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这么一来就容易挤出羊奶。」
「以身体的比例来说,它的乳房还真大呢。」
在开始拍照的薰面前,桥叔擦拭着花代的乳头。
「因为它今年产下两头小羊。不过,能够取得的乳汁,只有牛的二十分之一喔。」
「也就是说,我一定是花代的二十分之一以下,所以不到牛的四百分之一对吧?」老师说完一番奇妙的谦逊之词后,慢慢挤着花代的乳房。乳汁如一条白线般斜斜喷出,弄湿了草丛。桥叔移动了一下盆子,接住羊奶。
「那个那个……今天要做优格吗?还是直接喝?」
面对拿起杯子的登志男,桥叔喃喃地说:「真不想做麻烦的事哪。」
「先让我们直接这么喝吧!」
「也对,今天还有东京来的人。」
正在挤奶的老师和桥叔似乎已经决定好羊奶的使用方式。这时候盆子里的羊奶不断地增加。
「小羊的量也要留给它才行。」过了不久,老师这么说,同时停止搓揉花代的乳房。薰因此自然而然说出命名的事。
「这只小羊叫培诺喔。」
桥叔看着薰的脸。
「因为桥叔你说它还没有名字,所以我刚刚帮它取的,叫它培诺。我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不过道个名字应该不管公母都……」
「你帮它取名字了?」
从桥叔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不知所措。老师也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从花代腹部下方站起身来。小羊立即飞奔过去,重新抢回刚刚被人类占据的母亲乳房,用力吸吮着花代的乳头。
「取名字了啊?」
桥叔一边拿着装了羊奶的盆子往桌子那边走,一边重复呢喃着:「这样啊,取了名字啊。」现场的气氛明显起了变化。薰走到凉介旁边,小声地说:「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