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明哪儿该挖,挖多少,哪儿该垫,垫多高,大家心中有数以后再开始动手干,少干些冤枉活儿,那该有多好!那不知道功效一下子就能提高多少倍!唉,可是现在到哪儿能找到像这样的大能人呀?虽说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可是镐刨肩挑的“愚公移山”总没有科学化、机械化开山那样省力,那样见效嘛。大家整天都在学习“老三篇”,《愚公移山》上说的那个上帝都能给愚公派两个神仙,难道他就不能也给我们派上一个或者半个能人来?一庙东村的人在这节骨眼儿上,个个都望眼欲穿地期盼着,期盼着,期盼着某一天能够有上一个这么样的奇迹突然给出现。你想想,要真的能够那样的话,那该会让人是多么地惊喜、振奋啊!
牛德草这时候也整天夹杂在这支浩浩荡荡的惩山治水大军里,拉车子、抡镢头,和大家一起甩开膀子平整土地。面对这样严重的窝工、返工现象,他当然也很着急。别看他一天就像个闷葫芦似的很少说话,只是在挥汗如雨地实干,可他这人天生遇事就爱动动个脑子,一再去问个为什么,想出个渠渠道道儿。这些天来,他一有空儿就潜心钻研起平地这事儿来。工地上休息的时候,老年人眯起眼睛,躺在那儿养精蓄锐;女的抓紧时间,拿出自己在家里打糊好的鞋帮子、袜底子纳着,见集体的缝儿插个人的针;年青小伙子不是三四个一堆儿,凑在一起玩扑克牌,就是两三个人蹲在一块儿来“狼吃娃”或者“媳妇跳井”游戏——他们劲头可足了,你喊我嚷,争执得不亦乐乎。然而凡是一到这时候,牛德草则是爱独处而不爱群居。你看他总是一个人默默不语地蹲在一边,手里拿着根木棍儿,在地上不停地画来画去;画了擦,擦了又画,谁也不知道他都是在画些什么,总之,是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神情特别专一。以至使得和他编在一个作业组的,和他年龄上下差不多的年轻媳妇芳卿——哦,对了,就是那个在孟峪水库扛石头时曾经抓住他拉了一把,救过他命的那个女的一连叫了他几声,他都没能听见。直到芳卿走到他跟前,从背后用两手捂住他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这才着急得一边用手掰着捂他眼睛的手,一边连声说:“谁吗?谁吗?别打扰,别打扰……人家有事正忙着的。”
“嗨,你忙啥?忙个狗屁。你媳妇腊梅托我替她问你一下,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记着把前门锁上了没有?”芳卿松开了手说。“锁了锁了,你告诉她。家里能有个屁,就是门没锁,贼娃子还能把土地爷、灶王爷偷去不成?怪事情,一天光知道操那些鸡毛不上两的闲心。”牛德草牢骚满腹,全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芳卿笑着说:“人家是怕你这个缺心少肺的东西,把她那几个宝贝鸡娃给放跑,弄丢了——知道不?你以为怕啥?”芳卿说着在他脊背上狠狠捶了一拳,笑嘻嘻地走开了。
芳卿走了后,牛德草又开始继续潜心在地上画起来。说来也怪,刚才死活都想不出眉目来的事情,经芳卿跑来一打扰,这会儿他反倒一下子给茅塞顿开,猛然悟出了窍道儿,心里突然禁不住一亮:“哦,用中学几何里学过的那平行线原理和打枪时瞄准的方法不就可以解决这个修地操平的难题了吗?先用两根木棍插在地上,然后用水平尺使这两根木棍的顶端呈水平状态,接着再由这两根木棍的顶端,用打枪瞄准的原理,向前远眺,就可以水平地望到前方很远的地方。依据经过两点可以构成一条直线且只能构成一条直线的原理,在这两根木棍的前方任意处竖起一根标明尺度的直杆,就能测量出自己跟前木棍处与直杆处的高低水平差。如果在一块地里纵横确定若干个点,再把这些点连接成线,那么就把这块地分割成了若干相等的小块儿。然后用上面所说的办法测出每两条线上的所有交点和第一根木棍所在处地面的水平差,把这些点的水平差数加在一起,再用所测的总点数一除,所得出来的商数,就是这块地应有的平均高了。比这个数字少的地方就高,高多少就挖多少;比这个数字多的地方就低,低多少同样也就给它垫多少。这样得来的数字,虽然远没有用正规仪器所测量出来的准确,但是比在大面积田块里用眼睛估摸的情况却不知要精确多少倍。如果在平地前能够真的先用这种简陋的办法把地操平一下,那么就用不着人们在平地时用眼睛在那儿凭直观感觉胡乱估摸、瞎忙活了,施工中不知能避免多少窝工、返工现象,节省多少劳动力哟。
牛德草走进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农田基建指挥部,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一笨拙办法,一一详细告诉给当时担任农田基建总指挥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党支书杜木林用心听着听着,慢慢也就从中听出门道来了。只见他越听越入神,越听越专心,越听感情越投入,既而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情不自禁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一把拉住牛德草那手,一反常态地不再严肃,忘情地只是摇个不停,一下子居然都让牛德草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了。
杜木林对牛德草为庙东村生产大队平整土地测量操平能有这样突破性的巨大发明,想出这样好的办法而高兴极了:“哎呀!好我的德草哟,你这下子可给咱生产大队平地把大难题解决了。你不知道,这一向我为咱大队修地无法操平这事犯多头疼咧!你看,平地现在像这样一个劲儿地出现返工,都快把人熬煎死了。你今儿个给咱出的这主意不知能避免多少窝工、返工呢,你可给咱队的农田基建立大功了。我早就看出来你这小伙子是个有真才实学,有心计,肯钻研的人,只是暂时不得时罢了,然而迟早都是咱们村的一个人物。”杜木林一连声地把牛德草夸赞着,直夸得牛德草都有点不好意思,局促不安起来,“我看是这样,你说的这办法没问题,保准能行。咱队今后修地操平这事我就全权交给你,我给你再配备几个人,作帮手。今天,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就给咱带着人,按照你说的那办法,在地里开始着手测量、操平我们生产大队下一块要平整的土地吧。”接下来他就十分感叹地说,“唉,世上这事情真是左手不如右手,娘有不如自有啊。你看,就为这事,我不知道向公社管委会都已经打了多少次报告了,申请给咱生产队派一个平整土地的技术员来,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见有个人影儿派来。现在咱自己有人了,用起来多方便?没想到,这么大一个难题,今天让你竟然一下子轻而易举给解决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非工夫。我手下从地缝里土生土长,居然蹦出了这么个好使的技术员。这以来,满天的云一下子全散了。你想的这办法,土是土得冒尖儿,但退一步来看,还是挺实惠管用。那些洋东西好自然是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什么办法?”当时在科学技术落后的农村,是没有先进的测绘工具的,靠上级往下给派技术人员,国家大专院校多年都没有招生了,哪里来得?——想靠也是靠不住的。这些内情谁都知道,目前看来也只有靠这土办法。牛德草为庙东村生产大队平整土地想出的这极原始、极简陋的土办法,你看一下就把杜木林给高兴成什么样子了——他竟然一时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差点儿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第二天,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果真就给牛德草配备了两个助手。牛德草也就带着生产队给他派的那两个人,动手做起了操平所要平整农田的准备工作。他们着手先斫了好一些木橛子,在它上面分别都一一写上编号,然后又找来两根很端直的木棍,向村里常给人做瓦工活儿的吉生借了一把水平尺,另外自己用死桐树秧子,刮去皮,做了一根标杆,就来到生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在地里纵横等距离地插上很多木橛子,意念上把那块地分成面积大小相等的若干小方块儿。接下来他们就指指画画、大呼小叫、喝五吆六地按着牛德草的办法在地里测量起来。就这样他们先测完了插在地里的每个木橛子点上的高低,牛德草回到家后细细地计算着,不仅算出了它们的平均高度,而且还大体算出了它们的挖、垫土方量。这一段时间,牛德草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给生产队农田基建所要平整的地块操平上。虽然他用的办法拙劣得让人觉着可笑,但他的那种无比虔心、专注,锲而不舍精神却不能不让人为之感叹。很多很多的数字,忙得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喝水,甚至连上厕所都是实在憋不住了才跑步去的。他忙碌得额头浸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粒子,但也顾不上用毛巾去擦一擦,只是抬起胳膊,用袄袖胡乱一抹,就又紧蹙眉头,继续忙碌起他的事情来了。混合着泥土的汗水一下子把他的脸都弄脏得五马六道的了,然而他对这些细枝末节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了。你看,饭时他妻子腊梅给他盛的那饭,放在小饭桌上,放凉都热好几次了,他也都还没顾上撂下手里正忙着的那事情去吃,或者虽然手里拿着个馍在不停地啃着,但人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所算的那些数字在琢磨,吃饭全然心不在焉。他所吃的饭菜是个什么味儿,恐怕要是你问他,他也一点儿都给你说不来——这一段时间的牛德草把吃饭纯粹当作一种生存的必需而去在强制自己填饱肚子,让身体有力气来支撑他的工作而已。
经牛德草操平后的地,哪里该挖多少,哪里该垫多少,数字一一都写在擦在地里的木橛子上,让在地里平整土地的社员群众一目了然,一看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社员群众心中有数,干起活儿来劲头就儿足,再也不用为哪儿挖得多了,哪儿又挖得少、不够深而操心,现在只管是一门心思照着橛子上所写的数字挖垫就行。这样以来,自然窝工、返工的现象就几乎绝迹了,当然,社员们平整土地的工效不用说也就成倍地在提高。是的,在具体的修地细节上也不是事事大家认识都绝对一致,赞同牛德草在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挖到某个地方时,往往也会有生产队里那些素来被称为上八仙的能人,对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质疑,牛保国就是这些人中喊得最响,叫得最邪乎的一个,不知道他是出于对牛德草这一杰出表现的嫉妒呢,还是有意要显示显示自己有左右生产队生产的能力,总之常不常就对木橛子上牛德草所标的数字提出了异议,但每当这时候也就有人毫不留情地对他所持的异议表示强烈反对说:“行了行了,你只管挖你的挖,哪儿高哪儿低,这事用不着操心,人家有人专门管着的。党支书杜木林都让牛德草用‘仪器’把地测量过了,就说‘仪器’还能没有你用肉眼看的那两下子准?一天光知道了那里该挖垫的多少操闲心——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吉生后来就是一个专门爱和牛保国为这事顶牛抬杠、唱反调的人,但事实还往往就是以吉生胜利、牛保国失败而告终的——你说这怪不怪?
经平整后的土地,大凡按牛德草在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去挖垫的,修整出来的地或许当时看起来还不是那么很平整,但那些是垫方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降、塌陷后,用水浇起来,这地却平中而又有一定适当的坡度,让人觉着很是得心应手,基本上就都没有再返工过;而听信了那些历来以庙东村能人自居的人主张,擅自改动牛德草在木橛子上所标的挖、垫数字而修出来的地方,刚修好一看是平坦如砥,但经水一浇,所垫的土一旦塌实,问题就出来了,不知得要返工多少回。所以,自此牛德草在庙东村一下子声名鹊起,甚至随着农田基建工作的不断深入开展,在整个孟至塬人民公社也都小有名气。有一次公社召开各生产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经验交流大会,管委会领导还特意安排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把牛德草的土法操平当做一条先进经验,在大会上向其他生产大队交流推广呢。庙东村人给牛德草以前所送的绰号“书迂”、“书呆子”,谁也没有留意具体在什么时候竟然也给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先生”、“秀才”。不过,牛德草是不在乎这一套的,他觉着乡里乡亲的,不管称呼他个什么,都无所谓,甚至还认为别人现在叫他秀才或者先生倒还不如先前叫他书迂、书呆子亲切——因为叫秀才太陈旧,不符合破四旧、立四新的政治大气候;叫先生自己压根儿一没教过书,二没给人看过病,太不切合实际——虽然这些雅号貌视尊重,但是实际上把自己同左邻右舍的关系还给叫生分了。
有一天上午,村里的人基本都下地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去了,这时村里恐怕只有两三个人没有到地里去:一个是牛德草,另一个就是芙蓉。牛德草这会儿正在家里聚精会神地拨拉着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用过的那把老楠木算盘,为生产队计算着下一块将要平整土地的田块所要挖垫的土方量。算盘珠子被他那灵活的左手指头,熟练地拨拉得噼里啪啦山响。单凭这声音就足以听得出他打算盘的那精通程度,如果不见他人,光凭耳朵听的话,那么你还会误以为那打算盘的人是个解放前的账房老先生。他此时俨然已经成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一位名副其实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技术员。你看,他这会儿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什么都不再想,早已进入了忘我的情境,神情无比专一,满脑子装的全都是那些在地里操平时所记下来的数字,除此之外,就什么和他也都没有关系了。村子里没有到地里去的这另一个人——和牛德草仅有一墙之隔的牛保国他儿媳妇郝芙蓉,这时候她阿公、阿婆以及丈夫都已经下地给生产队平整土地去了,她的两个孩子也都到村里的小学校上学了,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正忙着蒸馍。这会儿她已经把用面团做成的生馍放在了锅里,使劲儿地用大火猛烧。这郝芙蓉一边十分卖力地拉着风箱烧火,一边忙中偷闲,饶有兴趣地在听着从隔壁传来的牛德草那紧凑而悦耳的算盘声,一